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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蛾(第十一章)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罗万军    阅读次数:4849    发布时间:2019-07-22

 

第十一章:过去?现在?

此后,我开始独自在贵阳这座多雨的城市过活,不可思议地度过寒冷的冬天和同样寒冷的春天。这真不是一座适合独居的城市。实在的,尽管是现在回过头去想,我也不能完全明白为什么在决定远离思念、远离痛苦时再选择回来,并把自己又关进那小小的黑暗世界。就像很多事都发生在自己身上,却不能给出一个足以解释一切的原因,可能人自身的存在就是那个复杂并不断变化的原因,从而也就难以解释吧!而且又有谁能够将发生在身上的事全解释得清楚?说的明明白白?

我就这般浑浑噩噩地在出租屋里艰难度日,没有通知任何人,也不赶回老家,更不结交新朋友,只是独自度过难熬而孤独的半年。那是一种周围一切与你陌生到格格不入,而又不得不参杂其中交织着活下去的状态。每每想要说些什么,声音却又哽在喉咙,亦或者即便真正发出声来,周围一切也听不清楚弄不明白,甚至还要为那些好容易才发出的声音陷入一个又一个的解释里。如此我干脆像每一个孤独地活在这世上的人们一样将真正的想法埋没起来,对家人朋友只字不提,更不询问身边的人去往哪里?追求什么?得到何物?或是对我有何期待?

反正一切未有定论之前,对这些我毫不关心,也不与任何人真诚交流。让他们认识到的只是一个名字相同,但性格截然相反的存在,另一个不同于自己的、没有痛苦、思念和期望的人。那个时候,我甚至不见任何一个朋友。城里倒是有好几个初中时期的同学,他们也曾向我发出好几次聚会邀请。但一想到我们曾和英子、叶灵一起生活过,而现在只剩下我和他们,我就以诸事繁忙为由拒绝了。

实际上,那个时候我没有正式工作,也无心工作。生活实在窘迫时,就到楼下的餐馆当服务员,或是帮孩子们补习功课,一切维持着不至于活活饿死。这样,一七年的冬天在几场细雨和冰冻里过去。我没再联系刘慧,也无处得知她毕业后工作于何处,生活怎样?从年后的最后一通电话到现在,已然有八个月之久,而一八年的春天也已悄然过了大半。

印象里这并不是一个美妙的春天,气温时冷时热,没个常态。我也就像个神经错乱的病人那般,时而热得全身冒汗,把身体脱个精光,坐在阳台喝冰镇啤酒。时而像冬夜里那样冷的发抖,棉袄加身。好几次我都以为是自己生了病,但确实又只是天气原因而已,上下一看自己完全好得不能再好,胳膊和腿也并没因为不动而变得僵硬。

只是到了踏春的季节,我仍旧没有向任何人问候,不见任何一个以前认识的同学或是朋友,将一切挨着过去的事物都离得远远的,就好像用剪刀剪断拖在身后的乱麻一样。那个时候我甚至不在空闲时候出门,享受阳光。饿了就到楼下小摊随便买些食物吃,手头实在紧迫就打开橱柜收拾那些隔夜的残羹剩饭,或是到当服务员的餐馆将就着解决。

四月里,又下了几场冰雹,完全冷得不像样。每到这时,我就紧闭门窗,穿上厚厚的衣服,像度过冬天那般在角落里缩紧身子,必要时候又打开小太阳取暖。仿佛冬去春来都只是持续不断的严寒,而大半年里,我的生活也如久久不散的冬味那般毫无起色。每一天都只是不断重复的日子,唯一改变的也只是白天和黑夜在天平上不断倾斜而已,但时间已不再是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而是十二点到十二点以后。

错乱的时间里,我过着一种被束缚和被关押着的生活,眼看着系在身后的弹簧已然被拉得很长很长,然而,一不留神又回到原地。正如我试图就某些事做出改变,但一切又都是原来的样子。久而久之,我也就不敢确定自己是否在向前走去,更多的只是像西西弗斯和他那颗永远无法在山顶停留的石头。

进入五月的第一个夜晚,林子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他刚参加玩省考的消息,“那很好啊。”我对他说,然后就问他怎会突然想起这样的事来。

“这是为啥?哈!上了年纪后当然是为了稳定工作,娶妻生子,了结此生啦。”他在那头像早就想好似的说,“你是不是觉得突然?”

“有点。”我说,“不过林子,能听到你有这样的追求,我说不出的高兴,但愿你能取得好结果。”

“这是必然,你知道我一向都会做足准备。对了,假期去了哪里?”

“怎样的假期?”我问他。

“呜,你这家伙不会把时间给忘了吧!万众瞩目的五一长假呀。亏我还以为你已出门,选择晚上给你电话。”

“这么说夏天快来了?”我在脑子里略微思索,顿时错愕起来。

“岂不是?你不会还以为在冬天吧。”

“可是真的很冷呢,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此时还穿着厚毛衣,冷的发抖。”

 “不至于这样吧?你还是赶紧出门看看才好。”他说。

与林子结束通话后,我决定尝试着站起身来,朝窗户走去,小心地打开一个角,仔细往外看了看,听了听。很不可思议!以往总在耳边徘徊、滴滴答答响个不停的落雨声已然消失,地面也不再是那湿漉漉的黑暗景象,甚至梧桐树也一夜之间已变得郁郁葱葱起来。眼前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假?怎么想都与印象里的黑暗景象截然相反,看上去也更像是帷幕后的魔法。我伸出手,一时间不由得为夜风里多出的温暖感到错愕,那种温暖是如此真实,仿佛就握在手里。

我一面像刚逃出监狱的犯人那般贪婪地感受就要从手心钻入身体的温暖,一面闭上眼,又再次睁开。路灯下那群不断飞起又落下的飞蛾依旧真实存在,不会有任何一个魔法师能变化出如此生动鲜活的画面。我在心里想,然后就探出窗外,久久凝望这群在黑夜里不断探向光亮的渺小生物。

它们明明那样渺小,可又不断在眼前放大!我靠在窗台一直望向它们,直到将眼前的世界全被飞蛾掩盖。

再次醒来,天已然大亮。正如夜景所预示,是一个晴朗无风的日子,一切平静而祥和,窗帘直直悬挂,人们都穿着短裤悠闲地行走在热闹街头,他们沐浴在阳光下,眯缝着眼,连汽车也躲在了遮阳板里。果不其然!只有我所居住的小小屋子还透露着冬季的严寒,透着令人厌恶的杂乱和肮脏。就像一具死尸动也不动地在澡盆里泡了七八个月一样,水面上全是由他溶解而来的异物,苍白和黑暗。

任何人都不该任由自己生活在如此不堪的环境里,无论如何都不该,也更不能将自身弄得满是尘埃,甚至任由尘埃萌发出新的尘埃,让它们像茧那般将自己包裹。然而,一切又以我厌恶的方式发生着,并持续到现在。认清这点,我几乎发疯般扯开窗帘,打开窗户,推开门,水洗一般将屋子打扫个遍。我重新洗澡,洗衣物,刮胡子,自己做饭。然后就走出门,并没有目的地,就沿着小区里那仿佛十字架般分布的小道走,路两边满是幸运草,白色小花开得满地,几位老大爷正逗弄着鸟笼里的画眉。

我左右徘徊了十来分钟,就在桂花树旁的椅子坐下,一边享受别人能够感受到的温暖,一边就某些事作了短暂思考。确实,在过去的日子里,从二十岁到整个青春结束,我都试图将内心里的阴霾抵消在一次次的相遇里,或者她们本身也尝试着将这份阴霾消除。然而,它并不是一部分,而是全部,甚至我自身就由它变化而来。在我未做好自己之前,这份阴霾也只会不断滋生下去,并不断伤害每一个朝小黑屋看来的人。

我就这样坐在一群被囚禁着的画眉前,顺着这样的思维去思考。一时间里,我想起了自己刚步入大二时交往的那个女孩。我是那样轻易就得到了她的信任,她又是如此温柔、善良。可我对这些却从未上心,只是无情地将她当作我处在孤独里的牺牲品,甚至七夕时还故意对她不理不睬。而对于这些,我却从未向她道歉。

想到这,我就意识到自己竟无意间犯下了那么多无可挽救的错。就像英子离世,叶灵离开和对刘慧造成的伤害一样,已然对身边的人们遗留下太多承若无法一一兑现。她们曾那样信任于我,想将我解救或是得到救赎,可我除了伤害什么也没能给予。

我走出小区,毫无目的地来到公交站台前,所有人都上车,也跟着上车。在五月热闹的城市里没方向地经过好几个站后,我决定到都匀看看高中时期那个临桌的女孩。我们曾经有那样深的友谊,在我失去叶灵后的那些日子里,她曾那样无私地给我带来了多少快乐,努力使我走出阴霾。可那个时候我完完全全把自己关了起来,对于别人的援救也从不伸出手去。而一步入大学就决定忘掉过去,不见任何一个认识的人。我总是这样轻易就忽略了朋友,并把他们的关心看作毫无必要。

现在,我决定去看看她,就进入大学时她在电话里询问我和叶灵的那件事做出个解释。唯独在这件事上我想解释清楚,我在那个时候应该说谎骗她,告诉她自己并没有喜欢任何一个人,更没有失去,不经意间表现出的抑郁和沉默只是生来如此,并不是如她所说痴情于某人。如果可以我甚至会不可辩驳地说这并不是一个该痴情的年代,每个人都应该忘恩负义地活着。

当然,除了这些,我们也确实有许久没再见面了,一想到我曾答应她在某个暑假一起到西藏旅游,也说过要经常与她见面。我就感到在那小黑屋里的日子已然消耗了多少青春的美好,也冷落了许多无比珍贵的友谊。

想到这些,我立即赶往车站,购好车票,赶往都匀。虽久未见面,但一如高中时期那样,我们愉快地聊天,在用草帽当锅盖的餐馆吃饭,看最新的电影,然后又兴致索然跑到游戏厅前抓娃娃。我还是第一次和女孩做这样的事,但结果出乎意料的好,我们足足抓了十来个,每一个她都喜欢得要命。

我们一人拿着一大把娃娃走在街头。她今天穿着白色连衣裙,黑色凉鞋,与高中时候截然不同。她先是说起我好像没怎么变,然后就谈论高中时我们用掷硬币猜答案的事,我也在一旁参与其中,两人笑个不停。任由街上的小孩、老人投来奇异眼神。

“我们好久没再这样了。”她抬头看了看天,这样感叹。

“是的。”我说。“大约过了三四年的样子。”

“可你好像总是很繁忙?”

