范纪生的三个女人
信息来源：    作者：本站发布 作者：赵中良    阅读次数：10652    发布时间：2013-08-21

（一）

上月去了一趟舅公家，顺便看了一趟范纪生。

小时候家里穷，去舅公家是我最期盼的事。舅公在四川省泸州市泸县某区供销社工作，对于贵州山旮旯里的娃儿来说，到这样的大集镇去玩，就好似刘姥姥进大观园，到处充满着好奇和新鲜，那股兴奋劲是无与伦比的，所以每次大人去都哭着当“跟屁虫”。上初中后，或因学习工作忙，或因有事搁浅，就没有去舅公家了，上月舅公满八十，爸妈提前半月就唠叨开了：“你舅公满八十了，每次去都念及你，他是你最年长的老辈了，无论如何这次你得去。”在俩老的“强迫”下，我顺从了。舅公生日那天下午，忽然想起了范纪生，得知他还住在舅公以前住的四合院，便抽空去看了一趟。

范纪生是舅公家的老邻居，比我大近二十岁，我叫他范叔。小时候每次到舅公家玩，他总邀我去坐，给我放黑白电视看（当时有黑白电视在城里也算好家庭了），给我新鲜的水果吃，还喜欢摸着我的头逗我乐，我特别喜欢到他那里玩，也特别尊敬他。

舅公以前住的四合院没有多大变化，只是陈旧了许多，也清静了许多，除了两三家的门还开着外，其余的都上着生锈的锁，大抵都搬走了。范纪生家的门虚掩着，我边敲门边问：“范叔在吗？”“谁呀，进来吧。”屋里传来略显病态的声音。我推门而入，一股霉臭立刻往我鼻子里钻，害得我差点打呛。范纪生蜷缩在床上，头发已经全白，脸已瘦小了许多，且一片蜡黄，根本不像是一个连五十岁都不到的人。见我进去，他坐了起来，带着几许疑惑的眼神看着我。“范叔，还认识我吗？”，“你是……”，他看着我，思绪里追忆着，但终究没想出来。这也难怪，我早已不是那个他摸头的小孩，而是二十多岁的大人了，他哪能认得出啊！“我是你隔壁老温家外甥孙良子啊！”他思索了一会儿，终于记起来了：“喔，是良子啊，长这么高了，瞧我的记性，都把你认不出来了，现在在那里发财？”“在乡镇上班。”我答道。“好啊，都参加工作了，而且是政府部门，好单位啊，哪像我……”说到这时，他像忆起了什么，亦或是触及到什么，没再说下去了，咳嗽了几下，下了床，瘸着腿给我倒水去了。

我疑惑了，以前这么好的一个家，怎么会变成如今的地步，何况他的脚，我想问，又不便起齿，怕勾起他的伤心事，只是寒暄了几句，硬塞给他一百元钱，便离开了。

晚上，我向舅公打听起了范纪生，在舅公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得知了他的过去。

（二）

范纪生出身在该区的一个小山村，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上面有两个姐姐，在农村根深蒂固“继香火”的观念下，父母终于生下了他。他一出生就深受父母喜爱，什么事都要两个姐姐让着，简直就成了家里的小祖宗。尽管家境不好，但为了能让他有个好出息，初中毕业父母就让他参了军，退伍时为摆脱农村困境，东奔西跑找关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粮站落了脚。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粮站、食品站和供销社可是热门单位，效益特别好，姑且不说工资有多高，就是平时发放的福利和年终的红包，就让其他单位的人看着眼红。因此，这些单位对于很多找“饭碗”的人来说，简直就是“高门槛”，只有做梦的份。

进了好单位，范纪生便有了硬资本，择偶的标准自然就高了，再加他一米七一的魁梧身材，清秀的脸庞，简直就是青年女性梦寐以求的偶像，托媒牵线的人络绎不绝。可介绍的对象他没一个满意的，不是嫌这脸不行，嫌那身材矮，就是嫌对方工作或条件不好，总之一一婉言谢绝了。高兴时还可以去看一下，有时连看都懒得看就拒绝了，后来人们都认为他择偶的条件高，渐渐地给他介绍媳妇的人也就少了。

但范纪生坚信，一定能找个如花似玉又有好工作的姑娘，他认为他有这样的命。有一次他找了个八字先生算，硬说他今生能娶个好媳妇，会给他生个大胖小子，这让他着实高兴了好多天。

也许真是命中注定吧，终于有一个漂亮女孩敲开了他爱情的心扉，可谓一见钟情，便有了他的第一个女人。

(三)

他的第一个女人叫英子。英子也生长在农村，从小乖巧伶俐，聪慧勤劳，深得人们的喜爱，初中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中专，毕业后分配到政府办公室当秘书。

在男人的眼中，美女有两种类型：一种是长得漂亮，一种是有气质。也许是上天对她的眷顾，让她兼而有之。看那一天天长大的英子，一副高挑苗条的身材，一张红通通的脸蛋，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一对甜甜的小酒窝，无不体现一个“美”字，特别是她走路时忽闪忽闪的胸脯，总让人越看越耐看，看了还想看，读书时便是学校名副其实的校花。不仅如此，她的性格外向而不放纵，开朗又略带羞涩，在与人相处时落落大方，言谈举止头头是道，无不在理。学校读书时她就喜欢唱歌、跳舞，还擅长演讲，是中专学校唯一的播音员，才貌和气质无不令人羡艳。读书时追求者很多，但只要有男生跟她说这事，她总是红着脸说“早着呢”，转身飞快地闪开了，直到中专毕业也没谈过一次恋爱。

范纪生认识英子是一次偶然的机会，有次范纪生单位主要领导出差在外，区公所通知粮站去开会，其他领导又走不开，便临时叫他去顶会。由于走得急，在区公所走道拐角处，与送文件到会议室的英子撞了个满怀，将英子手中的文件撒落了一地。英子看着开会时间将到，没有理会他，急忙蹲下身去捡文件。范纪生连忙说了一声“对不起”，觉得文件是自已闯掉的，站着不帮忙过不去，也蹲下捡文件。

当俩人捡完文件同时抬头的那一瞥，都被对方所凝住了。英子看了范纪生一眼，平静的心田激起了涟漪，心儿便扑扑的跳了起来，于是红着脸急匆匆地逃离了。范纪生瞅了一眼英子红红的脸蛋和那双大眼睛，顿时手足无措，愣愣地站了几分钟，后想起是去开会的，才向会议室走去。那天会场服务的是英子，英子倒水时总是躲着他，给他倒水时都把脸扭向另一边。范纪生开会时总是浮想联翩的，领导到底讲了些什么，他一点也不知道，头脑一片空白。

