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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蛾(第二章)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罗万军    阅读次数:3704    发布时间:2019-07-22

 

第二章:多年后的相遇

刘慧再次在我生命里出现,已然是自我们相识起,时隔很多年后的事了。那个时候我正求学于南京。当然,这里说求学在此时看来并不严谨,因为我之所以选择这所远离家乡的学校。一来,这里不会有任何一个旧识,二来,想从距离上将过往的苍白全部遗忘,重新在一个陌生环境里开始新的生活。如果有特别想做的事,也仅仅是处理好自己而已。

就这些而言,无论别人怎样评价,从本质上我都绝不是一个刻苦专研、胸怀理想的有志青年。确是如此!我从未有一刻想过走进这里自己将得到什么,亦或者离开之时该选择做怎样的事。一切与未来紧挨的部分完全无限期地摆在生命尽头,而自己的身体还深深陷在过去的泥沼里,无法说话,无法倾听更无法看向四周,唯有鼻孔探出泥浆艰难呼吸。实在的,一个早已陷入如此困境、随时沉入黑暗之人,早应该从正常的范畴里被甄别出来,关进疯人院或是尚可救治的疗养院里。

但我这个人在某些事上不可谓不幸运,就像头戴光坏那般,尽管散发着腐臭气息,却还能被视着正常,并得到很多正常人都羡慕不已的生活,走进这样一所美丽而庄严的校园。

当然,无论怎样我都绝不能说大学其实也是一个病态收容所,全关着一些野心勃勃、躁动不安或是奄奄一息的病人。更可怕的是尚未治疗前又成批成批流放到社会里去,而自己能够到来,完全是这样一种类似于流水线机制的必然。

与其成天散播这种毫无责任感的话,不如静下心来呼吸呼吸这异地他乡的味道。毕竟,这才是我之所以到来的目的。而且,真要在脑海里细细回想起来,这里也绝对算是生活中不可多得的圣地了——四室一厅,有独立洗浴室的公寓式住宿从深林里冒出小小一角,简直与富人区光亮的别墅毫无差别。基础设施更是应有尽有,图书馆、体育馆、游泳池、校园电影院和跑上四圈就足以累到吐出早餐的足球场。再加上棉被也由学校统一发放,只需带上录取通知书就可登记入住,生活用品更是在宿舍大门前的超市就可买到。这样一来,我就完全打消了高中时期那种独自在外租房的念头。因为只是选择在此安安稳稳度过四年的话,一切已无可挑剔,再者新生活从融入集体开始也尤为不错。

这所学校位于长江北岸,大致上呈矩形分布。一条马路弯弯折折、时上时下地通往最后一个名叫象山的住宿区。我就住在这,楼房侧面有一个不大的人工湖,禁止垂钓、禁止游泳的标语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褪色的棉被几乎顺着钩锁将湖岸环绕一周。往后再走过三四栋住宿楼就是一道作为地界标志的围墙,围墙外则是还未开发的洼地和丛林。本身就远离街道、闹市,再加上学生们一旦从教室回到宿舍,就都会着了魔似的与世隔绝起来。所以整个住宿区在阳光的曝晒下,就像一座装饰华丽却廖无人烟的死城。实难想象那些紧闭着、晒得发白的门窗里,挤满了刚进入二十来岁的青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像犯人一样被关押在一间间紧挨的房子里,特定的时间才能外出,而大多时候全被看守起来。

由于整个校园地处丘陵,从南到北根本看不见一辆自行车。校园里严禁骑自行车,即便是出于安全着想也还是难免叫人觉得与印象里的浪漫、唯美颇有出入。当然,如果你想在这样一个追求物质的大环境里寻求最后一丝纯朴,也可以到校门口租一辆骑往镇上。只不过如此做的大多带着他们刚结识的同年级女伴或是学妹,而且一旦女孩当着面买了内衣内裤、卫生巾之类,他们就回到宿舍里把此等举动大肆宣扬,并当着即将有事可做的信号。

如此,大二第一学期里,整栋男宿舍全都开始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荷尔蒙气息。我也不知道为何一到这时学生们就像约定好那般蠢蠢欲动,但这股味道完全就像深林起雾那般浮于眼前,不由得你看不见。而且一时间里每个人的行为都变得怪异起来,像极了繁殖期到来的雄性动物,开始收拾乱糟糟的头发,穿上光鲜亮丽的衣着,一摇一摆地走出大门,就外观而言,如此再好不过。可看看起居之所则完全是另外一幅不堪入目的景象,烟灰满地,随处乱扔的鞋子、袜子,垃圾篓里堆满几天未倒的快餐盒以及用来灭烟的易拉罐,从里到外也就不可避免地飘散着腐臭了。你实在难以想象人们可以在这样腐臭里静心看书或是谈情说爱,而且也定会为他们能把女伴带回住处感到惊讶。

当然,在普遍现象里,总会存在叫人难以理解的个例,所有人都为感情“辞旧迎新”忙得不亦乐乎时,唯独我所在的那间寝室还处在一种极为缓慢的节奏里,甚至连和我住在一起的舍友也还处在这样一个较正常而言相对怪异的迟缓里。他倒不是几个月不出门,而是完全没有被这种荷尔蒙包裹,甚至对于别人交到了怎样的女伴也毫不羡慕。而且当我告诉身边的人们林子在大学里根本就没想过要谈恋爱时,大伙儿都惊讶到合不拢嘴,“他是傻子么?”每个人都立即这样反问,而我也总是背着林子给予肯定的回答。