“全是些自己的事,无关紧要。”

“说到自己的事,我倒是有一件想与你谈谈,要不要听。”我点头示意她尽管说。

“大学时的一个同学常来看我,如果可能的话,我们将会在一起,我们关系很好,也很微妙,有时一天吵八次架也不会累。”

“这是好事。”我说。

“但是我总觉得我们或许并不合适,如果身边有单身朋友别忘了介绍。”

“为何这样讲”我问。

“可能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浪子吧。”她停下脚步这样说。

“我想是的。”我说,然后在人群里相视微笑。温暖的夜风吹过街道,广场上几岁的小孩跑个不停,我们继续在小十字的街头踱步。过了一会,突然和我谈起将自己买房的事来,很奇怪!说的话竟和晓婷一模一样。我当即把这件事告诉她。

“你以前的女朋友?”她抬头问我。

“不是,只是很好的朋友,就像和你一样。”

“你这样认为?朋友就是朋友?”

“嗯。”

她暂不说话继续向前,我也跟着向前。我们在路口打的回到住处,和宿友们玩了好一会桌游,她们第二天都要上班,我在十二点走出房门打算第二天一早离开。我们在微微凉的夜风里穿过无人街道走了好一会,走着走着,她突然问起我是不是已经辞掉工作的事,我说是的,然后笑着说总感觉这个世界上她最理解我,就连我深埋在内心里关于叶灵的部分,也在未能述说之前就已猜到。

“好可怕的直觉!”我说。

“因为我懂你的沉默嘛。”她看看天,笑起来,我也笑起来。我们继续向前走,在一个十字路口简单道别。我说下次有机会再来看她。

“你就没想过到都匀来?”她问,“好多同学都在这里,而且你也看到了这里的女孩皮肤白,腿又长。要是我是个男人,简直不敢想象。”

“可能我这人对女孩不感兴趣。”我笑着说。“而且第一次带母亲来这看病的时候,人生发生了太多改变。”

“因为从那时起做了痛苦的选择?”

“选择谈不上,只是做了某种交换而已。”我说,或许人活着就是一个不断交换的过程,用得到的交换想要的。

“好吧,了解。”她也笑了下,“不过下次再来可以有沙发。”

“那再好不过!”我这样道别。

一夜无梦,返回贵阳的情形和多年前去看望刘慧时差不多。我一大早乘上公交,赶往车站,在人群里买票,上车。一路上穿过暴雨,又沐浴阳光,这在云贵高原上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我也就毫无兴趣地靠在车窗上,听了一会外面的响声,就熟睡过去。一缕阳光打在眼皮上,像火绕过平原,我睁开眼已是云宵雨霁的景象,声旁的旅客告诉我已然睡了一个多小时,看看时间,确是如此。不错的旅程!在心里回想一下,我已经好久没再这样无梦地安睡了。

我对身边的旅客说希望鼾声没有打扰她,然后就望向窗外。甚是美丽的景象!一切如刚出生那样呈现出崭新的颜色,和以往那种湿漉漉的暗黑截然不同。低谷里薄雾依依不舍地向上升腾,瀑布上的水汽略显艰难、沉重,而工厂的滚滚浓烟又是那样迫不及待,它们像异域女子的面纱,像数不清的尘埃,像老头口里吐出的旱烟。但无论怎样的颜色各异,形状不同,刚到半空就全变成了天空的颜色,自己则完全消失不见。

人生是该呈现自己的色彩,还是别人想要的颜色?

我不禁这样想,但一切莫衷一是,仅为望洋兴叹。当我还纠结于这些无意义的事,在龟速的时间里艰难爬行时,多少人已经走在前面,得到了他们心中所想。而我却从二十岁起就被现实剥离,丢在一个无人的角落,现在似乎又要在这个角落里继续迷失下去。

这个时候,我就无比深刻地意识到生活不能只是左右摇摆的循环,今天到明天,明天又到今天的痛苦循环。无论如何,都得鼓起勇气,开始新的生活。

我不愿在回到花溪,回到那间满是从我身上脱下死皮和灰色情绪的小屋子,想也不用想,它必然像几十年没进过阳光的老宅一样,布满霉菌和尘埃,腐臭而令人难以涉足。而且那黑色的“墨汁”也绝不会因为五月的骄阳而散去。一个人总是选择活在黑暗和痛苦,无论怎样想都绝不正常。

另一方面,爱而不得,绝不能成为权衡生死的事。在我的生命里曾失去青梅竹马的英子,也因为同命运交换而失去了叶灵,现在同样未能在自我救赎中将刘慧留下。所有这些已经发生了,在我以为失去任何一个生命也要随之消散的时候,呼吸却又将断未断地进行着,并进行到了现在。

既然活着本就是件乐观的事,又何必多此一举地参入悲观色彩?从而画地为牢,自我围困。所有这些,我在“中心”的时候不早已经学习到,只是我总认为要永远记住一个人,留在曾经的画面里才是对的,值得恪守的。不用见面我也能知道你在隔着文字为这样的想法暗暗偷笑,就像我告诉林子时,他从凳子上摔下一样!

实在的,他那种认定每个人或早或晚都会分开,感情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的言论,早应该写进教科书里,再不济也应该对我耳提面命,每天各念三次。林子啊林子,你绝对是我见过最伟大、最具远见之人,在这方面,我只得将“打工狂”放在第二。尽管你们的言论一度像诅咒那般困扰着我,但现在,我除了感激再无其他。

迎着五月的阳光,我这样想,就把一切抛之脑后。我打电话给林子,告诉他自己将从事销售类的工作,我说以前我认为自己无法与任何人交流,甚至险些因为个人原因而失去语言能力,并在自我意识的挣扎里困了许久。现在,特别希望一切能重新开始,就像我曾说过,人活着是一个过程,而不是一个结果一样。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不能因某件事而毁掉,最起码不能自己毁掉。

“恭喜你噢!”他在那头说,并告诉我如果新生活里需要帮助,大可找他。

想想林子这家伙还是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对我说“恭喜”二字,在此之前我所做的每一件事,他都仿佛跳过过程,看到了我想像不到的结果。唯独在林子身上我曾向对“打工狂”那样做出过辩驳,但他看好和不看好的部分实在精准无比!

借林子吉言,新生活整体上还不赖。我只花了两天时间就在离公司十几分钟远的小区里找到了一间不错的房间。这里四周全是因搬迁而安置在此的农民,而且年青一辈大多早已搬走,生活里充满着难得的宁静。我重新看书,写日记,一段时间里,我吧书本看作是陷入孤独的人所创造的产物,为了不沾染这些毫无必要的孤独,我一度将它们丢在角落里。现在我决定重新看看,并在周末往书店里待上一整个下午,有时就和新同事聚会,展业。总而言之,那段时间我努力将一切都带回到正常的节奏里,不能改变的部分则一刀斩断,绝不做深刻思考。

六月的第二个星期五,我二十六岁的生日已然到来,应该是我的生日没错,靠着某种记忆我忽然记起这样的事,感觉这一天在生命里曾留下某种印记,深深地烙在灵魂里。但我不敢翻日历,看时间,生出一种它是或不是都并不重要的感觉。而且在现实里也毫无意义,就像我想张口嘴告诉人们自己已然活到二十六岁,不可思议的二十六岁,可怎么也发不出声一样。在这种没有声音的世界里,四周静的可怕,静的出奇,没有风声,雨声,心跳声。仿佛世上的一切都陷入了冬眠或是死掉,亦或者自己被抛到了世界的死角,哪里全是过去的狼狈不堪和缓慢并不断旋转的漩涡。

所有这些让我感到可怕无比,就像一个人在凄冷的大街上醒来,却记不清昨晚的事,更不知往哪里走去。这一天里我也不知道该去往哪里亦或者如何度过,总感觉它比以往任何一个二十四小时更漫长,也更难以让我逃脱。

如果可以从三百六十五天里去掉也不失为件好事。我这样想,就在下班后没个方向地在附近的街头闲逛,穿过热闹广场,无人街道和水鸟栖息的森林公园,有时千头万绪,有时又什么也不想,只是逃跑似的向前走去。

回到小区已是晚上十二点,我不知走了多少公里,又累又饿,脚掌也像火烧似的那般滚烫。停下来想想无论怎样这也算是独属于我的生日,于是就在夜市摊里点了炒饭,羊肉串和啤酒。我独自在一张餐桌前一面喝一面想起二十岁时那个奇妙的生日,那个叶灵打来电话向我祝福的夜晚,似乎从那个时候起我就没再认真对待个这样特殊的日子,也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我边喝边想,觉得一切太过漫长,却又无比短暂。好多总以为过不去的日子,又慢慢像水流那般不可挽留地消逝。

迷迷糊糊中,我想到了英子,想到每一次赶回老家,她父母看到我时都会说如果英子活着也到了二十五六岁,或许能实现她当空姐的没想,或许结婚生育,这些话多少使人旧疾复发,我也曾一度避而不谈。但不知为何,能有人和我一起记得英子,记得她那总是带着绯红的可爱脸庞,能够再提到她的名字,我又感到弥足珍贵并得到久违的慰籍。确实,正如他们所说,如果英子还活在这世上该有多好。对于我而言,必然是最幸运的事,我将有多少难以开口的话能够述说。而且就算她嫁给了别人,我们也可以无话不谈,在此刻这是多么重要!人生里能找到一个永陪自己说话的人多么重要!