范纪生回单位后像着了魔似的，白天晚上都是英子的影子，晚上睡不好觉，上班打不起精神。他固执地认为英子就是他要找的媳妇，这是上天送给他最美的天使。仅一面之缘，连名字都不知道，这让范纪生十分头痛。就这样冒冒失失去区公所找她，她肯定不会理睬，不赶紧去追嘛，又怕别人抢了先。于是厚着脸皮找单位站长了解英子的情况，又嗫嗫嚅嚅请站长做了媒。

(四)

范纪生与英子的婚姻原本是幸福而浪漫的。

当站长看到范纪生羞涩地请他做媒时，先是一怔，脸上迅即乐开了花：“怎么，我们范大帅哥也有心上人了，是哪家姑娘有这么好的福气哟？说来听听。”“站长啊，就别取笑我了，那天开会时碰见了区公所办公室秘书……”范纪生红着脸说。“喔，你是说英子啊，你小子眼光不错，这姑娘才分配来的，本来我有意给你介绍的，但怕你不中意，所以没敢说。” “站长啊，我怎么会不中意哟，还不知人家看得上我不呢！” “那我先问问，了解了解情况。” “谢谢站长。”话音未落，范纪生已兴奋地跑出了站长的办公室。

站长是通过英子单位办公室主任联系的。英子参加工作以来已被介绍了几次，但都没有中意的。可当办公室主任说有个供销社职工看上她时，她下意识地想到是那天开会时碰着的范纪生，于是羞答答地表示先见见面再说。

为撮合成这桩婚事,站长特意为范纪生安排了一顿饭局，邀请英子和办公室主任参加。席间，站长和主任都夸他们郎才女貌，天生一对，直说得两人羞红了脸。范纪生给领导敬了几次酒，但没敢放开喝, 生怕喝醉出洋相。

晚饭后，两个领导都推说有事，嘱咐范纪生送英子，英子推说不用，范纪生说领导的“圣旨”不敢违抗,执意跟在她后面。由于两人都没有谈过恋爱，不知找什么话题，一路是沉静。直到送到英子宿舍楼下时，英子说：“我到家了，你回去吧。”范纪生试探着问：“周末有空吗，请你出去玩。” “到时再说吧。”英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便独自上了楼。

他们第一次约会是两周后的周末。那天秋高气爽，阳光明媚，范纪生邀英子到泸州去玩，他们一起逛公园，午饭后又看了一场电影，然后两人到商场买东西，范纪生抢先开了钱，英子说不用，但也没有完全反对。直到下午最后一班车，他们才赶紧买票返程。

因为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说话自然没那么拘束，他们有说有笑，谈了自己的家庭、过去和理想，由于家庭背影相似，谈得很投机，尤其两人对未来都充满了抱负，更加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在返程的车上，大抵是玩了一天太累，英子一会就睡着了，范纪生顺势让英子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伸手揽住英子的腰，英子也没有反对的意思，俩人就这样相拥着回到了小镇。

（五）
他们很快堕入了爱河，范纪生一有空就往英子单位跑，每天买菜到英子宿舍做饭吃，晚上手拉手出去散步、谈心，甚而整晚俩人拥抱着在小河边的椅子上过通宵。俩人每天进进出出，俨然是一对夫妻。但英子是个很保守的人，无论俩人多么亲热，关键时候总踩得住“刹车”，范纪生也没敢越雷池一步。

俩人恋爱半年后，双方父母见了面，农村的风俗叫“看人户”，两家大人看见俩人这般恩爱和般配，彼此单位也不错，很是满意，同意了这门亲事。不久两家人取了“同意”，范纪生和英子开始相互称对方父母“爸妈”，按农村的说法，这桩婚事就算成了，可以张罗结婚的事了。就在那天晚上，他们第一次偷吃了禁果，当范纪生看见床单上那一抹樱红时，幸福感达到了极至，吻着英子说一定要对她负责，爱她一生一世。过了半年时间，俩人举行了“开庚”仪式，请八字先生挑了个结婚的好日子，他们屋里屋外张罗了一阵子，终于热热闹闹结了婚。

婚后不久，英子怀了孕，范纪生每天忙前忙后，家务活全包了，买好东西都给英子吃，他决不让英子因劳累而动了“胎气”。尤其是看见英子想吃酸的，范纪生更是高兴极了，按照农村“酸儿辣女”的说法，范纪生坚信自己会得一个大胖小子，这也是他家人最大的心愿，早在挑选婚期的时候，八字先生就给他保了证，一个劲地说不准到时“掀摊子”。晚上静下来的时候，他就把头贴在英子的肚子上，感受孩子的动静，唱胎教歌。每每这时，总让英子热泪盈眶，她觉得丈夫这样关怀备至，自己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在英子要临产的日子里，范纪生每天晚上都要陪妻子走半个小时，为顺产做好准备，有时英子不想出去，范纪生开玩笑式的鼓励说：“这可是‘革命任务’，纵然艰辛，但为了新希望的诞生，老婆大人也要坚持一下喔！”把英子说得甜蜜蜜的,只好跟着出去。经过十月怀胎,英子的产期如期而至。范纪生赶紧将妻子送进医院。当妻子被送进妇产科大门时，范纪生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在走廊里踱来踱去。终于一声婴儿的啼哭,打破了范纪生的焦急烦躁,他迅即扑向产房的大门,等待医生的喜报。

（六） 

“恭喜你,生了个千金。”医生的祝贺声从手术室刚开启的门缝中挤出,直往范纪生的耳朵里钻。他先是一怔，继而以为是自己听错了，问道：“医生，你刚才说什么？” “同志，恭喜你，生了个千金，母女平安，进去看看吧！”医生边走边说。范纪生一下懵了，脸色变得铁青，差点没晕倒下去，幸好护士看见后将他扶到座椅上休息。

躺在座椅上的范纪生，满脸的空虚茫然，他甚至觉得这是个梦，恍忽中似乎听见了妻子向他要酸汤的呼唤，听见了八字先生信誓旦旦表态第一胎肯定生儿子的断言，听见了医生“对不起，你生的是儿子”的道歉声。到底哪样是真的？他下意识拧了一下自己的脸——痛，一下把他从幻觉中拉回到现实。他就像一个泄气的皮球，再一次瘫倒在座椅上。

事实，容不得他有半点多余的想象。他意识到，命运已向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但现在他应该出现在妻子的产床前，而不是站在走廊上，此刻不能让妻子心生不安和疑虑。他吸了一口长气，又狠狠地吐出，然后站起身，踢了座椅一脚，“酸儿辣女，见鬼去吧，八字先生，老子哪天踢你的摊子！”他心里骂着，拖着疲惫的身躯步入了产房。