实在的,这事压根怪不了我,也怪不了任何人。毕竟,就大学不谈恋爱这件事,哪怕说与一个小孩听,他都必然睁大双眼。更何况还是已然步入大二的时候?每个人都把拥有女朋友当作一种自豪的时候?再不济别人都在电话里与女朋谈情时,你总不至于一直做个旁听吧?于是我决定私下里问问林子,为何从不与女孩约会。

“哦!你是在意我干嘛不做那种毫无结果的无聊事?”他不以为然地说。

“喂!什么叫做毫无结果?林子,大家都已经成年了呀,可以做的事实在多得没边啊。”我说,“如若不然,学校附近干嘛有那么多宾馆,不就是为了那种生活嘛!”

“可即便这样,每个人最后都只是孤独地存活于世呀,根本就毫无结果。”

“所以你认为即便谈了恋爱也会分开,就干脆不谈?”

“是……是啊,你不会觉得这很奇怪吧?”

“这何止奇怪!简直早该叫位心理医师来,从而拖进重症监护室里嘛。”看着林子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我不由得在心里惊呼起来。并由此判定,林子还停留在某个古老的年代里,根本就没有意识到现在人们谈恋爱更多的只是为了某种愉悦。当然,这种事我实在不好说明,更不能当作幕后主使一般的说教。更何况一个已然二十多岁的人在你跟前说自己不想与异性恋爱,而且还是一个处于青春期、性欲旺盛的男性。你就不得不就某些方面有所怀疑,甚至暗自防备起来。

至少一段时间里,在尚未弄清林子究竟有着怎样的喜好之前,我决定绝不与他一起走进洗浴室,更是不买肥皂之类的洗浴用品。并非个人偏见,要与他撇清关系,实在上我们的关系实在好得令人怀疑,无论是逛街购物,还是上学吃饭都形影不离。想来正是因此,人们像在纸上画直线一般将世界分为两个部分时,就不可避免地将我放在了与他们截然不同的位置,甚至开始“隔江观火”。

所以不管出于怎样的考虑,在此种谣言已然不仅是止步于男性之时,即便你是个正常人也实在难以摆出一副清者自清的姿态。可出于友谊而言,我又不能仅因一个怀疑就与林子分道扬镳,甚至很突兀地说出让他走开、自己并不喜欢同性之类的话。所以这些现在看来毫无必要的防备,就当时而言,完全是不可不为的明智之举。

不过大伙儿、包括我都误解林子了。他倒不至于是个同性恋,只是较普通人多出了某种理性而已。这种理性虽然没有贴上床头,但绝对像圣经里的教条那样时刻警醒着他在时机尚未成熟之前绝不陷入快乐与痛苦并存的感情里。说出来定会叫人笑掉大牙,那家伙的爱情结构竟是先功成名就再和喜欢的女孩直接结婚。可笑吧?反正我弄明这点后,就毫不犹豫地将他归为一个既古老又古板的存在,一个同龄人里最为怪异的存在。当然了,你也可以理解为他根本没和女孩亲热过才会在密闭的环境里产生此种偏见,但是不是和女人睡得越多就越不会如此,我又无从考证了。

要知道光是弄清楚林子其实是个可以一同光着身子走进浴室的正常人,我就已然心身俱疲!而且能够从内心里消除防备还得感谢有人恶作剧将他的号码放到同性恋网站上。

那是九月里的事,在我告诉大伙儿林子不打算和异性恋爱的第三个星期里他一个早上就接到了十来个陌生电话。当大伙儿都暗暗发笑,并心怀鬼胎地期待起接下来不堪入目的景象时,林子本人却还蒙在鼓里,而且过了两三天后才颇为纳闷地与我诉起苦来。

“喂,贵明,悄悄问你个事怎样?”四下无人,他就试探着这样问。

“好啊。”我回答他。

“近来你有没有——有没有被男人们电话骚扰?一群……一群怪异的男人!”他说到这时,我已经强捂住嘴,只得用摇头的方式来回答了。

“没有?呜!那就奇怪了呀!我可是一天接到十来个呢。”

“或许你从不和女孩们说话,也不一起约饭看电影。大伙儿都认为你这人性取向不正常吧。”我说,连我都有所怀疑。

“可我根本不搞基啊。”

“可你向来从未说明啊。”我说,“这种事情无论如何都该用实际行动证明一下才好,人们都更相信眼见为实。”

“呀!有道理呀!确应如此。”他感激地说。

林子觉得有道理,我顿时有种说不出的欣慰。真是如此!甚至一度以为余下的日子将会从黑暗走向光明。但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不得不自食其果地为自己说过的话感到懊恼起来。因为你实在难以接受并肩而行的同伴每遇行人都得郑重其事地宣布自己“不搞基”这个事实,特别是与异性相对而坐、举筷就餐时,林子也得事先声明一下。我就不止一次戳破额头,后悔起干嘛非得与这家伙待在一块来。

“我也是南方人噢!以后吃饭、上学都一起好啦。”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林子这样说。

“可我不敢保证与你合得来。”我说,“而且,与我靠近自会给你带来不幸而已。更何况,这里南方人简直多得数不完。”

“这是诅咒?”他认为我在开玩笑,也就如此问。

“事实!残忍的事实!早晚都会发生的事实!”我说。只要与我待在一起,不好的事情总会发生,而我也不想影响到任何人。

“如此一来,你岂不是没打算和任何人交朋友?”