但这世界总是这样难以理解,总是这样叫人厌恶,一些重要的人不断离去,而无关紧要的人们却都活着,一个个陌生面孔也嘲弄着你似的不断在眼前徘徊。

我想到这些,又继续点啤酒喝。肚子实在难受时,就弓着身子靠在餐桌上,夹杂着内心里的痛苦流起泪来。矮胖老板急忙跑过来询问生了怎样的事,我说饭菜很好,酒也好喝,只是自己在工作上不如意,一时难以接受打击,也不知何去何从。听到这些,他就在我身边坐下,谈论起年轻时自己如何想着在外面闯出一番事业,又如何承受住打击之后捞到第一桶金,做上老板。说什么人一定要努力创业,做把握航道的船舵,而不是只供机器运转的齿轮。他越谈越起劲,唾沫星子像喷壶浇花那样在灯光下闪个不停。我一边漫不经心地附和、赞同,一边恨不得他一口气提不上来倒地死掉。

瞧瞧这都是什么人?没弄明白别人失去了什么,经过过怎样的痛苦,就先站在自己的角度上和感受上侃侃而谈。说什么工作和收入才是生活里的重中之重,为此应该忍辱负重,忍气吞声,方为大男儿立世之本。一时间里我真想站起身来,毫不留情地指向他的额头,告诉他工作只不过是人生中失去了再找回来的附属品,而一旦失去某个人,将是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无法再找回来的事,人的一生也都将会在痛苦和懊恼里煎熬。

但转念一想,他只不过是现实里的俗物,俗不可耐的俗物,除了金钱外再无感情的蠢材,鼠目寸光,毫无感情。我就站起身结账,回到屋去。

一封早些时候传来的邮件在右下角闪个不停,我点开,是之前的心理医师写来的。

首先为你第二天的不辞而别感到惋惜和自责。这多少使我未能尽到本分,也对我的职业性质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影响。”她这样写道,“不过想想,你是在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事,我又实在无法对你或是对自己再有责怪。正如你所说,你并不是我的病人,而之所以远离家乡到这来,只是想在一个全新的环境里,找到某个走出过去的方向,并将青春里遇到的事以及这些事对自己性格的形成是否处在正常范围作一个诠释。

听了你的自述后,我大致得出这样一些结论。第一,类似你这样在内心里坚持着某些事,却又与现实存在巨大反差,而质疑是否该亲自毁掉,或者再继续坚持是否属于正常的自我矛盾的现象并不少见。可以说每个人在一定阶段里都会遇到,只是这样一个阶段性问题在你身上被无限延伸,从而将你围困。在这上面我想说忠于青春时的感情并没有错,但围困在已失去的爱情里是没有必要的痛苦。

第二,对于婚前是否该发生性行为这件事,相信你能明白,爱情也可通过性而升华,让两个人相处得更融洽和谐。所以我认为一切如你所想就好,无需当作誓死恪守的教条,更不要在接下来的爱情里,影响到最后一步。毕竟一切都在改变,观点和真理今天是人们赞同的样子,明天就让人觉得落后,是吧?

第三,在你和刘慧这件事上,我认为从今天起就彻底放弃为好。爱情是一个使人心生愉悦的过程,就像乘车远行时,我们该放下疲惫欣赏沿途风景,而不是担忧着终点何时到来、能否安全到来。就这一点而言,你无法理解她,她也无法理解你,就像你们无法分享痛苦就无法得到快乐一样。尽管我这样建议,但决定却权在于你,也但愿你不会再像陷入失去叶灵的痛苦里那样在重复一次。

最后由衷希望你能开始新的生活,如果可以也希望你能尝试新的感情,做一些简单、自己善于表达的事,从而得到平凡的快乐。当然我在这里用尝试这样的词,对于你所理解的感情而言,多少有些肤浅也不圣洁,但爱情哪有什么圣神可言,只是一群平凡人做的平凡事。所以无须想得太过复杂,并把自己摆在卑微的角度上。

以上结论仅为个人观点。毕竟,除了你以外不会有任何人感同身受,我也无法经历你所经历。但不管怎样,请不要忘记,我们可以孤独地生活,但绝不是只身一人活在这世上。

无论有多少赞同和反对,请一定给予回复。

我将信读完,六月的雨已然降落在窗外,似乎到了深夜的原故,落在每家每户的窗户防雨罩上声音就格外响亮。我坐在靠窗一侧,聆听着雨声,想好个大概就立即回信。

“谢谢你将我的无病呻吟惦记在心。”我这样写道,然后将离开后遇到的人和事全告诉了她,包括在花溪那暗无天日的生活。

我说我在半年里没有与任何人说话,没有接触任何一个异性,对周遭一切更是毫无兴趣。极度难过时我一度认为自己熬不到天亮。当然,睁不睁眼毫无所谓,一切都是黑暗,春天里的花和阳光也一向如此。一个黑暗且阴冷的春天多少令人心生可怕,特别是半个月见不着阳光,对于伤口的愈合就显得困难重重。不得不说,这是我度过最难熬的春天,仿佛整个身体都长满了霉菌,我也随着它们的腐烂而腐烂。

春天里我参加了阿美的婚礼。我唯独参加了她一个人的,因为我还是克制不住想要见见刘慧。我们确实见了面,说了话,她看上去比以往时候更开心了些。据阿美所说,她在县城里成为了一名教师,所有这些都很是不错。至于再见面时我们内心里都是怎样的情形,实在无法言说。

不过,一切已然度过。我已经搬离那个令我痛苦的小屋子,来到城市的另一头,在这里开始新的生活,和新的人们做新的交谈,也抽空看望了以前要好的朋友。至于之所以找到你,并长篇大论地赘述过往,只是想找到一个陌生人用互不理解的方式宣泄痛苦,或者一个人总是记着过往而无法接受身边一切是否正常。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我已然到了痛苦边缘,一个超过二十四岁的人也突然脆弱到需要理解和同情。但无论怎样,那些坏死在过去的细胞曾一度将我整个躯体感染,甚至占据,将我束缚在过往的快乐和再去回忆的痛苦里。

此刻,我已不再刻意忘记某事,或是想得太过深刻,从而再对我的生活观念产生影响。正如我所说,本质上我还算个乐观之人。

此外,我又将近来的生活写给她。我说我认识一个叫莉莉的朋友,我们工作在一块,无话不谈。但在感情方面,我暂时想让自己搁浅下来。我也不知道为何到了二十六七岁每个人都慌慌忙忙的时候,家人和朋友们都竭力催促的时候,自己却想缓一缓。但细细想来,这应该不是一种疾病,对吧?

关于信中所说,无不赞同,百忙之中切勿牵挂。

我将一切写完,看看时间已是凌晨两点。躺在床上,没一会就在酒精的麻痹下昏睡过去。

出乎预料,第二天是个晴朗的日子,蓝天白云悬于头顶,被暴雨冲过的路面、空气也都干净无比。透过窗户看向小小的天空,一群鸽子在蓝天下快速飞过,它们似乎成群居住在小区的某个房间里,但具体在何处?我又想不明白,晚上从窗户爬进来躲雨的飞蛾倒是没了踪影,想来是躲在某个角落里熟睡。

酒精还在大脑里残留,脑袋昏昏沉沉,我喝了两杯水,关上窗帘又继续躺下。

临近中午,我才起床,洗澡,做自己喜欢吃的洋芋饭,想想已然是步入二十六岁的第一天,就走出门,在六月的阳光下散了好一会儿步。我一面重新呼吸,一面什么也不想地向前走。

不得不说,比起室内的阴冷,室外显得暖和许多,在这昼夜温差极大,室内外温差也如秋夏相隔的城市生活,无论如何都得出去走走才好。

我先是从小区这头走到那头,又从围墙外折返回来,绕了好大一个圈。正考虑要不要到书店去时,莉莉打来电话,她问我有没有时间和她一起出门,我说可以。

我们在公司楼下见面,今天,以往时候那身贴身西装已经换成短牛仔裤和白色t恤,往下是同样颜色的袜子和运动鞋。她手里拿着一把摆满小花、蝴蝶结、发夹、发卡的雨伞。看见我,就让我帮忙拿着。

“不会耽误你周围约会吧?”第一句莉莉开着玩笑说。

“当然。”我回答她。

“那就先无条件租用一天喽!我走到哪就跟到哪,可以吗?虽然接下来的事可能会有些为难”

“怎么听起来怪怪的。”我说

“因为我想带你一起摆地摊嘛,摆地摊。”她强调说,“现在还愿不愿意?会不会让你感到尴尬,没面子?”

“想来不至于太糟糕。”我回答,我们搭上249路公交,离开金阳,赶往繁华的市区。到大学或是学院门口,就停下脚步,在天桥或是校门前撑开雨伞。莉莉将一个红色小狗夹在我头上,自己也戴着一个。用二十多岁的身体,戴这种略显童真的装饰品,多少有些另类,可我们很快就像两个小摊贩那样看到结伴而行的妙龄少女或是情侣都吆喝起来,让她们留下联系方式,就挑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小玩意。被保安或是城管驱赶时,又换到另一个地方。

整个下午全在城市里走走停停,直到傍晚到来。所有的小玩意都送出去后,我们就合上伞,在热闹的街道踱步,想想上次这样漫步,还是到兴义看望刘慧的时候,我就不由得感到恍然起来。

“幸苦你喽。”她满意地说。

“一点也不。正好愁着一大把时间不知往哪放,能这样度过一天也挺不错。”我说。

“可你平时好像都很繁忙。实在的,我都不知道这样会不会打扰到你。对了,想吃些什么?我请客。”

“一个烤土豆就好。”我说。

“就这样?”

“是啊。”我回答。

“呜,要真是这样,下次会不好意思劳烦你呀。”她低头捋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不得不说,你这人有些难以理解,一会说生活需要仪式感,认真无比。一会又摆出一副无论怎样都无所谓,都能过得下去的态度。”

“可能我自己也不知道该怎样吧。”

“那就别想啦,干脆我们回家自己做饭。虽然这样没有餐馆里的美味,作为答谢也不过隆重,但能尝尝我的手艺是不是也算件好事?”她像自我夸赞似的笑着说。

“貌似是这样。”我随着她的意思回答,然后拿起雨伞,一边说话,一边朝公交站台走去。吵吵嚷嚷的城市,周末的原故,站台挤满了结伴而行的老人和周末外出释放压力的上班族。我们好容易乘上车,过了十几个站又换另外一辆,一直到城市边缘。

我们在一条陈旧、狭窄的街道下车,沿着高楼下的幽静小径一直往里走,左拐右拐地走了六七分钟,来到一栋民房前。打开一扇陈旧的铁门,我们就沿着暗黑的楼道弯弯折折爬到五楼,莉莉居住在走廊最里面的一间房子。标准的单身套房,一个小小的厨房,不大的卧室,摆上沙发和茶几就只剩一条过道的客厅。窗台上摆放这一个小女孩的照片,墙角下摆放着一些包装好的洗浴用品。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简单而整洁的居所!