一进产房，听见护士抱着女儿“好可爱喔”的赞扬，看见产床上虚弱的妻子，他心碎了。他脸上硬生生的挤出了一丝笑容，走到妻子面前亲吻了她的额头，一声淡淡的“老婆，辛苦了。”顿让英子感到十二分的满足。他从护士手里接过孩子，看见女儿瞪着一双大眼睛向他笑，他冰冷的心逐渐得到了一丝温暖和慰籍。

随后的日子，他投入到照顾妻女的忙碌中，本说好双方的父母轮换照顾的，但只有岳母来了十几天，轮到他父母时，母亲提了两只鸡和几十个鸡蛋，看了一下就推说家里忙回去了。他知道，家里忙只是借口，其真正原因是妻子没有生儿子。随着女儿的一天天成长，他似乎忘记了一切，又很快融入到一家人的和睦幸福中。

（七） 

女儿半岁的时候，范纪生接到一个不幸的消息，老家的人捎来话，说父亲病重快不行了，要他赶紧回去。英子要带娃娃上班，这几天区政府办公室也忙，范纪生便独自一人请假先回了老家。

刚到老家的院坝，母亲就把他拉到一边，哭红了眼说道：“儿啊，你爸的病都是因为孙女怄的啊，这次可能真不行了，硬要你回来跟你交待才放心。”说着说着，眼泪又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

范纪生走进父亲的卧室，看见骨瘦如柴的父亲，正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两只眼呆痴地看着，嘴唇干瘪地开裂了。看见儿子回来，父亲几次挣扎想爬起来，都倒了回去。范纪生走到床前，将父亲扶起，问道：“爸爸，你好点没有？”父亲拼着最后一口气、气若游丝地叮嘱道：“儿啊，我……我不行了，要你回……回来，就是要你……要你……答应我一个心……心愿，不然,我死不……死不瞑目啊! ”看见爸爸的模样,范纪生心如刀绞,不想让父亲再伤心,只好点头承诺：“爸爸，你说吧，不管什么我都答应你。”“好，好，我的……乖儿子，爸爸就……就知道……你会答应的，这样……我就……就放心了，儿子啊，咱家……绝不能……不能断了……香火啊，你一定要……要给我……生个……孙子。”话刚说完便断气了，范纪生扑在父亲的身上，嚎陶大哭……

安葬完父亲回到城里,范纪生晚上经常梦见父亲临终时的场景，特别是父亲临终的嘱托，经常把他从梦中惊醒，英子问他怎么了，他骗说思念父亲，但他内心在痛苦挣扎啊，一边是贤淑的妻子，一边是憾然长逝的父亲，他该怎么选择呢？他是一个孝顺而保守的人，经过一段时间的纠结，最后他选择了后者。

夫妻双方都是国家工作人员，计生政策只允许生一个孩子，他和英子已经有了一个女儿，不可能再有孩子了。要有，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离婚再娶个女人生。主意想定后，他又不忍当面跟英子说，是呀，自己深爱着妻子，平时关爱呵护唯恐不及，现在又怎能说得出口呢？但为了实现父亲的遗愿，他顾不了那么多了，自己不能说，就让英子说，他打定了主意。

从此，范纪生就装着自甘堕落的样子，天天打牌喝酒，回来故意发酒疯找岔子。有次英子劝他少喝点他却说：“关你屁事，老子父亲都死了，喝点酒你还要管，管你妈的……”说着就给英子两拳，把英子打倒在地。开始英子还能忍受,时间长了,英子终于暴发了,一次打骂后，英子哭着说：“我受够了，这个家没法呆了，我们离婚吧。”不想正中范纪生下怀，爽快地说声：“离就离！”第二天俩人就到民政办办理了离婚证手续。离婚后，英子不愿再呆在这个伤心的地方，托人帮忙走关系，不久就带着女儿调离了小镇。而范纪生，把自己关在家里，失声痛哭了三天。
 

（八） 

范纪生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和痛苦中。

他整日寡言少语，独自悲伤，人也日趋憔悴。上班，他总是心不在焉的，思想老是抛锚，领导安排的事总做不好，多次被领导批评。回家，独守冰冷的空房，形单影只，孤寂难耐，好不凄凉，他开始怀念以前家的甜蜜，夫妻间卿卿我我，互助互爱，其乐融融。夜里，他总是孤枕难眠，脑里总是萦绕着英子的影子，经常做噩梦，看见温柔可爱的英子挂在悬崖边向他呼救，他却麻木地站在那里，硬没迈出一步，绝情地让英子掉下了万丈深渊，看见英子在绝望而可怕的眼神中远去，他惊醒了，眼角涌出了忏悔的泪花。惊醒的他陷入了沉思，像英子这样好的媳妇，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而他，却是如此的不珍惜，为了兑现父亲荒诞的遗愿，他千方百计想办法离了婚，他为自己这样的卑鄙龌龊的行径而羞耻。

范纪生颓废了，他以前是不喜欢喝酒的，曾经，他为赶英子走故意喝酒作贱自己，如今，他借酒消愁，喝酒俨然成了他的嗜好，整日昏沉沉地在醉意中虚度光阴。他一天天的堕落了，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如果以他从前的表现，是有机会调县粮食局的，可他，却让单位能力很平庸的一名新同志占取了先机。

他有些崩溃了，他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可天下哪有后悔药啊。日子还得一天一天的过，就以难为难吧，他这样想，也用这样的态度消磨时光。

一天，范纪生吃得醉醺醺的往家走，忽然看见一个女子往他家门前的池塘里跳，开始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揉眼仔细一看原来是真的，女孩正在水中拼命的打水，慢慢地沉了下去，他立即飞奔过去跳进水中，将女子救出，看见她已晕过去，他给她做了人工呼吸，又按压肚子将其喝的水倒出，看仍没有醒来，立即将其背进了医院。就这样，他遇见了他生命中的第二个女人。

 （九） 

看见病床上的女子苏醒过来，范纪生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范纪生把女子背到医院后，本想离开的，可医院规定必须有病人家属签字后才能接收，但女子一直处在昏迷状态，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一切无从得知，此时的范纪生无法顾忌其他，一心想的只是救人，于是毫不犹豫地挂了号，在家属栏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垫交了医疗费，终于让女子得到及时的救治。

范纪生焦急不安地站在抢救床边，看着医生们忙前忙后的抢救，胸外按压、挂氧气瓶、输液、测血压……最后看见女子心脏跳动正常后才缓过气来。

“医生，病人怎么样，能不能醒来？”范纪生小声问道。“病情已得到控制，可能还要一会才会醒。”“喔，谢谢。”“不用谢，照顾好你的妻子，她身子很弱，你关心不够啊。”说完，没等范纪生解释，医生已走出了病房。范纪生找根凳子坐下，开始端详起病床上的女人来，只见女子皮肤白皙，瓜子脸，柳叶眉，高鼻梁，樱桃小嘴，实足的一个小美女，只是气色差了些。看着看着，范纪生心里有些暖暖的，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过了好一会，女子的手微微动了动，一双大眼睛慢慢张开，范纪生立即兴奋的站了起来。