“大致如此。”

“可我觉得你不错呀,而且也很喜欢这种说话方式,没准我们能处得来,打破诅咒也说不定。”他说着就按照自己理解的方式笑起来,显然并不在意我说怎样的话。

“但我们刚刚见面而已呢,这难免太过草率。”我说。我并没有开什么玩笑,也不是在谈话里故作神秘,之所以到这来,只想像独自旅行一样,希望安安静静地度过一段时间而已。

“我……我是为了结识更多朋友才到这来的。”他说,这是我的目的。

“那就尽管去做好啦”我说。

“所以才和你搭话嘛!”他微笑起来,接着便开始介绍名字,家住何处,热情得简直叫人无法拒绝。往后就如你所见,我们总是形影不离了。当然了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林子家伙之所以非得出行都与我走在一块,也有另外一个难以拒绝的理由。

“为什么非得和你走在一块?走路时不会因为腿短而感到累啊。”我询问林子时,他这样说,理所当然地这样说。而出于事实,我也实在不好辩驳,甚至责怪。

林子比我更早赶到宿舍,我还提着行李寻找铺位的时候,他就已经躺着看书了。因为天气很热,他就在风扇下光着上身,只穿一条小短裤。如此,林子在我脑海里的第一印象就浮现出来,中等身材,皮肤黝黑,头发像鸟窝往下倒扣着,而且最为怪异的是他根本不锻炼却显现出一种上身宽大下肢瘦小的不和谐。平日里总是穿着掉色的黑色牛仔裤,快磨掉皮的运动鞋和一件像从工厂里捡来的带领蓝色衬衫,唯一有学生气派的就是一副旧眼睛搭在扁鼻梁上。而他所关心的也只是类似于张良、韩信之类的将领和谋。当然,如果你想从炎黄时期听起,他也能像脑海里藏着历史书那样滔滔不绝,所有正史、野史普及个遍。

一个喜欢研究历史的理工男,无论怎样想,我都觉得奇怪。打心底里认为他应该给我谈论眼前这些二十几岁的妙龄女子,如饥似渴地讨论她们的胸部或是美腿才是重中之重,只谈历史就像人们都怀疑他的性取向一样极不正常。然而,正当林子开始与我谈论这些时,我又后悔起来,并觉得无论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也好,都不该影响到他。只不过这已经是往后那些即无聊又漫长的时间里所发生的事了。

其实林子很爱学习,也极具头脑。刚进入大学的时候,他就一心想要拿到奖学金,为此还将高中时期那种一级战备状态延续下来,不仅看书到凌晨,炎热的中午更是在风扇下一面喝冰汽水,一面复习功课。这绝对算得上一股清流了,要知道绝大部分人之所以到这来,只是将庆功宴继续延续下去而已,包括我也只是过着一种毫无头绪的生活而已。甚至都不敢相信若旧识们了解到当时状况,自己将何等羞愧。

不过,真算是托林子的福了。哪怕并非心甘情愿,至少一段时间里,也知道大学有图书馆、自习教室之类。而且放到寝室里的课本,不至于到期末仍旧毫无褶皱,真要翻阅起来,也能看到一些断断续续的笔记。你不得不做笔记,即便内心在天马行空也好,也得动手胡乱写写。因为林子那家伙一旦坐到你身边,你总会有一种教导主任在旁听的既视感。而且,周末里有人邀请到图书馆看书,你也不好拒绝,因为由此而来的一系列问题实在难以回答。

如此,第一学年里,我就在这样一种扮演书童的节奏里度过。期末成绩公布时,除了擅长的几科在七十往上外,绝大部分都处在及格线边缘。虽然其中得到了不少赦免,但对我而言能全部通过已喜不胜言。因为从进入这里的那一刻起,我就从未有一刻打心底里认真对待过大学教育。由此而来的结果,哪怕是无法结业都应该归为理所当然。

林子也认为大学教育只不过是一场商业改造,并不是离奖学金只差几分的时候,而是寒假回来后的事了。具体是个怎样情况,不得而知,只是他和一群初中时期的同学聚会回来后,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再对大学教育感兴趣,仅是迫不及待等着毕业,好到社会上寻求一份工作。

当然,到学校里来只是为了得到一个可以打工的毕业证。这种思想出于某方面考虑,我一次也没向林子透露过。一来,不管过去发生了怎样的事,就现在而言林子都是我最值得交往的朋友。二来,无论一个人存在着怎样的问题也好,都不应该散播这种负面思想。倘若我真忍不住说出了此种不负责任的话,而且是在朋友面前,那简直与犯罪无异了!

“可我也觉得是这样。”我讲到这里时,刘慧突然说。而她的话让我愣了好一会,并在内心里痛恨起自己不小心说出这样的言论。

“你难道不觉得?对于我们这种好容易才从农村里走出去的人来说,其实就是这样而已。而且将要面临的事也只会越来越多,想想就感到呼吸紧迫起来。不过。贵明,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你似乎并不担忧的样子。”

“可能我只是不想把一切想得太复杂吧。”

“真是这样?”