莉莉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我就仔细地看看了照片,怎样都觉得与莉莉颇为相像。大概她小时候就是这样,我在心里想。然后,推开窗户,晾衣杆上挂着几件洗好的白衬衫,往下是一盆栀子花,花盆旁边左边是一个盛满水的喷壶。栀子花旁边是一株夜来香,花瓣正紧紧闭合着,而另一侧,主人家的葡萄架上,挂满水晶葡萄。

“可能要晚一些,会不会太饿?”

“不会。”我回答她。

“可有什么想问的?”我同样给了否定回答。

“可你看上去很拘谨的样子,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还是说说话好些。”她笑起来。

“或许是因为许久没到女生住处了吧。”我说。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间很喜欢这个称谓,好像回到十七八岁的时候。妙龄少女啊!带着如花一般的芳香啊!”莉莉比之前笑得更开心些,而我一时半会想不到生了怎样的事,又或者说了怎样奇怪的话。

“对了,大约多久?”她结束笑声问。

“六七年的样子。”我回答。

“呜,这么说,你上次恋爱岂不是在六七年前?很罕见嘛!”

“这个词不错。”我笑道。

“那你如何忍得住?正常的生理需求啦,或是感情啦之类。”

“这种事用嘴巴不好说。”

我讲完,她就在厨房里笑起来。笑声夹杂着菜的香气,倒是有些令人寻味。她认真地切菜、将植物油放到锅里烧的滚烫后,就娴熟地将菜倒进锅里,传来阵阵滋滋声,又或是锅铲和锅接触的铛铛响。我听着这些声音,怎样都觉得似曾相识,不想坐在原地思考太多,就走到阳台上给栀子花浇水。

“贵明,平时你会自己做饭吃吗?家里可有厨具?”

“有。”我说,“不过,并不是每一餐都自己做,有时候从外面叫菜进来吃,有时跑进餐馆里。”

“倒是和大多数男性差不多。”

“因为我也是个正常人嘛。”我说。

“正不正常很重要?”

“最起码不能让别人觉得有病,或是个异类。”

她又笑了下,“不得不说呐,你这人真要说起话来还挺有趣,只是大多时候闭口不言。”

我们谈话间,她开始开始脱掉围腰,端菜走出厨房。我也帮忙着将清真鲈鱼、西红柿炒蛋、水煮茄子和三鲜汤摆放到折叠式餐桌上,又拿了碗筷。然后每个菜都细细品尝一下。

“厨艺不错!”我说。

“真话?”

“千真万确。”

“被你这么一说,忍不住有些高兴。就像听到你说我是女生一样。”她浅浅地笑了下。

“可所有这些都是由心而发。”我说,没有半点刻意讨好和不切实际的地方。

“所以才格外令人高兴啊。就像一个已然三十的女人被说成十八岁,简直高兴到要死掉。”

我抬头看向她,怎么都觉得这样的快乐方式实在简单,与每天的粗茶淡饭毫无区别。一时间里怎么也弄不明白这种快乐的由来,仿佛只是将食物放进嘴里咀嚼而已。

“会不会喝酒?我们要不要来一些?”她下咽,然后问。

我习惯性摇摇头。

“可你昨晚貌似喝了不少噢?”莉莉突然抬起头来,看向我。很平常的眼神,既没有因为我的欺骗而生气,也没有因为请求被拒而自惭。

“很惊讶!”我说。

“倒不是我偷窥了你,只是今天还有酒味。对了,你明明会喝酒,但单独和一个异性在一起时又说不用。是不是做什么事都只喜欢一个人?”

“这是什么逻辑?”

“女人的逻辑啊,是也不是?还是说我在你眼里根本就是个老太婆,和一个老太婆喝酒实在有煞风情?”

“并非如此。”我一边喝着汤,一边说自己进入二十六岁。却还一事无成,所以借酒消愁而已。

“一个人?”

“对啊。”

“呜,你这人是怎样过活的?”莉莉很难理解地看向我,眼里仿佛看见一只千年不遇的怪物一样。“想想看就疑点重重嘛!按你所说在贵阳已经生活了快两年,可连个东南西北也分不清楚,更是连个朋友也没有,二十六岁的生日还自己一个人过。把这些加在一起,就感觉很难理解呀!”

“没准我骗了你,其实刚出监狱里刑满释放。”

“值得怀疑。”她笑起来。然后就将一大块鲈鱼夹到我碗里,颇有些给久居大牢的犯人打牙祭的味道,我干脆不客气地吃起来,她也吃着属于自己的一份。

“很可爱吧。”过了好一会,她突然看着窗户上的照片,这样对我说,“我女儿,是不是与我很像?”

我张着嘴点点头。

“看上去好惊讶。”莉莉似是自我惋惜了下,很快又消失。

“多少有点。”我说。

“和别人的妻子共处一室,单独吃饭?还是对于我已经是位母亲而感到难以接受?”我一时间也搞不清楚惊讶的原因,就沉默着暂不说话。

“如果是前者,大可不必担忧。”她说,“在孩子还未出生前,我们就断绝了往来。而且,如果我们还在一起,也不会叫你帮忙,对不对?那样就是我这个人有问题了。”

“想来也是。”我赞同道。“不过,还是为你突然与我说这些感到惊讶。”

“因为不想让你造成任何误解,或者要很久以后才知道嘛。更何况,就另一方面来说,一个人突然想向另一个人倾吐心事,也算人之常情,至于是否倾听则完全在于你。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时间倾听别人的苦恼,抱怨。更不用说,这已经成了挣取收入的方式。所以,尽管一座城市可以生活几百万人,上千万人。但真要静下来找到一个可以真心交谈的存在,绝不必大海捞针容易。或许在你想说的时候,别人没有时间,而别人想听的时候,你有觉得没有必要。”

“那我们现在吃饱喝足,倒是满足了所有条件。”我说,“而且,怎么着也得报答一下这美味的晚餐。犯人能吃上家常菜可不容易。”

“可我好像突然间到了第二种状态。”

“千万别这样。”我们为各自的话微笑起来,将餐桌收拾干净,拿到厨房清洗。我刷好一个,莉莉就拿到水龙头下冲洗,然后放进橱柜里。

收拾好一切,我们就做坐上阳台。陈旧的街道上,灯光昏昏沉沉,而且路两边全是小吃摊的缘故,路面如油垢一般黑暗。偶尔有汽车驶来,留下一阵嘈杂急促的鸣笛声,就又向前奔去。不过,这里的晚风着实不错!既不炎热,也不寒冷,更少了城市中心里那种满是机械的味道。

莉莉靠在墙边抽烟,我也抽烟。只是她的目光望向更远的位置,仿佛仔细看清楚些,天边就有想要的答案。而我更多的是注视着她,莉莉虽然眼睛小些,鼻子稍扁,但从侧面望去,颇为耐看。

当然,我这样仔细地看着她,或多或少怀着对一位二十四岁单亲母亲的敬畏,因为她即便回想着痛苦的事,也绝不流露出怨恨的表情。而是认真的审视和思考。我一面抽着烟,一面看向她,耐心地等待起来。

“如果二十几岁就去相信这世上存在因果,多少有些未老先衰的味道。但真要将过去发生的事与现状联系起来,过去、现在又多多少少存在关联。仿佛时间可以走在一条笔直的道路上,而我们每天都要徘徊在一个又一个十字路口,不断寻找方向,做出判断和选择,并为此疲于奔命。因此,真要把因和果放在一起,我们都不知道该同情自己,还是怨恨自己。”

“我想是这样。”我说。

“哈哈,不好意思,不小心把你带进了颇为灰暗的情绪里,怎么说都该传播积极正能量才对。”她搞怪似的嘴角向上,吐了个小小烟圈,“就明天而言,或许今天的事又会对我们产生各自不同的影响。所以我想确保你是在乐于倾听的前提下,而不是报答晚餐、同情或是好奇。亦或者不怎么好的故事让你产生悲观思想。”

“本质上我是个乐观的人。”

“我也应该算一个。”莉莉抽了口烟,用拇指轻轻弹掉烟灰。“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聊了什么?”

“询问名字,索要联系方式,又问彼此各自工作了几年。我记得你说好像是八年的样子,这把我吓一跳,因为自己满打满算也才两年而已,更何况是比你年长的情况下。”

“当时你总是小心翼翼,而且话也不多唉。总感觉像身上带着刺,稍一动作就会扎伤人一样。”她先是玩笑似的这样说,“可一点也没有骗你,我确实是在社会上待了八年。因为我是十六岁时离开学校的嘛,记得刚好是快步入高二的时候,我们一起逃出学校是夏天里。就那个时候而言,一个生于农村的女孩子能在这样的年纪里读到高二,是不是已经很超前了?”