“你醒了？”范纪生轻声问道。“这是在哪里，你是哪个，我不认识你。”女子虚弱的答道。“我叫范纪生，看你掉进了池塘，把你救起来送医院的”。“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死，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为什么？”女子听到是范纪生救了她后，心情迅即激动起来。

听到女子的埋怨，范纪生心里顿时火了，大声吼道：“你以为我想救你，你以为你是哪个，你以为我吃多了找不了事干，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谁叫你到我家门前寻短见，早知你这副德行我还救你个屁！”没想他这一吼居然把女子镇住了，不再说话，只是咽呜地哭了起来。

范纪生摸了几张纸巾递给女子，女子也没说什么，接过去边哭边擦眼泪。等女子情绪稳定后，范纪生喃喃说到：“有什么想不开的，我连心爱的妻子走了还照样活着，你一个女娃娃家，怎么会选择轻生？”女子没有搭腔，只是边看范纪生边擦眼泪，好似他让她受了委曲似的。范纪生又道：“你是不是在街上住？我好喊人来照顾你，我要回去休息，明天还要上班。”女子摇了摇头。“街上有亲戚没得？”女子点了点头，说到：“我大姨住在大众商店，我上午都到她家去了的。”“喔，那我知道了，我去把她叫来照顾你，别再想不开了，好好活着。”说着，范纪生走出了病房。
 

（十） 

第二天上午，范纪生下班后去了一趟医院。

刚进病房，看见女子正靠在病床上，床边坐着两个四十多岁的人，一男一女，看见范纪生进来，女子说：“爸妈，范大哥来了。”两人不约而同的站起来让他坐。“你是我们诗韵的救命恩人，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怎么报答啊？”女子的母亲感激地握住了范纪生的手。“就是就是，我们诗韵多亏了你啊！”女子的父亲补充到。

直到这时，范纪生才知道他救的女子叫诗韵，因昨天诗韵心情不好，范纪生便没敢问姓名，就是给她大姨带信，也只说上午到你家来的亲戚跳水自杀被救了，现在医院抢救，需要你去照顾，便匆忙离开了。范纪生看见诗韵的父母这么热情，忙说：“伯父伯母别客气，这是应该做的。”坐下后，给诗韵做了会儿思想工作，安慰诗韵不管遇见什么困难都要坚强活着之类的话，让诗韵乐观了不少。过了一会，范纪生起身告辞。诗韵的母亲对她父亲说：“她们老汉儿（父亲的意思），你去送送范大哥。”范纪生说“不用不用”便向外走，诗韵的父亲执意要送，范纪生推托不掉，就一起走出了病房。

“你们两个老辈都这么好，诗韵有什么想不开的嘛？”范纪生在病房里不好问，怕勾起诗韵的伤心事，走出病房，试探着问一了句。于是诗韵的父亲说起了她的往事。

诗韵住在区政府下面的一个小集镇，家里开了一个商店，家庭还比较殷实。诗韵从小就聪明伶俐，但就是读书不行，小学毕业后就在家守摊子做生意。诗韵从小就崇拜当兵的，闺房里贴的全是当兵的像。一年前的一天，区政府到集镇上举行了一次消防演练，一个帅兵哥到诗韵门市里买了点吃的，看上了漂亮的诗韵，后来这个兵哥哥又来小场镇找诗韵，不久就暗地里谈起了恋爱（当时部队比较严，不准私自谈恋爱）。听诗韵介绍，她男朋友的父亲是一个县的县长，加之父母知道诗韵喜欢当兵的，也就没有反对。后来诗韵经常抢着替父母进城进货，父母也知道诗韵的意思，一要进货就特意安排她去，每次回来，她的脸上都乐开了花。

可近几天发生了变化，诗韵回来后有点闷闷不乐的，父母虽看见了，心想可能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便没过问。昨天，诗韵闹着要进城，父母同意了，没想到女儿上街就发生了跳池塘的事，今天早上问女儿才知道，原来她和当兵的起了矛盾，后来当兵的悄悄调走了，在她大姨家留了一封分手信，诗韵看后一时受不了打击，才起了轻生的念头。
 

（十一） 

第三天范纪生下班回家，刚到家门口，就看见诗韵一家在他家门前等候，诗韵的父亲手里提了两瓶酒，说是来感谢的。诗韵的母亲见范纪生回来，立即还了范纪生垫的医药费。范纪生急忙开门叫他们进去坐坐，进门后才想起家里没收拾，杂乱得很，于是简单聊几句后，便问诗韵他们吃晚饭没，一起吃顿饭，诗韵一家也没如何推迟，于是范纪生拿了一瓶酒，请诗韵一家到场上比较出名的馆子搓了一顿。

自从英子走后，范纪生就没吃过这么开心的饭了。在饭桌上，他与诗韵的父亲开怀畅饮，借着酒劲，说了好多话，什么当兵的时光、工作的事情、与英子离婚的失落等，像筛子筛东西一样，一一抖落了出来，他感觉心情舒畅了许多，以前的压抑和烦恼，都同他说话时飘出的酒气随风而逝。诗韵一句话也没说，在旁边耐心地听着，心情也好了很多。晚饭后，看见喝得晕呼呼的范纪生，诗韵一家将其送回家后才回的医院。

两天后的下午，诗韵再次来到范纪生家，这天是星期天，范纪生没去上班，见诗韵一人来，范纪生十分意外，他邀诗韵坐下看电视，自己连忙站起来收拾屋子，诗韵也没有坐着，帮忙收拾起来，范纪生说你还在病中，坐着休息，诗韵说睡几天睡够了，想动动，范纪生也就没有阻拦。

这时范纪生偷偷地看了一眼诗韵，一米六左右的个子，身材苗条，脸色已好了很多，做起家务来，手脚麻利，是个勤快的女孩，范纪生有点想入非非了。的确，英子走后，他开始还收拾打扫房间，后来时间长了，心想反正一个人住，也就懒得干了。今天诗韵来帮他收拾屋子，不仅让他想起了与英子一起生活的快乐，也让他意识到他的家是的确需要一个女人来收拾打理的。

打扫完后，他们坐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聊天。“你爸妈回去了吗？”“回去了。”“你好点没有？”“好多了，医生说还要住几天才出院。”慢慢地，他们开心的聊了起来。也许是同病相怜，也许是诗韵喜欢当兵的，而范纪生以前也当过兵的缘故，他们谈得十分投机，彼此的印象也好了起来，后来，两人一起做了晚饭，诗韵吃了晚饭才回医院去。