她捋了捋如瀑布般披在肩上的长发,让它们顺着左耳流到后背。然后在末冬的阳光下着看向我,我亦看着她,并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就当时而言,我欺骗她了,比起点头我更想说自己正陷在过去的泥潭里,甚至就要永远陷入其中,看不到光亮,更无法向正常人那般追求新生。对于未来也并不是没有去想,只是比起就要坠入泥沼里的那种窒息,我实在腾不出手哪怕只是考虑明天的事。亦或者只是谈谈现在,述说自己有多爱她,多么希望能与她建立起一个共同世界,重新开启新的感情,新的生活。我心里这样想,然而一开口,说出的又全是另一番话,全是关于林子的趣事,让我和刘慧都暂忘苦恼,忍不住发笑的趣事。实在的,我一点也不想拿林子当笑料,可是不讲又无法收场,也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理由继续与刘慧并肩而行。

没法子!我只得继续讲着,讲林子在宿舍里养乌龟、种花草的事。这发生在第二个学期里,林子不再把所有时间用于学习后,就为了打发生活里的无聊在宿舍认真地扮演起饲养员的角色来。更是为了贮备过冬食物,将整个宿舍弄得像海鲜市场那般满是龙虾和鱼苗。于是你总能在早上看到龙虾满地、甚至爬进鞋里或是几条鱼跳出水池一动不动的景象。

据他说那是两只麝香龟。可在我看来只是两只四脚爬行,整天要死不活地蜷缩在水里并将整个宿舍从此弄得乌烟瘴气的爬虫而已。不过,正是这样两只小小爬虫,林子所给予的照顾简直比一般人对待女朋友还要更加认真、精细。可以这样理解,如果早上醒来时,不小心在地上踩出一声脆响,他必然会与你决斗。

真是如此!这种执着的态度在一只乌龟不翼而飞后,完全可以看得出来。你实在难以想象林子为了找一只乌龟可以翘掉整个下午的课程,而且还在炎热的九月里大汗淋漓地将整个宿舍翻了个底朝天,更难以接受的是你不得不陪着他一起做这样的事。无可奈何!我也只得翘课,帮忙着移开铁床、连在一起的衣柜、将脑袋探进狭小的缝隙里或是整个人趴在地上像手拿放大镜那般将整个地面寻找个遍。结果全是一些废弃的打火机和上届学生遗留下来的烂袜子以及避孕套,无论怎样,就是连个龟壳也无法找到。

“有一只养一只好啦。”我对他说。本来我累得无法开口,可看到林子那种失恋般的样子又总觉得必须出言安慰才好。要知道上次林子如此难过,还是半年前决定戒掉某款游戏的时候,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他正是从那时起开始抽烟的。如此,我只得像对待失恋的人那般安慰他了。

“只养一只的话会更轻松哩,不用到湖里捕那么多龙虾和鱼苗啦,也不用把宿舍弄得邋里邋遢的啦。而且你还可以真心真意地只对待一个。”我说。

“可它们是一对!一对!你能明白?”他强调着说。

我何止明白!甚至瞬间可以想象出林子这家伙搞不好还要研究起乌龟交配繁衍下一代的事情来。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是决定问问林子如何知道两只一模一样的乌龟会是一对这个事实。

“因为都是一对一对的卖嘛。”他认真地说,一副事实就是如此的样子。

“可他们就是这样随意搭配而已啊。”我告诉他,“搞不好两只都是公龟,自然要爬出去一只啦。想想这没准是件好事,毕竟两只公乌龟在一起可搞不出那种事情来。”

“你怎么知道?”他问。

“因为已经跑出去一只了呀,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嘛!狮子知道吧?每只雄狮都必须有一片领地的,这种事情看看动物世界就知道啦。”我说。

“呀!好——好像是这样没错啊。”他说,“不过,若是再买一只的话,该怎样判断性别?”

“这事好办呀,翻个个,从两腿之间看过去就一目了然了。”我这样告诉他,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该怎样给乌龟判断性别,之所以这样讲只是出于逗乐心理而已。可林子实在太信任我了,根本不做任何思考,就把乌龟提出水面,四肢朝天地放在地板上观察起来,并摆出一副妙龄少女脱光衣服躺在面前的模样。你实在难以想象他到底看到了什么,而且他这个人一旦较真起来,再去打扰就是一种罪过,我也就只好捂着嘴走到一边让他清静地研究了。

“咦!不太对噢!这……这根本就不是哺乳动物呀。”过了好一会儿,林子才带着困惑这样说。而我已经笑得合不拢嘴了,你不得不笑,因为这事一旦发生在眼前,即便你正眼角含泪,也忍不住笑起来。

就像当时我险些笑抽一样,刘慧听完也笑个不停。在已经变暖的阵阵微风里,闻着她身上的香味,看着她这样笑,我就感到生命又重新具备意义,也重新拥有了明天和未来。实际上,我已经好久每给女孩带来微笑,或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她们微笑了。

“他真有趣。”她说,“不过贵明,那种长途跋涉赶往另外一个城市的旅程好吗?”

“你是说独自坐在火车上?”