我点点头。

“而且那个时候的我学习也不错,脑子里多少有些小聪明。虽然谈不上过目不忘,但两三遍下来也能记个大概。背课文啦,算算术啦,从小到大也总是轻轻松松。实不相瞒,如果这样四平八稳地发展下去,无需吃太多苦,要考上大学之类也不成问题。父母也有意将我往这方面发展,这可是他们的骄傲啊,为此就算吃再多苦也心甘情愿。可伶天下父母心嘛,睡不希望自己的儿女好?现在我也多少能够有所体会。”

“不过就当时而言,这些对于我完全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东西,甚至它们应该消失殆尽,才不会干扰到我在这个世上的生活。不然,就显得多余,而且令人厌烦。另一方面,就老老实实地待在校园里,做个只会死读书的呆子,无论书里再描绘出怎样一个花花绿绿的世界,都难免有些枯燥、乏味。更别说,那个时候我外表上虽像个乖乖女,邻家小妹,可内心里却也有着属于自己奇思妙想和狂野。甚至本质上,我并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总觉得一切不能只是维持在某个恒定状态,它应该不断变化,充满心惊动魄的冒险和意想不到的惊喜,才与我的世界观吻合。不然日复一日地重复就是浪费青春的事。呼!一旦这样的想法在内心里萌芽,很快就可以长成参天大树,要想回到正轨上,绝不像除杂草那般容易。再加上我已经说过,自己本就不安分,要在别人面前克制内心里的蠢蠢欲动表现出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人格,无论怎样也绝做不到。”

“可父母那里实在不好沟通啊!总不至于回到家里就对他们说:你们的女孩以后不再上学,大家就此别过,各过各的生活吧?那样不被打个半死才怪。另一方面,我也告诉自己厌倦待在学校,可能只是成长阶段一个短暂想法,甚至还是一个正常想法。就像老师厌倦当老师,医生厌倦当医生,司机也会厌倦每天保持一个姿势开车那样。一切都再正常不过,每个人都会对自己的身份和所做之事感到厌烦,但一切在生活里又不得不继续下去。与其怀着男人不想再做男人,女人不想再做女人的思想,不如换个角度,找出所做之事的美好,没准你羡慕别人的同时,别人也在羡慕着你,是也不是?如此,寒假回家,对于自己这半年来的想法只字未提,交给他们一张满意的成绩单,春节结束又立即赶回学校,并将这种表里不一的生活又维持了半年,至于期间是怎样度过?全靠着一切他们满意就好,自己的想法毫无所谓的教条约束自己。”

“这样说来,我那个时候是不是就已经开始自我矛盾?”莉莉看向我问。

“大致如此。”我说。

“这由外人判断,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但放到自己那小小的世界里,就绝不是一个暂时性的想法那样简单。思来想去,既然只能待在学校里,那就自己找出一些快乐来好啦。于是我开始谈恋爱,虽然这多少出于生活实在太过乏味的缘故。但对方也极为不错,多少有些书香门第。父母都是人民教师,本人也从骨子里透露出吸引人的气质。左右寻找,也只对此人心存好感。这样,我就把他带到走廊,快言快语地说自己一直以来对他心存好感,如果他愿意,蛮希望能与他走到一起。一个中国女孩做这样的表白是不是很不敢相信?但当时真的就是这样,我甚至都已然决定,他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我都必然要在一段时间内获得爱情,给生活添加上另外一种调料。人渴望起爱情来,多少有些疯狂是吧?”

我点头同意她。

“就结果而言,意想不到的好。他说对于我也有同样好感,只是一直以来难以表达。在情感上彼此都有好感,又绝不约束自己,我们自然很快就在一起,并发生了关系。至于往后的生活嘛,说起来多少有些双面间谍的意思。我们一边学习,一边瞒着父母、同学谈恋爱。如此过了两个月,我们一次真心相谈也没有。倒不是他这个人对我有所不忠,事实上,他比任何人都珍惜我们的感情,这在之后的事里完全可以看得出来。而我之所以说没有,只是我个人非得在某件事上较真。总认为自己没有将自己表达清楚,让他认识到的只是一个可以一起努力考上大学,将爱情在延伸三四年的莉莉。实际上,他也总认为一切可以在某种庇护下进行下去,当然这种庇护大多类似于父母的补给之类。但我的家庭与他的家庭截然不同,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切都在随时可能奔溃的边缘进行,就好像行走在没有护栏的天桥上一样,稍稍再有波动,就会“砰”的一声跌落在地。特别是父亲身患肺癌只得在家等死的那段时间里,我几乎发疯一般认为自己绝不能再待在学校里做一个消耗品,而是应该做出某些改变,巨大的改变,就像一个人改变了老天给他安排好的固定轨迹那样。不得不说,现在看来,这种想法完全是在发疯,但当时我根本无法遏制。尽管我极力使自己沉浸在爱情的欢乐里,但它还是像一万个锣鼓同时在心里敲响。”

“于是,我们平静下来后,我决定将这个想法说出来。我说我希望和他一起生活,但并不是待在校园,而是换到另外一个环境,过自给自足的生活。你猜怎么着?当时他完全惊讶到合不拢嘴,而当时的表情这一生里我也只见过一次。有不谋而合的默契,也有喜不自胜的愉悦。想想看,一个深爱的女孩对你说,愿意嫁给你,和你一起共创生活之类,是不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是的,绝无仅有!不可多得!”我说。

“就像我们很快坠入爱河一样,在逃跑这件事上从商定到付出行动也快的不可思议!偷偷将生活费省下来,暑假一到,对家人说要在县城里打暑假工,其实早就买好票,逃到了外省。为爱私奔啊!重获新生的自由啊!再也不用待在家里眼睁睁看着一个亲人慢慢死去。外面的世界一切也都很新奇,我们组建自己的生活,到处旅游。在自由的国度里循规蹈矩也可,自己成为统治者安排一切也可,反正只是为了快乐而活着,而所做之事也只是为了得到幸福和快乐。那种感觉就像上天额外造出一个类似于伊甸园的环境,让我和他像亚当和夏娃一样丰衣足食、无忧无虑地生活,更何况还拥有最值得怀念的爱情。多么美妙的日子!我这样讲,你是否能够理解?”

“不能,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我说,“不过,想来神仙也会羡慕。”

“贵明,你和身边的女孩们都是这样的说话方式?从一个面突然跳到另一个面,就像冷和热的突然碰撞一样?”

“可能太久没这样面对面和女孩交谈,也就没法做到顺畅自然了吧。”我对莉莉说此刻还是我大半年以来第一次和别人对话、交谈。

“要真如此,你刚从监狱里出来,我多少有些相信。”她笑道,“不过,还是要感谢你再次称呼我为女孩。总感觉这样的称谓就像那样的日子不会再有似的。”

莉莉自我嘲讽般抽了口烟,又眺望向远处。一缕缕细咽慢慢从她微微张开的嘴角冒出,攀上脸颊,流进眼眸,又聚在眉头,仿佛一个人情绪波动时,皱纹的细腻变化。她叹一口气,又吸一口烟。

“如果爱情里总是美好,人简直没有衰老可言。”她这样说,“但现实就如蛹破茧而出就无法再度过冬天一样,生活如果只是用来享受快乐和喜悦就无法再度过困难。”

“你们也遇到了命里注定无法解决的事?”我问她。

“其实也不算,就现在而言根本就是些芝麻小事。当然,多少也有些类似于两个恋爱时只干系到两个人的情感,而一旦结婚就会使两个家庭神经紧张。尽管我们还远远没到那一步,但也遇到了难以解决的家庭因素。正如我之前多说,他父母都是教师,对于教育一向重视,自然不会让自己的孩子过去脱离学校。而他们也很理智,至少不会将我和他的关系一味归纳为错误和绝不允许,也不仇视于我。实际上他们远比我的父母在对待这件事上还要好处百万倍。在我认为他们就要将我认作是将他人带入歧途的恶人时,却得到了宽恕一般的对待,并将我留在他们家里生活了一个星期,因为那个星期父亲还不让我踏入家门。想想也是,这是何等大逆不道,他们曾经的骄傲啊,宁愿牺牲自己,也要培养的骄傲啊,转眼间,却成了逃离校园,与男子厮混的不孝女,这如何叫人能接受?”

“如此,内心里虽有些抵触,我还是接受了他们的收容,暂时住进一个标准的三口之家里。真是个特殊的家庭!即便是现在我也极少看见。没有清规戒律,但每个人又都像机械的部件那样极为默契、协调,整个家庭自然不可思议地显得温馨而自然。这你推门进去就能完全感受得到,甚至在这样的环境里,你会忍不住和他们交谈,无需防备地说出心中所想,哪怕是你自己都觉得可笑的想法。真是这样,我们无所不谈,彻夜长谈,一个星期里我和他母亲说的话比从小到大与自己父母的对话加起来还要多,因为我只需要从他们那里知道指令就好。而渐渐地我们也达成共识,我和他都继续回到学校,而我家里的事,他们也将尽力给予帮助,让双亲重新接纳自己。“青春里的爱情我们并不反对。但是如果你们能将这种爱转换为互利共勉的力量,必然会成为一辈子都怀念的事。”她这样说,而我也并不是一个没有自我反省意识的人,就近来的所作所为,多多少少也觉得拖累到了他美好的将来,一个人再怎样穷凶极恶,他可以毁了自己,也绝不能毁了别人,是吧?。”

我点点头。

“于是,我决定补偿于他,也补偿于我自己,我们更努力地学习,规划考同一所学校,选择好就业的专业。想想,那样的日子就像筹划着结婚的小两口为共同生活而努力一样。”

“听上去不错。”我说。

“确是如此!”她说,然后开始无意识地在阳台上捻烟头。

“人最怕的不是犯错,而是自我救赎之时得不到原谅。在我们满怀期望的时候,却忽略了最为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事情已经在校园里传得沸沸扬扬。每到课间,教室门口就堵得水泄不通,每个人都想看看是怎样的一对人,或者是怎样一个风骚的女孩,多少有些你和他们睡觉就理所当然,而和别人就不可原谅的意思。一时间里窗外摆满了拍照的手机,教室里也从满着异样气息,仿佛要通过意念将一个人排挤在外的气息。“要不换另外一所学校,到更远的县城去吧。”母亲说,“不”我坚决地回答她,我说自己再也不回到学校去,想想看,家里是怎样个情况?父亲倒在病床,靠着麻醉剂才能缓解痛苦,唯独靠着母亲向亲戚四处借钱,维持开支。我说如果自己在外工作,每月无需再额外花费三百元,甚至还可以给家庭减轻负担,一元钱对于现在都是多么重要!那里还有什么可再投资的美好将来。如此一来,母亲只得流泪许可了我。这样我就第二次离开学校,并永久蜕去学生身份。因为父亲可能随时突发状况,所以没再到外省,而是留在了省城里。”

“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我见了太多身边朋友早早放弃学业,自己外出工作,并吃得好,穿得好。自己也心生羡慕,忍不住诱惑,完全是个只追求物质生活的人。”

“大可不必这样,一切如你所想就好。”我说。

“谢谢。”莉莉轻轻微笑了下。

“不过,貌似你们并没有孩子。”

“当然没有。如果那个时候就怀孕,想也不用想绝对会成为一滩碎肉,而不是照片里的可爱模样。”

“只是接下来的部分,你可还有耐心去听?完全是一位单亲母亲喋喋不休的自我埋怨噢,丝毫幽默风趣也没有。”她重新点上烟,看向我说。

“已经到了现在,不至于悬在半空不上不下吧?”