往后几天，诗韵都往范纪生家跑，他们的感情逐渐得到了升温。出院后，诗韵赶场就到范纪生家来，煮饭吃，收拾屋子。范纪生心情也好了，工作干劲大了，酒也少喝了，星期天就到诗韵家帮卖东西。不久，他们举行了简单的结婚仪式，走在了一起。

（十二） 

结婚半年了，按说夫妻俩恩恩爱爱，小日子过得挺滋润的，可范纪生的心里，却隐藏着一丝丝难言的痛，欲言不能，欲放不安。而且这丝痛，尤如他单位的福利，一天比一天更让他揪心。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计划经济已过渡到商品经济时代，粮站垄断粮食市场的局面已被彻底打破，经营粮食的个体户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粮站这个人们垂涎的热馍馍，如今效益也每况日下，除了逐渐有了行业竞争以外，国营企业管理不善、职工“吃大锅饭”、得过且过的思想也在“拖后腿”。以前单位每月都有福利的，如今平时基本就是干工资，年底的奖金，与以前相比，简直就是天壤之别。单位有的人选择了下海经商，但范纪生没这想法，目前家里的日子还过得去，没有冒险的必要，何况还有两个重要的任务需要他留下，一是孝养农村高岁的老母，二是完成他父亲临死的遗愿。

可结婚都半年了，诗韵的肚子怎么就隆不起来呢？为了让诗韵怀上孩子，他暗自戒酒都四五个月了，可诗韵的身子仍然如故，你说怎能不让范纪生揪心呢！

一天，他听说老家有个丹姑（当地对巫婆的称呼）挺灵的，很多不生儿子的去找她都灵验了，于是他瞒着诗韵说回家看母亲，悄悄地去求了丹姑。

丹姑焚了一柱香，坐在凳子上开始起阴。只见丹姑浑身微微发抖，口中念念有词，问了范纪生和诗韵的生辰时候，然后问范纪生想求什么，范纪生说想让媳妇生个男丁娃娃。丹姑又念了一会，说到，你现在想生娃娃不行啊，送子观音不送啊，范纪生问有解没有，丹姑说解是有解，但要给送子观音说情，请她向你送灵符，还有你还有两件事要做，一是你妻子的名字叫诗韵，名字不好，诗韵诗韵，谐音有死孕的意思，不吉利，你今后要叫她韵儿，二是你家父亲的坟向山不对，需要回去改个方向。若都做了，定能生儿子。一会，丹姑返魂了，给他请了一道灵符，叫范纪生回去后不要让妻子知道，悄悄地放在夫妻俩睡的床下面，并收了二十四元的灵符费，范纪生给了钱，心情舒畅地回了家。

不久，范纪生又回老家请阴阳先生去改了坟向，信心满满的等着诗韵怀孕的到来。妻子看见他要子心切，安慰说：“老公，只要我们俩夫妻快快乐乐的过日子就行了，其他的急不得。”“老婆，别乱说话，我们一定要有孩子啊，我一切都办妥了，就只等怀上了。”范纪生肯定地答到，这时，他看见妻子眼里含着“感动”的泪花。

可又过了半年，诗韵还是没有怀上，范纪生一天比一天更焦急。一天，妻子回娘家看父母去了，范纪生一人在家打扫卫生，他把衣服折好后准备放到箱子里去，翻开箱子一看，里面有一个精美的盒子，这是诗韵带过来的，以前折衣服之类活都是妻子在做，范纪生没有在意，今天看见后，决定打开看个究竟。盒子里面装了一些钱和零碎东西，还有一张纸条，范纪生打开纸条一看，不禁惊得大叫起来，顿时盒子便掉到了地上，摔得粉碎，人也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十三） 

“老公，怎么了？”第二天诗韵回家，进屋后看见范纪生铁青着脸，不安地问道。“怎么了，你看看这是什么，你这骗子，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要骗我？”范纪生劈头盖脸一连串大骂，将一张纸“啪”的一声拍在了桌面上。

范纪生到底看到了什么？原来这是一张诗韵的检查单，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刺眼的字“先天性输卵管畸形，不能怀孕。”检查日期是诗韵跳池塘半月前。范纪生终于明白了一切，原来诗韵与当兵的分手并不是产生了矛盾，而是他与诗韵一起近一年的时间，诗韵居然没怀孕，便叫诗韵到医院去做了检查，得知诗韵不能怀孕后，他先哄诗韵说没关系，不管什么都会一生一世爱诗韵，然而私下却悄悄的办了调离手续。诗韵到部队一看，早已没了人影，他的一个战友告诉诗韵，说走时给她留了一封信，放在她大姨家，诗韵跑到大姨家拿信一看，原来是封分手信，受不了打击才跳的池塘。

自从昨晚范纪生看到这份检查单后，对诗韵的一切感情瞬间荡然无存。他恨诗韵，撕心裂肺的恨。他恨诗韵的蛇蝎心肠，明知自己不能怀孕却一直不告诉真相，还居然引诱自己和她结了婚。如果他早知道这样，这门亲事是绝不可能成的。他恨自己，恨自己怎么不问清楚情况，懵懵懂懂就跟这样的女人结了婚。幸好诗韵昨天不在，如果在，他真不知自己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来，他一晚都在愤恨中煎熬，现在这样的发火，是他最克制的表现方式了。

说实话，诗韵看到兵哥哥的分手信后，尤如五雷轰顶，沉重的打击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生存下去的意义了，所以才跳的池塘，可天偏偏不遂人愿，她跳水无巧不巧让范纪生看见了，不仅看见了，还毅然跳下去救了她，不仅救了她，还送她医院去并一个劲的安慰她。说真的，是范纪生的帮助和苦口婆心的安慰给了她生的希望。在住院的几天，她觉得范纪生是好人，慢慢地居然爱上了他，所以才独自到他家找他的。本想在婚前告诉他的，但她太爱他了，又怕像兵哥哥那样，知道实情后就不要她了，于是把这个秘密埋藏在心底，不仅没有告诉范纪生，就连她的亲生父母也不知情。婚后曾想劝范纪生捡个孩子来养，但看范纪生对要孩子的较真劲，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说实话，她也为隐瞒这个秘密而悔恨自责，经常独自流泪，尤其是范纪生反过来安慰她快有孩子时，她肠子都悔青了。看见范纪生发这么大的火，诗韵恨自己没有把那张检查单烧掉，其实她想烧掉的，可她又想把它作为初恋的唯一记忆。如今事已败露，无论什么样结果她都要承担，以前范纪生给她的安慰，让她彻底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态度，如今，无论什么结局，她都不会去寻死了。