“嗯!”刘慧说道。

“一点也不,无聊得很。”我说,“你不会也想着有这样的旅程吧?真的一点也不好受噢,特别是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那个身边连个照顾也没有的旅程尤为孤独。”

“说得也是。”她点点头,然后顺着在阳光下晒的发白的水泥路向前走,没一会又从包里抽出纸巾擦擦额头上的汗。尽管春天还没有到来,人们也都还穿着冬衣,但这个地方就是这样,只要有阳光照射就好像靠在一堆火炉前。走着走着,我将羽绒服脱下,搭在肩上,刘慧也打开紫蓝色大衣纽扣,将袖子卷到上臂,露出一件红色毛衣。我们在路边的商店买了水,各自喝了一口。

“其实你并不喜欢那种旅行对吗?”沉吟了一会,刘慧又这样问,将像想从某个点出发,但走着走着又绕了一圈那样。

“当然。”我回答她。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你好像并不害怕,也并不在意独自一人。说真的,就好像——就好像你并不时刻都意识得到现实里的事物或是感情。所以今天你突然主动和我走在一起,都有些诧异。你能够明白我的意思?”

“嗯。”我点点头。

我们便聊到这,实际上一旦谈到我们、谈到此刻时,对话总是这样断断续续,而我之所以总是得提及林子正是因此。不过想想,我们从小到大似乎从未像今天这样说过话,一切也已是再好不过,我也不能无理取闹地再有更多奢求。毕竟,能再遇见她,并走到身边已然是上天的恩赐了。

我们不约而同地朝着村里那所小学走去的时候。刘慧一直低着头,她白皙的手指总是很认真地拧着瓶盖,一会拧到最后一丝螺纹,一会又是打开。但她并没有再喝,只是无意识重复着这样的动作,眼神更是陷入到某种沉思里,似乎想要一个更深的地方找出些什么来,想说的话,或是疑问。然而,每每抬起明亮的眼眸看向我时,又只是欲言又止。

由此反复,我渐渐能够明白。刘慧并不是无法用一种连贯的方式将心中疑问组成语言,只是在考虑要不要询问、亦或者这种究根结底的疑问不仅得不到结果反而会使彼此陷入另一个沉默里。就这点而言,刘慧在我心里已然是那种兼备理性与成熟的女孩了。

而且,即便她不询问,我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存在诸多疑问,语言和行为也总会给身边的人们带来困惑和不解。我比任何人都明白这点,但也比任何人都更难说得明白自己是个怎样的人。所以有时想想,刘慧不问也好,如果我言不由衷地说,而她也能意识到只是谎言,搞不好对于我的信任就此破灭也说不定。我们就只好向前走着,虽不说话,但熬过一整个冬天,能在这样暖和的阳光和微风下散步也极为不错!

我和刘慧是到村里参加春节运动会时遇见的,当时她正忙着布置会场,横幅贴完,我们才得空说话,并沿着十字路那条通向学校的马路走去。之所以朝这个方向走,多少有些两个人很久之后突然挨在一块,想要找到共通点的意思。而这所学校也绝对算得上我一生里所有记忆的起点了,因为我和刘慧就相识于此,我感情的起点也正源于此。

只不过那已然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甚至可以久远到属于上辈子。在那恍若隔世的记忆里,我们并非此刻的自己,也并未拥有像现在这样可以相互吸引的成熟身体。但正如爱一个人本就匪夷所思、难以言明那样,当她像不可提及的秘密一样存于心里时,远超一切、自然而然。即便时隔多年,也只是昨天到今天这样记忆犹新。

我正是在这所学校求学时,与刘慧相识并对她渐生了好感。当时我比她高一届,也正因此,独自步入初中离开此地后,脑海对于刘慧的记忆才戛然而止,而这段空白也不可思议地从十几岁跨度到二十几岁。当我再遇见她并记起一切时,对于自己的质疑并不亚于任何人,甚至比刘慧还要更怀疑自己。因为在往后的日子里,我们同上一所初中、高中,可这些不断重复的日子里,我不曾有一刻见过刘慧,哪怕连她的名字也消失不见。

我并不是一个记忆力不好的人,恰恰相反,尽管我努力着让自己变得健忘,像从硬板里格式化某些部分那样去忘记。然而正如生活有苦有乐,记忆也总会有着属于它的五味杂陈,面对这些即使合紧双眼,镜子也只会让你面对一个紧闭双眸的自己。而那些无法看得见或是听得见的黑暗日子里,之所以未有一刻留意到刘慧就与我同处一个世界,乃至挨在身旁,想来正是那段空白对于自己的影响远远超出想象吧!

但无论怎样,刘慧能再次在我生命里出现,而且遇见于二十几岁这样一个美妙的年纪。我本已枯萎的灵魂就如饮生命之泉,布满泥沼的世界又出现了彼岸。刘慧正是这样的女孩,一旦出现在你眼前,爱她就成为命中注定。于我而言正是如此,也远远不止如此。

所以,尽管自己并不善于言辞,但基于前几次的匆忙见面,也考虑到每一年我们都只能在冬天见面。我还是决定在返校之前,将一切用自己的方式表示出来,说与她听,包括小时候的那一部分。我说自己并不知道那算不算是感情,但是现在渴望着一切又能回到自己的世界里。

“那么你是怎样看待?”走出好远后,我这样问她,尽管时隔多年再去提及并不美妙。

“这对你而言,真的很重要?”

“嗯,很重要。”我说。

“急于一时?”

