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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夯歌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李百合    阅读次数:5031    发布时间:2017-03-11

三月冰雪融,三月青草绿。老家的三月正是盖房的季节。在我的小时候,我们碱沟边子一带盖的房子都是平房。盖房的第一道程序往往是打地基。打地基时要用到夯。夯是用来砸平砸实地基的一种原始用具,估计在古代人类刚会建房时就已经存在了。夯的制作很简单,用那种压地用的大石头磙子作为主体,周围用上中间稍为弯曲的榆木紧贴其立面部位,绑缚其上。这种弯榆木不一定太粗,太粗反而不好,也就五公分粗细,是平时在榆树趟子里特别留意才能找到的,中间弯的部分便于能穿进大绳。用八号粗的大钢丝固定好,把大绳穿进去,这样一来绳子磨损度就会下降。打夯时,四人一组,或六人一组,要交替着轮流打夯。之所以如此,都是因为打夯这种活计是一种非常累的活,一组人不用多砸,二、三十下,就会满头大汗的。打夯的人中间,要有一个夯头,是调度整个打夯过程不可或缺的枢纽人物。几个人各就各位,这时的夯头也在其中,随着夯头一声嘹亮“起夯呀!”之声喊起,一枚重约三百斤左右的石夯被四面围着的人“嘿”的一声抻起。


这时的夯头,又是一声响亮:“铆足劲啊!”


“嘿呦!嘿呦!”夯客们嘹亮的声音跟住,同时用力把石夯向上崩起,过顶。


“很劲砸啊!”夯头喊道。


嘿呦!嘿呦!


那石夯不断被夯客们高高地举过头顶,“嘭——嘭——”的,声声沉重地落向地基,砸出一个个夯坑,全村的大地和房屋都被震得直颤。


起首几句“嘿呦”之后,夯客们就会随着夯头唱什么,而齐声跟随。


夯头的吆喝之声讲究很多。不但要声音洪亮,韵律感强,每一声领号,还得要和辙押韵,妙趣横生。每一节领号高喝一声,众人抬夯齐和,之后夯石落地。夯头不但要阅历丰富,还要有随机编唱的能力,看到什么、想到什么,歌词也就从口中韵味十足地哼唱出来。夯头抬脸向着对面邻居家的房子看去,脑海中立刻就有了主意,随声喝起:


新苫的房啊!


——新苫的房啊!


雪白的墙啊!


——雪白的墙啊!


墙上那个!……


——墙上那个!……


这时候,需要调转石夯砸去的方向,夯头就会喊“东转啊!”、“西转啊!”之类的,调度着石夯砸下去的方向。夯客们跟随应喝,自然地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不但调整了方向,而且其力量和激情都被调动了起来,此时砸夯声、夯号声,悠然响彻在小村的上空,古朴而又神圣。上大学后的第一节古代文学课上,学到的第一篇古文便是《伊耆氏蜡辞》:


土,返其宅;


水,归其壑;


昆虫,毋做!


草木,归其泽!


我一下便想起了家乡那久远的夯歌了。联想家乡的夯歌与古代文学的诗词对比,那种神韵似乎沿袭了几万几千年。那种一起一落的悠然,那种力拔山兮气盖事的超然,那种夯石落地的飒飒然,磔磔然天然浑成为一体,感天恸地。实际上各地的打夯号子曲调近乎固定,但歌词不固定。歌词十分灵活自由,随心所欲,不拘形式,乡土气息浓厚。词的内容集农村自然景观、农事农活、婚恋嫁娶、风俗风情等素材于一体,丰富多彩。 不同时期人们创作的歌词不同,时代感是很强的。


四海叔是我们碱沟人家方圆百里的夯头,每年的春季都要带领一伙人打夯。四海叔喊出的夯歌,当时就连我们这些小孩子都会唱。四海叔说,那年,他给我们村里的大地主林百户长家盖房打夯时,生了一肚子的气。地主人家本就富裕,但是这个林百户长却小抠至极,给夯客们的伙食,上顿豆包、下顿豆包地就着咸菜条子,把夯客们吃得直口渴。看大家气不过,夯打至半夜的时候,四海叔的打夯号子就有意地改了。四海叔唱:养猪大如山,老鼠头头死啊……


夯客们彼此在一起呆久了,听了四海叔如此唱,便都会意,跟着唱道:养猪大如山老鼠啊,头头死!


四海叔唱:酿酒缸缸好,造醋坛坛酸啊!


夯客们跟随:酿酒缸缸好造醋,坛坛酸啊!


四海叔:金鸡满架啊!


夯客们:有蛋不下啊!乱咯嗒!


四海叔:肥猪满圈啊!


夯客们:狼叼一半啊!剩下俩还愿!


坐在一旁监工的地主婆听出了不对,立即扬手制止:“你们在唱什么呢?”


夯歌停止,四海叔气定神闲:我也没说什么啊?我不是唱的金鸡满架、肥猪满圈吗?


地主婆气得手直比划:“那,那,那他们唱的是什么?”她指着夯客们大声地质问。


一个夯客道:“我也不是专指你家的鸡和猪的。掌柜的,这夯歌应答,还有啥说道吗?”夯客们哄笑起来。


四海叔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县革委会上班,还是一个什么办的主任,二儿子就是我们大队的支部书记。四海叔为两个儿子能出人头地感到骄傲和自豪,逢人提到两个儿子时,他便会我家里那老大说,那老二说如何如何的,显白的成份很大。大伙也不介意,谁让人家的儿子真的出息了呢。那一年四海叔家盖房,刚垫好房基地准备打夯时,村头的土路上响起了一串串的马铃声。人们停止了手头的活,抬眼向着村头望去,有四、五挂大马车上面拉着满满的红砖,一溜地进了村子。带头老板子,一声鞭响,脆脆地吆了一声牲口:“吁!”马车停在了四海叔家门前。四海叔迎了上去,听到这些砖是给自己送的,他就有些纳闷:“谁让你们送来的?”一个穿着蓝色中山装,干部模样的人小跑着赶了过来:“你是四海叔吧?”


