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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守的老母鸡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唐玉姣 阅读次数：3513 发布时间：2018-11-20
父母在,不远游。这是我妈坚守了一辈子的信条。因此在我外婆离世之前,她都是一直陪着外婆在小岭村生活,从未出外打工。
好些老太太都羡慕我外婆身边成天有人伺候着,羡慕她家里柴有人劈,水有人挑,衣服有人洗,饭菜有人做,病了痛了有人照看着,心里烦了闷了还有人可以唠唠嗑。外婆自然也知道自己福气好,只是总免不了埋怨自己,觉得是自己的病拖累了我妈,害她不能像村里其他人一样出去赚钱。每当外婆看见别人家新砌的高楼,就跟我妈说:“要不你也出去打工去吧,别尽在守着我这把老骨头了。看人家都砌了二层楼房了,咱还住这旧瓦房!”我妈笑着说:“羡慕人家干啥!我哪也不去呀,俗话说了,谁也没有妈好,哪也没有家好。”
然而外婆走后,我妈就没有了妈。而家里剩下她一个人,成天冷冷清清,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因此哪也没有家好这句话就有点名不副实了。我妈无聊至极的时候,就跟我们家的老母鸡聊天,要么说今天天气不错,你咋没有下蛋呀?要么就说该吃饭啦,你饿了没有啊?再要么,就说你白天都去哪里玩去了,我咋整天都没看见你呢......也不知道老母鸡听不听得懂,反正它的嘴一边麻利地捡食着我妈撒在地上的谷粒,还一边不停地叫着咯咯咯咯咯,算是给我妈的回应。
说起我家这只老母鸡,那可不是一般的老母鸡,它应该算得上是母鸡中的战斗机了。它已经在我们家生活十几年了,也就是说,按鸡龄来算,她已经是十几岁的老寿星了。但说也奇怪,外婆一辈子养过无数的鸡,有的杀了吃了,有的则自己得病死掉了,唯独这只老母鸡福大命大,既没有被杀,也没有病死,一直活到了现在,还依然健康,照常生蛋孵崽,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奇迹。
记得我还在小岭村生活的时候,它每年都下很多蛋,这些蛋大部分都被我吃掉了。那时老家交通还不发达,上街买肉不方便,加上我们家也没有什么余钱经常割肉吃,于是鸡蛋便成了给我补充营养的主要食品。蛋只有一种,但外婆却可以做出各种花样来,比如酒糟冲鸡蛋,酸萝卜煎鸡蛋,腊肉鸡蛋羹,葱花荷包蛋等等,目的就是为了能让我多吃下去些饭。但我最喜欢的吃法却不是这些,我喜欢赶在老母鸡刚刚离窝的时候,把现下的还带着母鸡体温的鸡蛋敲个孔,将蛋汁直接吮入喉咙,那叫一个鲜啊!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鸡蛋都被我吃掉了,得留一部分用来孵小鸡崽。若是碰上我那段时间嘴太馋,把所有的蛋都吃光了,没有蛋给老母鸡孵,它就会生闷气,成天赖在鸡窝里,不生蛋,也不出去觅食,还张开翅膀装模作样地孵着空空如也的鸡窝。啊不,不应该说是老母鸡,因为那时候它还挺年轻的,应该说还是一只小母鸡。每当这时候,外婆就会拿根裤头带绑住小母鸡的腿,把它倒着吊在梯子上,说是这样可以让它放弃孵蛋的想法,然后老老实实重新生蛋。
而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觉得小母鸡很可怜的,很是后悔不该把人家辛辛苦苦下的蛋都吃了个精光,但等它再下下蛋来的时候,又忍不住再吃个精光,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其它好的吃食。不过说也神奇,每当小母鸡被外婆吊上几天后,再被放下来时,就再不赖窝了,很快就会重新生蛋,我就又有口福了。
有一次,它却很长时间都没有在鸡窝里下下蛋来,有时候甚至连夜里都不回家,只是白天会出现几次,跟其它鸡抢点食儿。外婆见它不生蛋,还猛抢谷粒儿吃,心里就不乐意了,见它一回就抓它一回,还粗鲁地扒开它屁股就摸,说是摸摸看有蛋没有。我不知道外婆是摸的哪儿,怎么摸的,但当我看见外婆很失望地把它扔在地上,扔得它尖叫一声,我就知道它肚子里没有蛋。
就在外婆对小母鸡彻底失望,并决定在我生日那天把它杀掉吃了的时候,小母鸡却雄纠纠气昂昂地带着一群小鸡回家来了!那场面我现在还记得:小母鸡昂首挺胸地走进大门来,后面跟着一群嫩雏的小鸡崽,有几鸡小鸡崽走路还不太稳,进门的时候狠狠摔了一跤,又赶紧爬起来,疾步快跑着跟上它们的妈。小母鸡一进屋就咯咯叫着,它是带着它的孩子们回来要吃食的!我外婆一见那么多小鸡,高兴得跟什么似的,立马就忘记了要把小母鸡杀了给我过生日的诺言,赶紧给它撒一把谷子,又拿水泡了米给小鸡们吃,还一巴掌拍在我脑顶盖上,说:“都怪你,就因为你把人家下的蛋都吃光了,害人家都不敢把蛋下家里,逼得偷着跑外面去下蛋孵小鸡!”