“不,任何时候都可以。”

“可是我怕自己说不明白,至少现在说不明白。”刘慧略显犹豫地说,并不由自主地用手划过刘海,轻轻停留在耳背。她纤细的手指就停留在哪,和洁白的小耳朵一起形成个左右为难的姿态。我知道自己太过突兀了,并为那些没有使她快乐而是陷入忧愁里的话自我责怪起来。

“如果……。”

“并不是那种意思。”她突然抢先说,“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全心身地活在感情的世界里,不知道那样的生活自己还能不能够维持或是信任。一切都只是我的原因而已,我搞不懂自己,一点也搞不懂,她就好像一个矛盾体那样,一方面想要伸出手去,一方面又怕被扎着,将自己扎得浑身是血、苦不堪言。我害怕那样的结果,也就不敢轻易去相信。这并不是对你的质疑,只是我自己需要好好想想。”

“你能理解一个女孩对于这方面的忧虑?”

“能的。”我说,你能认真考虑,而不是第一时间拒绝,对我而言,已是莫大的宽慰。

“谢谢你能这样想。”刘慧释然地笑起来。她重新喝水、擦嘴,然后向前走去。我们爬上石阶,穿过那扇十几年来没再上漆而锈迹斑斑的铁门。左边是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李树,正面、操场对面的草地上是一颗又高又大的樟树,几个女孩在树下躲太阳,没有挂国旗的旗杆在阳光闪着银光。天气很好!中年人们躺在草地上聊天抽烟,而青年们干脆脱掉厚外套、只穿着单薄球衣在操场上联系投篮。这里一切并没有多大改变,人、物也都是旧识。

“我们大概有多少年没再真正见过面来着?不是那种匆匆见面,而是能在心里记起对方来。”站在场外看了一会,刘慧这样问我。

“差不多十年的样子吧。”

“十年?”

“细细一算,是这样。”我说。

“没想到会过了那么久,总感觉只是日复一日地重复,时间就不知不觉过去一样。就像时针!对!时针!它能给别人标明时间,可是自己却总绕着某个点旋转而已,周而复始地旋转而已。久而久之连自己在做怎样的事都已然忘记,身边发生怎样的事也已然忘记,只有一个晕头转向的自己。因此,你能再记起,并将过去的事说出来,我很惊讶。”

“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也是如此。”我说,连自己也怀疑是真是假,但从水底冒出的气泡又总在脑海回响。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无法避开,不得不说出口。”

“好奇妙!”刘慧把所有头发顺着后脑勺理过去,披在左肩上,露出一整个侧脸微笑着看向我。她鹅蛋型的脸,再配上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和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长睫毛,如此近距离地看过去,简直美不胜言!而我每次看向她都像陷入另外一个世界而失神起来。

“不过印象里,这些年来,我们确实没再见面,更没说过话。”她说,“总感觉我们都在对方所在的世界里消失了好久。真的很难想象呢,没准很多时候我们曾挨的很近,在食堂或是面馆里见面,亦或是赶往县城的客车里。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回想,却毫无印象,感觉我们相互成了透明体一样。”

“你也有那种我们都生活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的感觉?”

“嗯。”她点点头,“可我一点也不想追问过去,询问一切到底为什么?你能明白?”

“能明白。”我看向她,一直一句地说。而此时,她的眼神就会像微风里的垂柳躲避着行人似的晃动一下。

“你有没察觉我和以前截然不同?”

“当然了,长大了,也变的漂亮了嘛。”我说,而刘慧嫣然一笑。若在更早之前,在我们相识这十年的任何一个时间里,这样的笑必然完美无瑕。可是推辞到现在,就像冬夜的花火那般显得孤独且瞬间戛然而止了。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说。

“可是刘慧,我心里这样觉得,也这样讲。”

“很难想象,很难想象你能说出这种取悦人的话来。”刘慧的脸一下子红起来。

我们沿着操场左边走,从几棵高大的柏树下路过。这时樟树下的几个女孩开始朝着这边喊,叫刘慧过去和她们一起。“球赛就要开始喽,快过来。”她们说,刘慧回应了一声,续而又转个头。

“外面的生活怎样?饮食能习惯吗?”

“还好,已经过去一年了嘛。”我说,一开始的时候并不适应,连说话都感觉到阻碍,只是自己很少与人交谈,似乎到哪里都能够适应的下来。

“一开始我也想到外省去来着,只是能力有限。而且,也害怕独自一人的时候适应不来。实不相瞒,报考现在这所学校时,我叫了闺蜜一起。”

“那很好呀!”我说,“比重新交新朋友容易多了。”

“可她没有林子那样有趣。”

“呜,这样才正常嘞,和林子那家伙相处起来,有时只会让自己怀疑自己而已。”

“哈哈,你也认为他不太正常?”刘慧笑道。

“对呀,第一次见面我就想带他去见心理医生来着,只是学校里没有。”我故意这样夸张地说。

“可我却很想见见他,你能介绍我们认识?”

“当然,回到学校后,你随时可以打电话来。”

“随时都可以?”

“随时都可以。”我说。

那头的女孩又叫了刘慧几声后,我们就此告别。而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并没有再见面,实际上,往后一整年我也只与刘慧通过两次电话而已。

一次是我独自在火车站候车的时候。由于买了凌晨一点的车票,本身又不想到任何一个地方去,我就一直在附近街道徘徊。漆黑的夜晚,整座城市显得五光十色,明亮得仿佛置身于一片火海,然而往上却是寒气笼罩的朦胧,夜风时不时吹上一阵,丝毫没有那种处于明亮里的温暖。我将帽子扣在头上,漫无目的地在左右街道绕了一圈,又不知不觉回到那座悬于公路下的吊桥。我正是在那里给刘慧打去电话的,我告诉她今晚就要离开,或许往后一段时间里都不会再见面,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我们能一直保持联系。