“能使你产生这种感受,多少有些惊讶。但说真的,如果你已然感到自己悬在半空等待,那么我接下来所说,你必然能够理解。”

“那真是一种悬于半空等待的日子,身体就仿佛木偶离地三尺,身体的每一个关节也全被细线操控着,而所有的线又不由自己控制,而是掌握在另外一只手里,它控制着你的身体、情绪、情感,或者说你的所有动作、思维全由它给予,它让你动弹,你就不知疲倦地绕着某个点旋转不停,它让你安静,你就像打入了冷宫一般安然失色。反正身体和灵魂都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像由另外一个人掌控,你的喜、怒、哀、乐也全由他掌控着。自己则完全是个木偶,被悬在半空被人掌控的木偶。当一个人完全陷入感情,希望从中得到一辈子的信赖和依赖时就完全是这样。真是这样,以至于突然被丢出窗外,失去了线条的掌控,就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不会行走,不会思考,只得像游魂一样随处飘荡。”

“在省城生活的第三年里,我基本上就过着这样的生活。和高中时的男友彻底分开是第二年,或许你多少会遇到刚经历的爱情打击的人,她们都会坚决地说自己不想再恋爱,不想再信任任何一人,只想自己把生活过好。这其中有多少托词,我不能站在一个绝对的角度给予判断,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渴望爱情是每个人的天性。当然,那个时候我还并不这样认为,只是像任何人那样一心想着过好自己的生活,找到最挣钱的方式,这样我就到了夜店里工作,并在那里认识了孩子的父亲。”

莉莉较之前更深地吸了口烟,火光一时间亮得发红,几乎照亮了她整个脸。

“虽然自己并不算太傻,但做决定的时候还是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欺骗。毕竟从经理那了解到的工作内容只是跳跳艳舞,供客人开心,促使消费就好。我想想,只要不是出格的事,就陪着喝喝酒毫无所谓,毕竟学历摆在那,还能找到什么高收入的工作。现在想来真是有些不知所谓,到那种地方去的人,谁能是正人君子,所想的无外乎是如何将手伸进女孩们的乳罩和内裤里。”

“呼!算是不堪入目的孤独生活吧,而且一个人活在举目无亲城市里,多少会感到孤独,有苦难言。想来你能够明白这种情形。”

我点了点头。

“女孩嘛,身体问题,每个月难免会有生病住院的时候。而此时一旦有人给予你无微不至的关怀、呵护,让你像小鸟一个可以在他屋檐下躲风避雨,不知不觉产生依赖,完全是不可避免的事,甚至都无法看着是一个陷阱和引诱。真的看不出来,我只感觉自己生活在安全和幸福里,从此路过的天桥、高架全由他筑起一道护栏。尽管他比我大十岁,我们在一起多少有些小萝莉爱上老大叔的味道,虽然看上去和平常爱情有些差距。但他所表现出的成熟、稳重,已然将一切掩盖,再加上他在店里是个主管,工作中也给了不少帮助。人好,收入高,又找不出什么特别反感的怪癖,选择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是不是毫无诟病可言?”

“确实如此。”我说。

“这样我就开始了人生里的第二场爱情,应该算是爱情吧,至少它让我产生了依赖感、归属感。说得可笑些,我甚至想要步入婚姻,安定地生活下去,不再独自一人漂流。完全截然相反的改变啊!我仿佛都不再是自己。要知道在此之前,我总认为这个世界要不断改变,自己的生活也要不断变化才不至于乏味。但现在,我却近乎渴求一般希望它稳定下来,维持现状,什么也别再发生。现在想到这些就觉得可笑至极,而我也确实得到了可笑的结果,就像生活绝不会遂人愿一样。”

“呼,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戏。”莉莉叹了口气说,“一场由他和他的家人编排的戏,实际直到现在我都不能明白关于自己的剧本是任何被排进了这可笑的戏剧里。而我还不能明白的时候,他早已通过剧本将我的人物设定烂记于心,比我自己还了解我自己,想要什么,害怕什么,也全了然,而他与我结合也只不过是想得到某种结果而已。想想这多可怕,一个人与你接触只是为了某种目的,而达成这种目的后,就立即被推向世界的边缘,死亡的角落。而这一切,你却心甘情愿,就算时隔多年再去回想,都感到毛骨悚然、不寒而栗啊。”

“不过,实在的,平心而论,对于他的聪明才智和与生俱来的伪装色,我实在敬佩!甚至不敬佩都不行,至少能让一个女孩心甘情愿地怀孕、生小孩,就足以说明手段不俗。我得知他早已结婚,并且育有两个女儿时已然怀孕八月。一个新的生命已然在肚子里共存了八个月啊,甚至都可以感觉到她的淘气,她在用某种方式与你交流。可一想到他与妻子还存在婚姻关系,我就感到自己被电麻木了一般举足无措,真的举足无措,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处在哪一个角落,又该去往哪里,茫然四望,全是黑暗。“一旦离婚,我将一无所有。”他说,“如果不愿再继续这样的关系,孩子可以选择生下来交与我抚养,也可以选择做掉。”。对于当时的情形,选择后者对于我来说无疑最好,母亲也这样认为,毕竟生了小孩的话,就现在的观念而言想要再结婚必然遇到困难。主意一定,母亲就陪着我走进医院,可是怀孕时间已经太久了,远远超过了危险期,商量来商量去,全是些不利因素,什么对生命有危险啦,将来不孕啦。再加上对于一个母亲和即将成为母亲的两个女人而言,多少有些恻隐之心。既然无法做掉,那就生下来自己抚养,而且,家里刚失去一个生命,现在让一个生命降临,应该也算是一种慰籍。如此,她来到这个世界,母亲再家里帮忙照顾,我就出门挣钱抚养。”

“他一分不出?”我问。

莉莉突然转头看向我,认真地笑起来,“你认为他有这个责任?”

“这是必然。”我说。

“话是这样讲没错,但能给钱是在有钱的前提下。失去了这个前提,就算走法律程序也毫无作用,总不至于把他乡下的房子和土地变卖吧?”

“想来也是。”我说,“所以你就一个人抚养孩子?”

“是啊,一来,别人对于我有了孩子这件事多少有些芥蒂。二来,自己也想度过一段真空期。当然正如我之前所说,这像是勉为其难的假话,但不可否定,带着理智再去信任别人多少有些困难。”

“实体店生意不景气以后,自己就通过网络买些化妆品、洗漱用品之类。”

“那不错呀。”我说。

“呜,照这样来看,岂不是待在学校里更好,最起码有个高文凭,找个好工作。”

“可我二十四岁才出来,也一事无成呢。”我开着玩笑说。

“不得不说,你确实是我看到混得最差的一个。”              

“可不要同情。”

“不会。”她说。我们就笑起来,烟灰落在地上,夜风吹进黑暗的角落里。谁也不再说话,只是俯瞰着夜色里的城市,高楼的霓虹灯闪个不停,近处灯火则显得暗淡。这里远离公路,也就没了城市里的喧哗。如此安静了好一会,开始传来不安宁的声音,貌似两个人在争吵。不到一会,小孩的哭声和老人的劝阻声也响了起来。莉莉开始不说话,当某些类似于家具破碎的声音响起时,她就全神贯注起来,就好像要挤进人群里看猴子表演的路人那样。

“又开始喽。”她说,然后脸上就挂起一种欣欣然的表情。她不再说话,我也不再说话,只是各自抽着烟,冷眼旁观地看着眼前的闹剧,没一会,警车的声音响起来,他们莫约协商了半个小时,一切又才恢复夜的宁静。

“你这人貌似很喜欢看人吵架。”莉莉久久还不回过神来,我便出言调侃道。

“多看看才会厌恶嘛。”她说,“不过,贵明,真是难以理解啊。不愁吃,不愁吃,反而还像仇人一样生活在一起,岂不是有神经病。真不知道这社会什么时候才变得好?”

“每个人都做好自己就差不多了吧。”我说。

“哈哈,你喜欢这样讲话?满怀希望?可我却截然相反呢,在我看来,爱怎样怎样好啦,反正什么也改变不了,更别说乱起来还更有乐趣。”

她说完,就自顾自地靠在围墙上抽烟,一点也不在意自己说了怎样的话。我看了看她,一时间竟弄不明她到底是一位二十四岁的母亲,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不过她靠在墙上的身体,确实像一个少女那般苗条、修长,甚至她的脸庞也是如此,为自己所喜而喜,所忧而忧,仅此而已。

考虑到最后一班车,我在八点半走出房门。

“有一个小小请求。”班车快到时,莉莉如是说。

“我有了孩子这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倒不是有什么特别目的,只是不想让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向我而已。”

“一定。”我说。

“那下次上街,可还能叫你?这样会不会让你女朋友产生误会?”

“你知道,它从不介意。”我挥挥手笑着说。

十月刚一到来,我就接到了林子的电话,他似乎在为相亲的事忙得焦头烂额。一想到这家伙和女孩说话那结结巴巴的样子,相亲场面就实在难以表述。

我告诉他这段时间以及将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自己都不打算远游,而是在工作之余就某些事给出一个答案。我说自己正在对自己的生活、生命进行严格思考,也正从黑暗中找回那个真正的、早已被自我遗忘的自己,我不想再一会属于自己、一会不属于自己地活下去。时至今日,我应该将它们融合起来,不管结果怎样,都应该融合在一起。但正如长久居黑暗地底,一时半会就难以睁眼看向光亮那样,这仅是一个短暂的过程。

“呜,你不会不考虑结婚的事了吧?”他难以理解地说,“这样下去,总感觉在正常节奏上又慢了一拍呐。”

“可是诸事缠身啊。”我说。

第二天,莉莉要赶回老家看望女儿,我们在火车站告别。正常情况下,她大约每半月回去一次,停留一天。而想到此次母女两可以相处一个星期左右,莉莉高兴得不得了。

“你真哪也不去?”她问我。

“嗯。”

“不回老家?不见朋友?心里也没有某个突然想去的地方?”