也许就是这件事情打动到了外婆罢,从那以后,她再不让我吃它的蛋了,都留着给它孵崽。好在家里其他的鸡也陆续生蛋了,我也不是非要吃它下的蛋不可,也就没有异议。小母鸡很争气,没有辜负外婆对它的期望,每次孵窝都能孵出十几只鸡崽来,成日里带着它们到菜地里面找吃的,遇见下雨,就张开翅膀把它们护在自己的翅膀下,很是尽心尽责,因此它带的崽基本都能成活。小母鸡的孩子们很快就长大了,雌的也成了小母鸡,不停地下蛋给我吃,而雄的则长成了大公鸡,每天清晨喔喔哩哇地打鸣,倒也热闹。
外婆看着家里日益壮大的鸡群,心里美滋滋的。她自然没有忘记大功臣,也就是那只不停下蛋孵崽的小母鸡,每次喂食的时候,都极其偏心得多给它一些。若是此时有其它的鸡敢上去抢食,外婆就会飞起一脚踢过去,嘴里骂骂咧咧,说:“如果你下蛋的本事有抢食的本事这么厉害就好了么!本事不如人家还抢人家的食儿,真是不要脸!下次杀鸡的时候就杀你,看你还敢不敢抢!”说完就又给小母鸡单独撒一把碎米儿,十二分心疼地说:“你最近都瘦了么。孵蛋很辛苦吧?那多吃些,吃饱了回窝里面歇着去!”
外婆一直信任小母鸡,知道它带小鸡虽尽心尽责又又颇具经验,便有些大意。一天夜里,我们都睡得迷迷糊糊,听见老母鸡咯咯大叫,外婆却没有起身,心想它不过是被谁家闲逛的猫给吓到了而已。但第二天早上起床一看,才发现鸡窝里面竟然躺着三四只血淋淋的小鸡,场面惨不忍睹。外婆心疼得不行,也顾不得脏,捡起小鸡的尸身仔细观察,发现有的小鸡内脏都不见了,这才明白是遭了老鼠。外婆又心疼又后悔,气得足足问候了大半天老鼠们的祖宗先人。
第二天,外婆特意托人从集市上买回来一只鸡笼,到了黄昏时候,就把小母鸡和小鸡崽们都赶进鸡笼里,这样老鼠就不能祸害小鸡了。但外婆依然不放心,非要把鸡笼提溜到自己睡觉的房间里面去,这样才能安心。外婆有肺病,最忌讳污浊的空气,平时但凡闻见点烟味,都要咳嗽半天,可她偏不介意鸡笼里面散发出的浓浓的鸡屎味,若是赶上心情好,睡前还要跟小母鸡闲聊几句。
有一年,村里突然起了鸡瘟。鸡一只接一只死,以致于家里那段时间天天都是吃鸡肉,可把我乐坏了。不过后来也吃得腻了,外婆就干脆把这些鸡晾起来,风干成腊鸡,味道倒也很不错。等鸡瘟过去,我家就只剩下那只老母鸡还活着了,也不知道是因为它生命力格外强,还是因为它夜里住在外婆的房间里而避免了被其它病鸡感染,反正它啥事也没有,还成天生蛋,生完蛋还咯咯咯咯唱会儿歌,外婆就赶紧给它撒一把碎米儿,嘴里絮絮叨叨说:“辛苦你多生点蛋呀,家里再没有别的鸡,我就指着你多孵点崽了!”小母鸡仿佛听懂了,很快就又孵出一群又一群小鸡来。
但也有那么一次,小母鸡差点死掉了。我记得它有好些天都不肯吃食,食囔去一直鼓胀,蔫蔫的,到最后走路都走不稳了,眼见就要一命呜呼,我对外婆说:“杀了吧,杀了吧,再不杀就死掉啦,死掉的鸡不如杀过的好吃么。”外婆白我一眼,说:“我估计它就是在外面吃到了老鼠药,中毒了。死马当做活马医吧,我把它的食囔剖开,把老鼠药取出来,能不能活下去就看它自己了。”说着就进屋取了一把剪子,又取来针线,把剪子和针在火焰上过了一遍,就抓过小母鸡来活活开剖。我觉得那太残忍了,不忍看,对外婆说:“哎呀,这样剖过了还能活下去吗?还不如先杀了再剖,省得它活受罪啦!”外婆却不理我,一剪子就剪下去了,吓得我赶紧逃跑。但说起来也神奇,小母鸡的食囔被外婆剖开又缝上后,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这让我格外失望,眼见就要到嘴的鸡肉又活生生飞走了!