她跑过去抱住范纪生，放声哭道：“老公，是我对不起你，是我瞒了你，老公，我错了，但我真的爱你，离不开你啊！” “爱我有个屁用，我要的是孩子，这是我父亲的遗愿。”范纪生挣扎着吼道。“老公，难道我们夫妻俩相爱还不够吗？”诗韵哀求道。“难道够吗，如果真是有感情就够了，我与英子的感情比你好百倍，我还会和她离婚，还会娶你这样不要脸的女人？”范纪生骂道。

听到范纪生说出这句话，诗韵知道一切都于事无补了，是的，谈感情，结婚后曾听邻居说过范纪生与英子的感情，那么恩爱都离了，自己与范纪生的感情，还能保得住这桩婚姻？她于是放开了手，淡淡的说了一句：“纪生，是我对不起你，明天我们去办手续吧。”就这样，范纪生再一次走进了民政办的大门。
 

（十四） 

对于第二次离婚，范纪生没有一丁点儿自责，他认为自己才是受害者，是诗韵这个歹毒的女人害了他。他为自己这样悲催的命运而不甘，他常常仰问苍天，问到底自己做错了什么？老天要这样惩罚他。

听说泸州方山的黑脸观音很灵验，他专门去方山烧了高香。他跪在观音像前，心中真诚地忏悔自己的过去，请求菩萨原谅，希望自己能再娶个媳妇生个男孩，如果实现愿望，一定回来重重的还愿。以前范纪生要个儿子也许是为兑现对父亲的诺言，如今范纪生对要儿子简直成了神经质，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可如今的范纪生，就是想要娶个媳妇都该有多难啊？撇开范纪生单位效益不说，单就街上和老家的人看见范纪生了娶了这样漂亮贤慧的两个媳妇都离了，谁敢给他做媒，谁还敢嫁给他。私下里范纪生都成了街坊邻居茶余饭后的谈资，大家都骂范纪生是木鱼老壳，都什么年代了，还这样重男轻女，就是街上的王寡妇，也发誓说就是终生不嫁都不会跟范纪生。

范纪生的母亲听说儿子又离婚了，加之听见不少风言风语，气不打一处来，急火攻心，病倒在床上。开始两个女儿还轮流照顾了一阵子，可毕竟是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各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实在撑不下去，只好叫范纪生将母亲接到街上来住。范纪生一个人上班照顾不过来，他二姐介绍说自己有个远房亲戚在古蔺，家里很穷，女儿想出来找点事做，现在在她大伯家，能否请她来帮忙照顾照顾，多少给点工钱。范纪生想这也是个办法，就答应了。

当看到这个女孩时，范纪生有些后悔了。这个女孩一米七左右，身上穿着补丁衣服，宽头大脸，五大三粗，丰乳肥臀，要身材没身材，要人才没人才，不是看见这身打扮，这么胖的，打死都不相信是穷人家的女儿。让范纪生后悔的还不只这些，他想自己请的是保姆又不是娶媳妇，人才好不好关自己屁事，何况这样的女人在家里自己还少些邪念，麻烦的是这个女人毛手毛脚，虽然勤快，但电器一样都不会，做什么都要现教，而且看到电视就像要钻进去似的，把自己的频道都抢占了，这是最头痛的。

可慢慢地他也发现了这个女孩的一些好处，她与母亲一样都生活在农村，俩人特别聊得来，经常逗得母亲哈哈大笑。而且母亲病情一旦有反复，她一个字都不说，一把背起就往医院跑，肩都不换就能到，这是自己办不到的，他甚至庆幸自己请了这样的保姆，不然自己还要花钱请人抬。

范纪生是个爱面子的人，看见这个女孩穿着补丁衣服，怕在自己家被左邻右舍笑话，第二天就带她去买了一身新衣服，这让她在镜子里乐颠了半天。
 

（十五） 

女孩叫思男，家住古蔺县一个偏远的乡镇，父母生她后想要个男孩，给她取了这个名字，居然她真的就有了个弟弟，这可乐坏了她父母，而对于她，却成了苦命的开始。

她家地处高山，穷山恶岭，道路崎岖，就是走最近的小镇，也要走四五个小时,村民要上街，都是家里煤油等必用物资用完了，才逼不得已去一趟。山里稀稀落落的住着二十几户人家，虽家家都有大量田土，但广种薄收，全靠吃红薯、包谷等杂粮过日子。村里家家户户都穷困潦倒，外面的人都不愿嫁进去，只能自产转内销，基本上一个村都是亲戚。一天忙碌后，村民们早早吃完晚饭就睡觉，黑灯瞎火的，鬼都打得死人，夫妻俩在一起，不做那事做什么，超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不是镇里不管，是管不过来，去执行一次计生就得走几十公里，还不一定碰得到人，听说计生队伍来了，整个村子都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早躲到山里去了。说罚款嘛，他们都还要你救济呢！再说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就是喂一头猪，都是骨瘦如柴的，谁还忍心啦。

思男家也不例外，不仅有了二弟，没过几年，三弟四妹都出来了，本就贫穷的家庭，哪经得起这么多人折腾，大人们每天都要干活养家，带弟妹的事自然就落在了思男这个大姐身上，思男都还花猫戏虎（当地方言表示脸和身上都很脏的意思）的，带出来的弟妹，简直就是稀里糊涂一锅粥。读到二年级，父母干脆让她退学回家帮忙干活。

对于退学，思男是乐意的。思男的学校离家十五六里远，是与邻近两个村子一起办的民办小学。与其说是读书，不如说是混光阴，学校就二十几个学生和一个初中没毕业的代课老师。二十几个学生三个年级，挤在一间教室里，黑板划成三块，一个年级一块，一年级讲十分钟，然后布置作业，再给二年级讲十分钟，二年级过了三年级，如此循环。一到秋天，老师除了上课，还有一个必备的工作，就是提前准备过冬的柴火，每周都要抽一天组织学生到山里拾柴，不然，冬天必然挨冻。从入学起，就没学过普通话，拼音教完了就学字，青一色的地方话，以至于学生都不知学拼音来到底有何用。在这样的学校，有的学生读了七八年，还在二、三年级上徘徊，不是不读四年级，要读就必须送到镇上去，家长又不愿送，就只能留级，把娃娃混大点后回去做农活。

思男倒不是觉得学校不好玩，她只是不想让自己挨饿罢了，读书时天没亮就得起床，这时大人是不给做早饭的，只能自己做点饭来吃，走一个多小时山路，上三四个小时的课，回来又得一两个小时，到家时，大人的午饭又吃过了，只能自己热冷饭吃。她虽然吃得不好，但不知怎的个头猛长，总感觉饿，所以一听说不上学，她暗自高兴了好多天。