“暂时是这样。”我说。

“那我回来,可还能见到你?”

“必然。”

“那样最好,我可不想带着一堆土特产,却自己一个人在住宿吃。你知道的一点味道也没有,恨不得丢在角落里看也不看。”

“如此,我岂不是从现在就饿着等?”

“随你啦。”她拖着行李往里走,又回过头说,“不过生命要紧噢,最起码要活着等我回来。”说完,消失在人群里。

我沿着解放路走出车站,穿过人群和近乎停滞的车流,在不绝于耳的吵闹声中忽然感到再回到此地已然过了一年,不可思议的一年。然而,真正定眼望去,它只是在我一人身上颇为不可思议,仿佛只是时间在白白流逝,而周遭又毫无变化。

穿着深蓝色制服的中年人还在报停里假冒售票员,马路两边的老女人还在喋喋不休地询问要不要住宿,找不找小妹。我实在难以明白这一切为何而存在,就像我为何还像游魂那般独自存活着。所有这些一下子让身边的热闹如巨浪般带上了足以将人吞噬的恐惧,我招手叫停一辆的士,就逃命似的离开。

信箱里照常传来邮件,我一一读完,必要时候给予回复。我说这半年来精神状态很好,入睡前也不再有任何扰梦思绪和不安的嗡鸣。

“一切都再好不过。”我这样给予答复。当然,面对任何人、包括家人我都如此回答,也必须如此。倒不是有任何特殊目的,只是自己不愿再与任何人争辩了,特别是这种争辩发生在家人和所爱之人身上。

但不可否定地,我渴望着能与人交流,任何人都可以,只要她能和我交谈,说任何话。我几乎发疯一般渴望着,在这种不可遏止的渴望面前,我甚至厌恶起为何非得将自己关起来。可不知为何,我仍旧不愿和过去认识的人们相处,拒绝了他们在假期里的邀请。

如此痛苦地度过三四天,一个大雨倾盆的深夜,我仿佛岁了半个世纪似的清醒过来。窗户没关,蚊虫、飞蛾几乎爬满了整个身体,他们有的一动不动,有的却使劲煽动翅膀,欲要将我带离此地。我的身体也就在“动”与“不动”之间扭曲起来、痛苦起来。毫无办法,只得求救似的给莉莉打去电话,问身处何处。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

“说不清楚。”我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情况,没有缺胳膊少腿,可难受异常。

“如果身体不适请尽快到医院去。”

“不是这方面的原因。”

“呜,你莫不是想把人急死吧。大半夜里打电话来,却什么也说不清楚,小孩还会哭着指向想要的东西呢,你却连个表达方式也没有。”莉莉在那头急切地说,而我开口好半天,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反而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该打电话给她,说了几句抱歉的话,就挂断。

往后几天里,我一刻也不曾打开门窗。不让任何一只飞蛾进到屋内,也不让一滴雨渗透进来。如果可以,那些热闹的空气也完全锁死在外。我就在这样一个密闭的小小空间里,倒计时似的呼吸着仅有的氧气,上一秒和下一秒都竭力呼吸着,就像搁浅的鱼那样艰难呼吸着。

周五十点,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缓缓推开一个细缝往外看,是一个气急败坏的女孩,她失望地往里面看了一眼。

“喂!你这人怎么回事?电话关机,而且喊了半个小时也不回应。我可是个女孩哩,别人还以为是个泼妇来着。”她一边撸着嘴说,一边往里走。很快又捂住鼻子。

“我说,你这家伙不会在屋里腐烂了吧。真不敢想象你是怎么过活的呀,呜!再不济也好开窗透透气吧,这样下去岂不是要窒息?”

莉莉自顾自地打开窗户,探出头去呼吸了两下,又对这个我自己都厌恶的环境点评起来。

“贵明,本质上你不至于这样邋遢吧?会看书,写日记,又受过高等教育,假期里更有大把时间收拾屋子。可就是不驱赶苍蝇,也不打理自己。平时都干嘛去了?”

“喝水,睡觉。”我说。

“吃饭的部分呢?”她惊讶地问,“难道你没发现才几天而已,就瘦得不成样子?”

“饿得不行的时候,也自己煮面吃。”我说。

“就这样?老干妈拌面?连个鸡蛋也没有?”她到厨房看了看,想再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把咬牙切齿的部分丢到另一个世界去。

“是不是突然间生了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想来你也有很多想和我说的话吧?”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摇摇头,“一切再好不过。”我说。

“这样的态度?你就打算这样给一个关心你状况而大老远赶来的人说话?还是说你根本不需要关心,我所作所为也显得多余?”

“不是这样的。”我说,“你必然能够明白我并不是这种意思。”

“可你实在难以让人明白。”她说完,开始靠在墙上抽烟。“算了,算了,你先做自己的事吧。我可不想照顾两个小孩。知不知道,两个孩子!”

我点点头,然后到洗浴室洗澡,刮胡子,将脏衣服放到洗衣机里,就和莉莉一起打扫屋子。整体上并不算太乱,只是一些自己随手而仍的书本和衣服。

小区里停了电,我们只得到餐馆去。这家菜馆菜炒得不错,再加上本身已饿得不行,我就一边喝水,一边马不停蹄地吞咽。

“可比我做的好吃?”

“一点也不。”

“那上次我们一起吃家常菜是什么时候来着?”

“差不多四个月前。”我说。

“呀呀,亏你记得这样清楚啊!我以为是昨天来着。”莉莉用勺子将碗里的汤搅得团团转,突然汤勺停在某个点一动不动。“你不是独自生活在这城市里吗?为什么自上次后就不再来?莫非是嫌弃我是个长舌妇吧?我知道你立即会说,不是这个意思。可始终难以理解啊,你一面说自己不喜欢孤独,一面又自己把自己关起来。同事聚会不参加,很不见交往朋友,更是没有女朋友,目前没有就没有吧,却貌似一点这方面的打算也没有,完全是个神秘人嘛!一天神秘兮兮。”

她黑色的眼珠左右转了加下。“你不会像神经病那样喜欢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吧?咦!千万不要承认真是这样噢,很可怕嘞。”

“可是你已经看到了,而且总结得不错。”我说。

“呜!看来我要重新思考一下你的存在呀,本来生活就很艰难,再沾染上一个神经病还能过得下去?”

“可我还想着饭后和你一起逛街呢。而且已经决定了以后一有空就和你上街去。”

“继续那种被赶着满大街跑的事?”

“有何不可?”我说。

“可是烈日当头哩,我可不想晒成个黑炭头,那样岂不是没人要了?”

“我会撑伞的。”我说。

“好吧,勉为其难。”她笑道。

实际上,从六月起,每周我们都会有两天闲逛在贵阳的街头,甚至一直持续到冬季来临。有时我们走进咖啡馆一面喝着温热的咖啡,一面隔着玻璃看窗外下雨的景象。这座市特别爱下雨,春夏秋冬都会下个不停,每到这时人们就像过冬那样将自身握得严严实实,整座城市也蜷缩着身子笼罩在灰暗和阴冷里。有时我们也会坐在热闹的小吃摊,就连给我们带来甜味的也只是麻糖而已。冬天一到我就穿上黑色大衣,戴上手套,莉莉也穿着粉色呢子外衣,头戴一顶黑色贝雷帽。好在贵阳还算大,街道也像迷宫那般纵横交错,就算从今年走到明年似乎也无法走完。确是如此,一八年结束,一九年到来,我们也还只是绕一圈又回到原点,就像我无法有一刻把她放到心上一样。

并非我不想,又有谁能不想呢?在人生最孤寂最难熬的时候,能再有人并肩而行简直再好不过。可是每到最后一步,我总感觉有着某种难以言说的障碍,它就像一堵高墙,无法再让任何实体穿过的高墙,至少从内部摧毁之前是这样。

长此以往,我就像和任何一个女孩相处那样感到矛盾起来,所做之事不知道是对是错。可若不与她们说话、交谈、相处,我就异常难耐,甚至揪心地痛苦起来。毫无办法!我只得继续着这些不知对错的事,不得不这样做,就连那个呼吸难以维持的夜晚该不该给莉莉电话也不再追究。

不过,在这种渴求着能有人将自己拽出小黑屋的欲望面前。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我不想再将属于自己的孤独发泄在任何一个人身上,不管这种伤害是有意也好,无意也罢。我都不愿再重蹈覆辙,至少在我思考清楚自己之前,从内部瓦解掉那道密不透风的高墙之前。这并非救世育人之道,仅是个人处理自身问题的方式。可能是偏激的,但我已然这样认为,也只能如此。

那个时候,我照常到书店看书。久而久之,也试图就深陷其中的深渊加以描绘。然而这种描绘仅具有浅显轮廓,类似于一个人迷失在深林时总会爬到一个至高点找出一个可以走出的方向那样。但不可否定,即便只是一个小小框架,也足以让我苦思冥想,正如我所说,即便很多事就发生在眼前或是身上,但永远无法彻底说得明白,甚至一味地想要将过去解释清楚,就会不由自主地忽略起身边的人们来。

我总是这样,在不想犯错的时候,反而犯下很多不可弥补的错误,又一次次陷入悔恨和自责。

最后一次与莉莉会面、单独喝酒是元旦节的时候。“天气预报说今晚会下雪噢,而且又是跨年夜,我们一起度过怎样?想来你也不会去见朋友,是吧?”她打来电话这样说。

我在六点出门,乘上一辆空落落的公交,穿过灯光亮起、毫无行人的街道。快要赶到的时候,在一家即将关门的花店买了一束鲜花,我说具体是怎样的关系自己也不清楚,就当是先送给要好的朋友。如此,花店老板只得选了满天星、忽忘我、玫瑰和郁金香,她问我怎样?我说自己并不专业,好看就行。