四海叔说我是。


“四海叔,我是县革委会的。这是我们办主任让送来的。”


四海叔一下子便明白了怎么回事,老脸一下子便红到了耳根。按理来说,儿子孝敬,老子应该骄傲和高兴才是,大家瞅出四海叔的不高兴来,便都把目光望向他。


“有多远滚多远!老子不要这玩意!”人们都很惊诧。


这时后面开过来一辆北京吉普车.,大儿子从车上跳了下来,“怎么回事?”显得很是骄傲似的。


四海叔看着儿子,指着一溜的马车,“这是怎么回事?”


“爸,这不是我给你拉的红砖吗?你就不要用土坯盖房子了。”儿子看着父亲有些恼羞成怒的样子,小心地陪笑说道。


“你给我拉的砖?怎么来的?”


“这……”儿子有些回答不上来了。


“你别说,这是用你工资买的!”四海叔威然地说道。


“这,这,这就是用我的工资买的。”儿子回答得不太坚定,显示出了心虚。


“你工资买的,你一个月那三、四十块钱,平时口粮还得我们周济呢,你上哪整那么多钱!”四海叔怒了。


儿子的脸红得像火烧云,喏喏连声,却回答不上来。


“有多远,给我滚多远!把这些砖都给我拉回去!”四海叔顺手夺过车老板子的大马鞭,扬起了鞭子。


“别,别,爸,我让他们走还不行吗?你们走,赶紧!”儿子深知老父亲的为人,也知道老父亲的禀性,一个一言不和就会对他们这些子女大打出手的,赶紧一挥手让这些车走,他拉开吉普车的门也要一头钻进去的时候,四海叔一下子抓住了他的中山装衣襟,“你不能走!你赶紧给我下来。”


“爸,怎么不让我走?”大儿子有些怕了,以为他这个老爹死活不给自己的面子,还要揍自己。


“你不能走,老子盖房子,你个当儿子的不帮工?”


“帮!帮!但,老爸,我能干什么?”儿子很无奈,自己农活是不会的,可父亲非要留下自己帮工。


“别的活也不让你干,小样,你干也干不了!给我打夯!”四海叔眼睛瞪得圆圆地望向儿子,那样子像是儿子不答应就要吃了儿子一般。


儿子屈服了,赶紧答应了一声,参加到了夯客们当中。


“夯起!……”夯头一声嘹亮,惊天动地。


“做个官啊!”


夯客:做个官啊!


四海叔:不要贪啊!


夯客:不要贪啊!


四海叔:心装百姓啊!


夯客:心装百姓啊!


四海叔:那叫青天啊!


夯客:那叫青天啊!


四海叔:昔有黑包拯啊!


夯客:昔有黑包拯啊!


……


夯歌变成了廉歌。大儿子满脸红得像夕阳西下时的云朵,低着头,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从脸颊流下。


这时的情况又发生了,原本平静的小院子忽然涌进来很多人。夯客们停止了打夯,愣愣地望着这些来人。


二儿子从人群中走出,“爸,我帮你找了一些人帮工。”二儿子是大队支书,用几个人是他的权力。


“工钱谁出?”四海叔问道。


“这,这,当然是我出了。”二儿子慑懦地答着。


四海叔夺过了一把鞭子,一声鞭响,二儿子一个哆嗦,被抽中了脚跟,“臭小子,我咋摊上了你们这两个狗官!”


二儿子咝咝着忍住疼痛,看向夯客们中的大哥,他明白了一切,一个挥手让这些帮工都悻悻地走了。他二话没说,也自觉地来到了夯前,把粗绳揽在手中。


“起夯!……”


人之生,路漫漫啊!


……


路千条,君自选啊!


……


鸟为食,人为钱啊!


……


古今来,多抱憾啊!


……


勤俭富,人人赞啊!


……


贪污得,人人厌啊!


……


……


一失足,千古憾啊!


……


夯歌声声,在小村的上空徘徊回荡,形成阵阵的灵气波动,令人振聋发聩的同时,似乎那种浩然的罡气、正气,在天空中忽化阴阳交替,晴朗的碧空里,一道闪电过后,“咔嚓”一声惊雷响过……


四十多年后的今天,当我回忆起四海叔夯歌教子的故事后,仍是心潮澎湃,不能自己。四十年后的今天,四海叔的大儿子官至省某厅厅长,一辈子从未受过一次处分;二儿子,也从一个小小的大队支部书记,一步步被提拔,最终官至县委书记。想来那次别开生面的夯歌教育现场,不但时时地激励着哥俩走好了官场的每一步路,更激励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让他们言传身教着自己的后代,要清清白白做人,要堂堂正正做事,就像那石夯一样,要扬得起、砸得实。


如今,随着社会的发展,我们村子里盖房打地基时,已不再使用石夯了。那链轨拖拉机的轰鸣声,在地面上走上数遍就打好了地基,后来竟有了专门打地基时用的电夯,那古代传承过来的石夯被取而代之,那远古韵味十足的三月夯歌已不再响起,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留待后人追忆和留恋。


【编辑:文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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