“一个人注意安全。”她说。自己再有两三天也要回到学校去。我们就简短地聊了这些,实在的,面对刘慧的时候,我无法把一切表现得太过急躁,就像一个人明明存于内心,你却无法当面说出具体是哪个位置,反而呼吸和语言随着内心的颤抖白白变得紊乱。但不可否定地,当我把那段过往告诉她后,内心所期待的温暖、如细雨滋润荒漠般的温暖尚未到来之前,我所感到的是莫名的孤独。

我在这样一种久违的,认为自己已然甩的很远的孤独里,艰难熬过一大半春天,对于梧桐树早已披上新芽,到鸡鸣寺观赏樱花的时节早已过去全然不知,也不知道自己活在这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只是毫无头绪地等待着寒冷结束。四月中旬刘慧才打来电话,我第一时间走到大厅,推开窗户,将近来发生的事急不可耐地与她说上一遍,我说梅雨季节就要到来,这里会变得很潮,稍不注意连身体也会长起霉菌,自己正打算过些时候买些樟脑丸子放进衣柜里。而后又将眼前的景象告诉她,在森林里种草的工人,楼下宿管阿姨养的小猫,它们正惬意地躺在湖岸的岩石上晒着太阳,去年还只是一只来着,今年已经有三只幼崽跟在身后。

“不知道你喜不喜猫,有时候它们跑上楼来,我也会将未吃完鸡腿分给它们,只是它们总喜欢拿到看不见的角落里,发起臭来就很麻烦。”我这样告诉她,又不得不说地将林子有乌龟和龙虾在水池里赛跑的事当作笑料讲了一遍。按照约定,我让她和林子通了电话。

“喂,贵明,新交的女朋友吗?声音很甜噢。”结束通话,林子立即这样对我说。实在的,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林子这家伙对于别人的女伴流露出羡慕的表情来。

“我希望是这样,可是情况比较复杂。”我将过去的事简要地说与他听,我说如果时隔多年后自己还能让刘慧留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么必然是一生中最有意义的事。可是自己正陷在两难的境地里,渴望这样,却又不知如何而为。甚至会感到自己在做一件毫无可能的事,可是又不得不如此。如若不然,往下的生命就没有意义,只是一片茫茫然的空白。

“你能够理解?”我这样问林子,但当时就他的表情来看,我显然多言了。林子这家伙根本没有爱过任何人,也就无法理解一个人存于心里时先于快乐的忧愁。

不过,真的为难林子了。在那些无法依靠自身行动的日子里,甚至毫无心情与他做无聊事而不理不睬的日子里,林子还是耐心地邀请我到食堂一块就餐,竭力让我回归到正常的作息里,也总像坐在病床前那样等待。

林子正是那一年患上腰椎病,并从此变成一瘸一拐的。天气一变得潮湿,他就咬着牙露出要死掉的表情来,并趴在地上让我给他踩背。

“如你所见啦。”我说,“和我待在一起向来不会有好结果,赶紧远离我才好。”

“你真这样觉得?”他问。

“是啊,你不远离我,我都想着要远离你哩。”

五月一到,林子那家伙果然一声不响离开了宿舍,并在此后的第三天里才颇为疲惫地回来。他往我铺位看了一眼,就自顾自将一幅柯南的肖像贴在房门上。林子并不喜欢动漫,而且人们往宿舍里挂肖像一般都是球星、演员、歌手,也又极个别搞怪似的将某些丑闻缠身的男星贴在床头,当祖师爷祭拜。林子突然要贴照片,而且还是自己并不喜欢的二次元,怎样想都像是受到某种刺激。于是我问他干嘛非得把那种东西贴上正门。

“挂科难啊”他说,头也不回地将胶水涂满四角,端端正正地贴在门背面。

“出门三天你就学到这个?还把自己弄得一副虚脱模样?”我不解地问。

“这……这当然不是啦。我是回来的路上才突然想到的嘛。”他说着,搔了搔头,又像突发奇想那般解释起之所以很累,完全是因为自己三天里陪着高中时的两个女同学逛遍了整个南京城。而他之所以要对我讲,多少有点遇见陌生人时非得解释自己性取向的意思。

“呜,一个人约两个女孩累很正常啊。而且你独自去也很不够意识呢。”我调侃着说。

“你希望我把身边的女孩介绍给你?”他突然认真地问。

“是啊,每个人都会这样想的嘛。”

“可你不值得信任。”他说,“还有,也请不要玷污我与她们之间的友谊。”林子表现的像个圣骑士,我还是头一次见,而且与他相处的所有时间里也只见过这次而已。但当时我全然惊讶于他说的第一句话了。

“你也觉得我不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对啊,你连自己都不相信嘛。”林子说,而我决定把他看作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只有他才能真正地知道我能做怎么事,不能做怎样的事。甚至这种了解有时超过我自己,我也就不得不跳出自身从他那寻求答案。

暑假时候,父母从余姚刚到温州,这是他们为供我上学第一次外出,我决定去看看他们。我和他们到鞋厂上班,吃住也都在一块。这是一栋随时都会垮塌的民宅,公路上每有汽车经过就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整个屋子如浮于水面的扁舟那般晃动。这常常使我深夜惊醒,不止一次意识到自己只是在这居住一小段时间,而二老却要一直居住下去。我清楚地意识到这点,不管自己是个怎样矛盾的人也好,都能够良知尚存地知道这点。

但正如自身矛盾不止一面那样,我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可能成为她们心中所想,她们的付出不一定得到应有回报。毕竟,她们认识的那个我早已经消失在现在的世界,正如过去的时间那样尘封于虚无。可一个人又如何能在亲人面前表现出毫无所望?无论如何,都万万不能!