思男退学后，大人将她就当个男孩子使唤，一天做三顿饭、喂两顿猪的任务全包在她身上，还要带弟妹，捡柴挖土，思男一个女子，哪堪这样的重担，前两年父亲带她到泸县远房亲戚家去了一趟，她才第一次进了城，第一次坐了汽车，第一次知道那发亮的东西叫电灯，这些给了思男极大的诱惑，她回家不知做了多少次梦，梦见山外一切新奇美好的东西而高兴地醒来。这次到泸县亲戚家，是有人给她介绍村里的谢二狗，父母要她去看人户，她不愿再呆在山沟里受罪了，于是告诉跟她关系最好的二弟，让弟弟在她走后转告父母，说她这次出去短时间不回家了。
 

（十六） 

思男越来越适应保姆生活了，要改变命运就必须适应外面的环境，要适应外面的环境就必须学习外面的生活方式，这是她自己的生存逻辑。只要用心学什么都容易，没过几天用电器和烧煤都会了，她觉得街上做饭真舒服，以前在农村，既要做饭又要放柴，一直在灶前灶后打转转，而街道做饭，还能节省出时间来休息，这萌生了她在街上生活的念头，她不能就在保姆这根藤上吊死，她要有一个真正意义的街上的家。

怎么才能拥有一个街上的家呢，她一直盘算着。像自己这样的相貌，好的家庭肯定嫁不到，那嫁个什么样的人家呢？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范纪生，虽然范纪生对她很冷淡，但她从街坊的议论中隐约知道了范纪生的过去，但她反而一想，既然范纪生在街上的声誉不好，就不可能有女人会嫁给她，而范纪生现在最迫切的是想要个儿子，没人嫁他怎么生儿子，这就是她最大的机会，只要她为范纪生生儿子就能站稳脚跟，不管结果怎样，她也要赌上一把。她越想越高兴，感觉自己都可以做侦探了（侦探这个名字是她最近在电视里学来的），能把范纪生研究得这样的透彻，她禁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怎样接近范纪生呢？思男进行了周密的盘算。她先向范纪生要了点工钱，到街上最好的理发店去理了个头式，又到化妆店去选了一支唇膏，开始刻意打扮自己，尽量表现出自己的美来。她每天都想尽办法做好饭菜，饭后讨好的给范纪生削水果，主动给范纪生洗衣服，把衣服熨得直直的挂着，让范纪生尽量享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关键一步是讨好和侍候好范纪生的母亲，她观察出范纪生是个孝子，是孝子就一定听母亲的话，只要她能得到范纪生母亲的认可，这个计划就一定能成功。

范纪生的母亲看见勤快的思男，心里甚是喜欢，而且跟自己都是农村人，有共同的话题，虽然思男人才不好，但人才又不顶饭吃，看她把家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如果能跟纪生一辈子，自己也就安心了。她试探着说：“我们纪生如果有你这样一个会持家的媳妇就好了。”“阿姨别乱说，纪生哥这样优秀，我哪高攀得起哟。”思男害羞的答道。“我觉得般配，哪天我给纪生谈谈。”范纪生的母亲微笑着说。这让思男吃了一颗定心丸。

思男进一步采取了行动，她每天都找借口到范纪生单位去逛一趟，表现出和范纪生走得很近的样子，回家洗澡也不像以前那样关好洗澡间的门，而是故意留一个缝，吃饭时故意与范纪生对着坐，并以热为由解开自己衣服上面的扣子，露出自己的乳沟，吸引范纪生的目光。有一天范纪生吃得酩酊大醉，回来后思男扶他上床，替他脱了衣服和鞋子，盖上了铺盖，正要转身离开，范纪生一把抱住思男，口里喃喃地念道：“英子，我对不起你，不要离开我……”思男期盼的这一刻终于到来，虽然范纪生叫的是另外一个女人，但她愿意这样将错就错，于是假装安慰道：“我不走，我跟你永远在一起，在一起。”俩人终于睡到了一张床上。

（十七） 

“呜呜”的抽泣声把范纪生从睡梦中惊醒，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一看，天也大亮，自己正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顺着哭声望去，思男正背对着自己躺在同一张床上，双手忙着用铺盖遮住敏感部位，不让光溜溜地身体裸露出来。范纪生触电似的一下跳了起来，心里直冒冷汗。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拼命地想，但此刻他的头就像灌了铅似的，又痛又沉，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只记得昨天有个朋友跟他吃饭，谈起了英子，说英子嫁了个当官的，还生了个儿子，勾起了他伤心的回忆，于是拼命地喝酒，后来就不醒人事了，回来究竟做了些什么？难道他……不行，得问问思男：“你怎么睡到我床上来了？”不问则已，一问思男哭得更厉害了：“你问我怎么睡在你床上，难道你不知道，你昨晚吃得醉醺醺回来，我扶你到床上休息，你一把抱住我，我甩都甩不开，你还……你还……呜呜，人家还是姑娘家，你叫我今后怎么做人啊？”这下范纪生懵了，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

对于思男，范纪生是没有色心的。自思男进家门那天起，范纪生就感觉到她在一个劲的讨好他、引诱他。单位的人也在拿他开玩笑，说他又走桃花运了，言语中充满着讥讽的味道。不仅如此，母亲也曾一度劝他：“思男是个好女孩，虽然人才差点，但勤快啊，你如今的处境，还有谁愿意嫁给你啊，我问过思男，她没有反对，你就娶她吧，不仅让我安心，也好完成你父亲的遗愿啊。”“妈，别说了，我对她没有感觉。”每次母亲提起他都这样回绝了，能说他对思男有色心吗？当然没有，但现在事实摆在面前，就是掉进黄河也洗不清。他真恨自己昨天喝醉酒，出这么大的事。就要担当责任，否则，如果思男一怒之下去告他，那可就不是简单丢工作的事了，于是他移过去，硬着头皮道：“思男，你放心，我会负责的！”“真的吗？你真的会娶我？”思男疑惑地问。“我会负责的。” 范纪生一字一顿地说。听到范纪生的话，思男含着眼泪，翻身滚进了范纪生的怀里。

（十八） 

与思男的婚姻，范纪生是没有感情的，他除了赎罪还是赎罪，只能用一生去偿还对思男所犯下的错。他与思男结婚连酒席都没办，只是去办了结婚证，请思男老家的亲戚来镇上玩了几天就算了事。思男也不在意这些，在她看来，能与范纪生一起生活就是自己最大的成功，其他的都不重要。范纪生的母亲却很是高兴，儿子终于又有了一个家，而且儿媳对自己又好。人逢喜事精神爽，老人的病一天天好转，不久便固执地回老家做农活去了。