也许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也许它命中注定福大命大,总之,它一直活了下来。后来连外婆都去世了,它还活着。外婆走后,我妈也格外优待这只外婆生前最宠爱的小母鸡。不,应该说是老母鸡了,因为,它这时已经有十来岁了,算是很老的母鸡了。但它却一点不显老,羽毛依然黑亮整洁,身体依然矫健,依然生蛋孵崽,比年轻的小母鸡还能干。由于它确实是一只难得的优秀的种鸡,我妈就一直不舍得杀它来吃,又念及它劳苦功高,也不忍心杀了它来吃,就一直养着它,每日里都给它撒好几把碎米儿。
后来我媳妇生了孩子,我妈来城里照看月子,就把家里所有的鸡都捉到城里来,给我媳妇补身子。老母鸡也被捉来了,可我妈却没舍得杀它,一直把它养在她自己房间的卫生间里面,每日里给她扔一把饭。老母鸡虽然每日都有吃不完的食儿,身体却迅速瘦了下来,它后来连饭都不怎么吃,成日里闷不吭声的,蹲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妈看见它那个样子,格外心疼,每次上厕所的时候都跟它聊聊天,说:“咋了?不开心了?想我们小岭村了吧?还是想哪只老公鸡了?其实我跟你是一样的,我也想回去呀!城里面好是好,就是不如我们老家自由自在,对吧?麻烦你再忍忍啊,等我儿媳妇坐完月子,我就带你回去呀!”老母鸡也许听不懂,也许听懂了还是不开心,反正它根本不理我妈,自顾自歪着脖子打盹儿。
好不容易等到我媳妇坐完月子,我妈就迫不及待回乡下去了,还带着老母鸡。我媳妇挺生气的,说:“啊哟,那么急走掉,好像我们亏待了她似的!”我瞪她一眼,说:“你少嘚吧,我妈那是放不下老家的庄稼。”我媳妇说:“那那只老母鸡呢?捉都捉来了,还不舍得给我吃,硬是给带走呀!不知道老母鸡多补吗?”我就忽悠我媳妇说:“那只不是只普通的鸡,它已经活了十几年了,是有了灵的,不能杀。”我媳妇一听就睁大了眼睛,说:“真的吗?听说过活十几年的狗,还真没有听说活十几年的鸡哦!”我说:“可不是咋的?再说了,养十几年了,怎么也起了感情了,要杀也下不了手啊!”我媳妇就点点头,说:“养着吧,养着吧。我听说老一辈的人说,家里若是出了长寿的动物,就说明这家人格外有福气呢!”
我妈回老家呆一个月,却又自己跑来城里了,她放不下她的小孙子。只是这回来没有带着老母鸡,我说:“妈,你的老伙计呢?”我妈说:“谁?”我说:“老母鸡啊!你不会把它给杀了或者卖了吧?”我妈说:“哪能啊?它在城里面过不惯,我就把它寄养在你伯娘家了,让她帮忙照看着。”我说:“伯娘不会把它杀了吃了吧?”我妈说:“哪能啊?那是我们家的鸡。”我说:“万一她把它杀了吃掉,然后跟你说它自己死掉了呢?”我妈就一巴掌拍在我脑顶盖上,说:“亏你想得出来!你怎么把人想得那么坏呢?”
我妈这回来了以后,就彻底住在城里了,孙子离不开她,她也离不开孙子。清明节的时候,她倒是回去了一趟,给外婆扫墓,回来时她给我说:“别看老母鸡在你伯娘家呆了那么久,我一回去,它就上我们自己家来了,把蛋也下在了我们自己家的鸡窝里。这老东西果然是通人性了啊!”我说:“蛋呢?带来了吗?好久都没有吃到老母鸡下的蛋了!”我妈挠挠头,说:“我把蛋拿去给你伯娘了,让她留着给老母鸡孵崽儿。”我说:“哎呀,孵出来的崽又不归咱们家,还不如把蛋拿来给我吃掉!”我妈又一巴掌拍在我脑顶盖上,说:“你看你这小心眼儿!”
我说:“那你咋不上村里买一点来给我吃?”我妈就说:“呀,上哪里买去?村里总共就没几个人了,养鸡的人就更少。再说了,大家家里的生活都好了,谁舍得把土鸡蛋卖给别人吃?”说完就从包里面掏出一袋子鸡蛋来,说:“给,这都是你伯娘给你的,说知道你爱吃鸡蛋!”我说:“这么多啊?那你给伯娘钱了没?”我妈瞪我一眼:“这是人情,又不是买卖,给什么钱啊!”我心下感动,说:“那好吧,你下次回去的时候,也帮我捎点东西回去给伯娘么,算是我回谢她。”我妈点点头,又摇摇头,叹口气说:“还不知道啥时候再回去呢!”
[编辑：傅溶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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