空闲时候,母亲喜欢到处走,整个暑假我几乎和她一起逛遍了附近的公园以及寺庙。而整个暑假刘慧都并没有与我联系,回到学校后我就为记起这样的事痛苦起来。我无法知道她位于世界的哪一个角落,做着怎样的事,也就感到生命满是空虚和寂寥。

我曾无数次想把真实的自己说与她听,在这个世界上我唯独想说与她听。亦或者仅是和她简单通话,在杂乱而繁忙的现世里谈谈天气、喜欢吃的食物、到过何处?走了多少步?无论怎样,只要与她通话,我就能烦恼暂无地活下去,又重新又勇气地活下去。

然而,每当我拿起电话想要这样去做,就感到自己扔被某些东西束缚着,这些看不见的存在就像网一样缠绕着我,它们越勒越紧,将思想以及说话能力也全部剥夺。我陷入了无法呼救的困境里,只得日复一日等待起来。

九月,林子将绿萝剪下几支送给我,他把他们装进一个矮矮胖胖的小瓶子里,装满了水就放到我书桌上。

“如果无聊的话,就和我一起养小动物和花草好啦。”

“只要像这样装满水即便放上一两个月也不会死掉噢。”

“可我觉得你才最无聊呢。”我毫不客气地对他说。而林子有时候实在太迁就着我了,我与任何人发生矛盾,哪怕是和他发生矛盾,都会站到我这边来。

那个月最后一个周末,林子将经常换着穿的两件衣服装进书包里,决定趁着长假赶回老家去。他这次出行较上次出奇地话多,一会像吩咐一条懒虫那样叫我记得打扫宿舍卫生,一会又近乎请求地让我帮忙照顾花草以及那对远远还没到交配期的乌龟。

“一天喂三次,而不是一次喂三顿噢,那样它们会消化不良。”他说。

“知道啦。你不是已经想好不再管我的吗?”

“因为上次你帮我做了这样的事呀。”

“呜,你明知道我会做,还要啰里啰嗦讲个没完?”我无奈地问。

“嘿嘿,我就喜欢这样子嘛!”林子得意地笑起来,将擦得光亮的眼睛搭到鼻梁上,背着旧背包,说了句告别的话,就走出门去。

“喂,林子,上次你说我不值得信任的事,是真是假?”我急忙喊。

“当然是真的啦。”他说,“不管你以后是怎样的人,至少现在都不值得信任。不过也不要太在意,每个人一开始的时候都是不值得信任的嘛。有的不相信他人,有的不相信自己,亦或者二者都是。但这些只是一个必然的过程而已。”

林子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肚里有墨?我怎样想也得不出个答案,而且这样的言论绝对不是那两只动也不动的乌龟所能给予的。不过,既然林子给了我如此重要的警示,我还是决定把那份感恩之情间接还到它们身上。太阳出来就将宿舍里的所有活物统统摆上阳台,到湖边晒被子,晚上就往水池里放满水,让那两只懒惰的家伙好好体验一把冲浪的感觉,然后取出虾肉,一点一点给它们喂食。

做好一切,我打开风扇,便坐在书桌前给刘慧写信。我把这半年来的生活全告诉她,我说暑假时看望了父母,所以没能回去,但这些杳无音信的日子里,每次闭眼睁眼都不曾把你忘记。无数次我都想立即给你打来电话,然后却找不到任何语言,就好像说话的能力总在那一秒就会不翼而飞那样。但这世间的美妙本就是寂静无声的,所以我决定静下来,把一切思念寄存与文字里。

“……或许春节时的举动让你感到突兀,从而将我视为一个轻浮、并不值得信任的人。这些日子里,我也在为那些让你左右为难的话感到自责,认为自己即便无法带来快乐,也不应该对你造成痛苦。但无论怎样,我已然将心中所想表述出来,这在当时是不得不说的部分。若不如此,我将永远生活在无法弥补的遗憾里,而且漫长的生命也不能再有任何美好可以当作失去的部分了。我知道,我们多年未见,彼此也都相对陌生,但比起这些陌生而言,我更相信只要你能给予足够长的时间,我们必然能再了解彼此,甚至坦诚相见。所有这些,全是我此刻所思所想。无论你怎样看待,请一定给予回复,我也静待你的回复。”

我将这些无法亲自述说的部分写好,投入邮箱里。然而,左等又等,不见回复。

毫无办法!我只得将这些成天用来等待日子缝合起来。尽心地饲养乌龟,给花草浇水,把被子放到阳光下,并躺在草地上喝酒度日。无法入睡时,就重读那本没看完的《香水》。我在那些茫茫然的日子里痛苦地煎熬着,就像格雷诺耶穷尽一生都在寻找令自己灵魂颤抖的香味一样。当他无法用那些简陋而笨拙的方式得到任何香味而病倒时,我的身体仿佛也失去了什么,而一下子掉入无尽的黑暗里。当那种深入骨髓的压抑和窒息笼罩而来,我就扶起阴茎自慰、射精。我并不想这样做,可又不得不这样做。若不如此,我就无法冷静思考,或是进行哪怕下一秒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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