没有了母亲的拖累，思男更加清闲了，整天除了煮饭、洗衣，就是看看电视等老公回来。可这样的日子思男觉得无聊透了，刚开始还觉得电视充满了魔力，看什么都新鲜，后来除了看看电视剧，其它的节目都懒得看了。没事就到街上闲逛，以前还不觉得，现在到街上一看，好看好玩的事可多了。一天，她看见四个女人围坐着一张桌子，稀里哗啦地玩着方块，不时传来欢声笑语，她走过去问才知道是玩麻将。只见方块上画着条条、饼饼和字，字她只认得“东南西北中和一至九”，其他的就不晓得了，听她们说打“几萬”，她才知道那字读“万”字，她甚至想，这个字怎么和我读的万字写得不同呢？管他的，看她们都如此快乐，一定很有乐趣，于是没事就去站着看。

玩麻将是四川人的一大爱好，但八十年代初在乡镇上玩的人不多，直到八十年代后期才逐渐兴盛起来。这种娱乐就如一阵风，一下吹遍了大西南的每个角落。民间流传这样一个笑话，说美国的侦察飞机从四川贵州上空飞过，下面没有烟却尽是“稀里哗啦”的声音，飞到广东上空有烟也有“稀里哗啦”的声音，这可让美国佬大惊，难道中国在四川贵州一带发展地下军工业，于是派间谍来侦察，一看四川贵州的人都在玩麻将，根本没搞工业，到广东一看，广东在大力发展工业，但“稀里哗啦”声音还是麻将声，且玩麻将人的口音都是一股西南味。切，玩麻将都让美国佬虚惊了一场。可以想象，当时这一带麻将的盛行程度。

不久，思男发现自己得病了，就像老公喝醉酒一样，总有想吐的感觉，一天还能撑，多几天心慌了，晚上告诉了范纪生。范纪生听后甭提有多高兴了，为了证明自己判断准确，第二天专门陪思男去做了检查。“恭喜你，有喜了。”听到这句话，夫妻俩抱着高兴了半天。

为了让思男休息好，范纪生专门把母亲请到街上来照顾。这样思男就更清闲了，没事就去看麻将。一天，有个妇女中途有事要走，其他三个就叫旁边的思男去玩一会，思男说自己不会，那三个妇女说有什么不会的，你都看了这么多天了，再说我们都打得小，于是思男第一次坐上了麻将桌，第一天就赢了钱。

回家后她高兴地向范纪生说了这件事，范纪生想，妻子怀孕期间要让其高兴，也没有反对，后来还经常拿点零花钱给思男玩。俗话说：“学勤三年，学懒三天。”久而久之，思男也对麻将上瘾了，只要有空就坐在了麻将桌上。

（十九） 

也许是命运特地跟范纪生作对，十月怀胎后，思男生的又是一个女孩。这彻底让范纪生绝望了。他得到这个消息，半天都没缓过神来，他甚至连思男的产房都没进去，就跑回家去喝了一大瓶酒，倒在床上大哭了一场。“爸爸，儿子不孝，对不起你，完不成你的遗愿啊。”他边哭边擂自己的胸口，以发泄命运的不公。几天下来，人也瘦了一圈，头发也开始花白了。

可还有更遭的命运等着他，思男打麻将越来越上瘾了，刚满月就带着孩子打麻将，家里的事一点也不做。夫妻间的吵架便成了家常便饭。一天范纪生下班回来，看见媳妇正在四合院玩麻将，女儿在媳妇背上不停的哭，走进屋去，屋里冷清清的没有一点烟火。这一下把范纪生气坏了，他跑出门骂道：“好你个思男，老子是看你勤快，才娶你来做饭的，不是娶你来玩麻将的。”麻友们看见要吵架了，都悄悄地遛走了。思男见范纪生不给她面子，回骂道：“狗日的范纪生，老娘不是想到你这里享清福，会嫁给你？还有你搞清楚点，老娘玩麻将是你怂恿的。”于是俩人打了起来。

感情的事，只要起了裂缝就难以愈合了。自那天起，俩人除了吵架，就没说过一句话。范纪生的母亲听说后，一气之下一命归天了。范纪生安葬完母亲后，就不再给思男钱了，家里要什么就自己买回家，不让妻子有钱去打牌。

有一天，范纪生的粮站开了个会，粮站要进行改制。由于单位人多，不能每人都有岗位，没岗位的就下岗，单位给买社保，并每月给点基本生活费。范纪生属于下岗对象，这让范纪生陷入绝望中，基本生活费，让他一家怎么生活啊？范纪生无精打采地回到家，一看电视机不见了，忙出去找妻子，看见思男正在麻将桌上。原来思男实在牌瘾来了，心痒得像猫抓一样，终于搬电视机去换钱赌了。

范纪生一把把思男揪回家，一进屋就骂道：“你个不争气的东西，老子工作都没有了，你还有狠心偷电视机去打牌。”说着就给思男一巴掌。思男哪是省油的灯，农村的生活锻炼了她一身的力气，于是俩人再次扭打了起来，慌乱中，她捡起了一把撮煤的铁锹，狠狠地打在了范纪生的腿上，范纪生应声倒地，抱着腿“唉哟唉哟”直叫唤。思男看见出事了，顾不得那么多了，一把把范纪生背着便上了医院。

医生诊断为粉碎性骨折，范纪生的腿再不能复原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出院后，范纪生坚决与思男离了婚，思男怕女儿受范纪生虐待，带着女儿回了古蔺老家。
 

（二十） 

一晃舅公满八十后又过了十年，舅公早已与世长辞，我因工作原因，再没去过舅公家，今年表舅来我家作客，我又一次问起了范纪生。

表舅告诉我，英子离婚后嫁给了泸州市的一位领导，后来英子也当上局长，现在已退居二线。诗韵离婚后就去广东打工，听说结识了一个有钱的老板，后来花了不少钱到医院做了手续，生了一个儿子，只回来过一次，是开高档轿车来的。思男自从与范纪生离婚后，终于醒悟了，戒掉了牌瘾，回到古蔺街上找了一个比自己大十多岁老实人，安安稳稳过着日子，现在开了家农家乐，生意十分火爆。范纪生已经过世了，但他后来并没受多大罪，英子和他的女儿十分优秀，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一家很不错的国有企业工作，不久便任了中层领导。得知她父亲的遭遇，便把范纪生接到了城里，专门安排人照顾他，让他安享了晚年。范纪生下葬的那天，场面十分热闹，他的三任妻子和两个女儿都来为他送葬，听说验棺时，看见他走得很安详……

【编辑：王万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