我捧着花,又到商场里买了一篮子水果。穿过高楼间的狭缝,就沿着弯弯折折的楼道爬上五楼,敲了敲门,并无回应,又敲了敲。

“稍等一下,我把火调小就来。”莉莉在厨房里说,接着就是一阵跑动的脚步声,锁刚被打开,就又急忙跑到厨房里。她做起菜来,就像一个人坐在书桌上创造一样,所有的感知、视觉、思想全放在上面。

“要是给盗贼开了门可不好噢。”我就水果和花放在客桌上。

“如你所见,毫无价值的居所,总不至于偷了我吧。”

“那可不一定。”我说,然后走进厨房里,帮忙着清洗用过的厨具。和上回一样,二人晚餐简单而自然,时间虽然才过九点,但整个城市静得不可思议,仿佛早早进入午夜,汽车的轰鸣也在此时近乎停滞起来。我们在略显得宁静和漆黑的夜色里一面听音乐,一面靠着沙发喝酒。

“贵明,你是个怎样的人?”莉莉和一个名叫小艾的机器人互动了一会,就转头看向我。

“仿佛从某个小空间里一下子蹦出来。明明拥有完整的身体,却带着不怎么完整的灵魂。而且,就好像没有过去一样。”

“这很重要?”我说。

“当然啦,想想看,两个人能互有好感或许是凭着第一感觉,但真正走到一起,必然是在交谈中产生了某种共鸣,例如:相同的喜好啦,世界观啦、感悟啦。而产生这种共鸣最快捷的方式就是谈论过往的生活,就像我给你分享自己的过去一样,努力说清楚自己是个怎样的人。如此,你就能在心里做出一个基本判断,是继续还是画上休止符。”

“那相当麻烦啊!”我喝了口酒,说。

“麻烦?怎么会?就讲讲过去发生的事而已啊。”

“无法讲得清楚。”我说,情况比较复杂,远比一般更为复杂,很多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在做怎样的事。或许将来会明白,但唯独现在一切仍处在迷雾里。

“莫不是交往了太多女孩,欠下太多感情债,无法偿还,也不知道该爱哪一个了吧?要真如此,你岂不是伤害了很多人?”

“大致如此。”我说,“所以在我搞清楚自己之前,不想再伤害任何人,包括你。”

“呜,我有什么好伤害的。”莉莉干完一整杯,又重新倒满。

“你带着悔意看待多去的事?”

“是这样。”我说。

“何不把人生当作一场旅行。”

“一场终点不可避免,沿途景色美如初见的旅行。尽情享受现在的所见所得好啦,哪怕下一秒就烟消云散,也赞叹留在心里的美丽和震撼好啦。不至于把每一处风景都搬到家里来才算无怨无憾吧?那样会把明天的空间也完全占据,放不下任何事物哩。反正我打算没心没肺地活着,最好谁也不爱,谁惹我生气,我就远离谁。”

“那很好呀,明智之举!”我赞同说。

“真的很好?毫无感情地活着真的很好?”

“好到骨子里。”我再次说,没有感情人就不会疲惫。

“可我有时又担心不会那么好。”意想不到地,莉莉反倒自我矛盾起来,叹息似的吐出口气,对人工智能说起话来,“小艾,小艾,请播几首老歌听听。”

“好的,美丽大方的莉莉主人。”机器人柔声细语地说,我们就笑起来。

“自上次你离开以后买来的。”莉莉点上烟,将腿盘在沙发上说,“想来你也知道一个人待在屋里有多可怕,有时想说什么说不出口,即便拼命着发出声来,空气也不能回应。总不能自言自语吧?那样早晚会憋出神经病嘞。为了不至于丧失掉语言能力,我就只好让她陪着我啦。而且,你不觉得吗?她可不会含糊其词,是不是比人可靠得多?”

“或许吧。”我说,“除了没有感情以外。”

“感情?喂喂,贵明,又不是叫你和一个机器谈恋爱,讲什么感情。之所以交谈只是打发孤独的一种方式而已嘛,那在乎什么感情。而且总不至于让一个女人爬到你身上说,只是为了打发孤独和无聊吧?你难道就没有意识到这些?”

“不。”我说。

“那你计较着怎样的事?”

“什么也没有。”

“可总是有口难言。”

“性格使然,并非只对你一人。”

“这么说你并不歧视我的身份?”

“怎样的身份?”我问。

“一个不自律的单亲母亲啊,可伶又可恨的人啊。”

“怎么会。”我说,“能忘记痛苦,带来快乐就好。”

“可你总是很忙。”她吐出一口烟,又接着喝酒,“知不知道整个七月足足下了十五场雨,八月里也一直下个不停。这些夜晚你都在干嘛?一次也不曾询问我怎样度过。知不知道这样的夜晚又冷又难熬?我可是靠着自我麻痹好容易才熬过来。而你却像没事人一样在另外一个世界里忙得不亦乐乎,总是感到异常痛苦之时才会想起身边的人们来。想想看,我们相识的时间也足够长了吧,就算是彻底了解一个人,哪怕是考验,时间也已然足够了吧?现在,可否坦诚相见地谈谈自己正被怎样的事困扰?不至于一直将一个女人不明目的地呼来唤去吧。”

“说不清楚,真的说不清楚。你应该知道有时候会不知道自己在做怎样的事,或是该不该继续下去,而陷入自我矛盾的痛苦里。但无论怎样,这种忽视并非本意,我也不想伤害到任何一个人。”我说。

“你能够明白?”

“呼!正因为对你多少有些了解,才想询问清楚,看看是不是心中所想嘛!如若不然,早把你丢在一边不闻不问了。可是真的难以理解,我就是很想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一度觉得非得弄清楚不可,否则就会在心里痒得难受。只要你愿意说,哪怕介绍自己是个精神病人或是杀人犯也无所谓,怎样?尝试着说说怎样?”

“普通人。出生在农村里,也生活在农村里的普通人,而且是个穷人,穷到没有可以了解的地方。”

“那你这个普通人平日里都在干嘛?”

“写自传。”我开着玩笑说。

“这么年轻的时候?”

“因为想知道自己是否活过,也想活下去嘛!”我继续开着玩笑说。莉莉就不再多问。自顾自地喝酒,我也自顾自地喝酒,偶尔与她碰杯一下。

十二点一到,整个城市就像突然睡醒的巨人那般喧闹起来。那些等待着这一刻的人们也都走出温暖的屋子,感叹着这是零八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雪。烟花响彻夜空,鹅毛般的飘雪落在窗台、屋顶和掉光叶子的葡萄树上就像地毯那般呈现出一片白色。我们亦走出门,靠着阳台,

“新年快乐!”莉莉说。

“新年快乐!”我说。

“可有什么愿望?”

“升官发财!”

“呜,听上去好俗。不过,祝你梦想成真啦,到时候可别忘了我。”她举杯,我也举杯。我们一口干完,然后凝望美丽夜空。

烟花散去,雪越下越大,纷纷而落,暗黑的人行道很快也变得洁白。莉莉俯过身,像小孩那样伸出手去。

“我最喜欢下雪的冬天啦。”她突然这样说。当然,对我而言确实够突然,仿佛再听到已是隔了一辈子似的。

“你也喜欢下雪的冬天?”我问她。

“这叫什么话?每个人都喜欢下雪的冬天啊,不下雪显得多无聊,你看看没入睡的人们不都在等待这一刻嘛。”

“确是这样。”我说。

“可你刚刚有够吓人,面目狰狞,仿佛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喜欢下雪的冬天一样。贵明,我的话不会让你突然想到自己喜欢的女孩了吧?”

“或许。”

我们暂入沉默地望着夜空,感到寒冷就返回屋里。一面打开小太阳取暖,一面用毛毯将身子盖住。小太阳的亮光将莉莉的脸照得绯红,她眯缝着眼,继续喝酒。

“小艾小艾,来点恐怖故事。”过了好一会,她才开口说话。

“半夜里干嘛听那种东西。”我说。

“倒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只是耳边没有说话声,我无法睡得着。真是这样,每晚我都需要些声音在耳边在睡得着的。”

“那我讲话给你听好啦。”我想了想,决定讲讲和林子一起找乌龟的事。倒不是我非得紧抓着这件糗事不放,只是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件事能够使我和她感到快乐,而且林子绝对是与我相处多年后,还按照自己的方式获得快乐的唯一一人。效果很好,莉莉听完,笑个不停。我们在笑声里喝完最后一瓶香槟。

“那家伙就是这样,一旦相处起来,总有笑不完的地方。”我说。

“可我不喜欢他那种狭隘的思想。”

“我也是。”

“但这似乎不影响你们成为朋友。”

“当然,因为我很少和他争辩。”

“那你是怎样看待?”

“能带来快乐就好啊。”

“这么说,像我这样的人还能遇到爱情?”

“当然。”我说。

“什么时候?”她又轻声问。

“明天、或者后天。”

“很奇怪嘛!为什么不能是现在?而是要明天?后天?或是以后?干嘛美好的事都要留到以后去,那个时候不都是一把老骨头啦?”她侧过身子看向我,一探究竟地问个不停,总感觉像一怀着十万个为什么的小女孩。

“可能大家都有一段时间里要完成的事吧。”我说。

“咦!好新颖的答案。我还以为你会说受伤啦,再也不相信感情和未来之类的话呢。不过他们忙他们的去好啦,我们安静地躺在这。”莉莉放下酒杯,灭掉烟,像要入睡的小孩那样变得安静起来。

“喂喂,你说,为什么可恶的雨落在地上满是声响,而美丽的雪花没有?”过了好一会,她又像如梦前的呢喃那般问起来。

“不知道。”我回答她。

“那下雪的时候,昆虫们都在干嘛?”

“睡大觉。”

“呜,如此岂不是看不到这样的美景了?”

“可是睁开眼会死掉嘛。”

“好像是噢。”她说,然后蜷缩着身子躲进小棉被里。“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怕孩子长大后问起,不知怎么回答。”

“那就多问些好啦。”我说。

半夜,一道亮光很突兀地照射过来,它穿透窗户,就像陷入昏睡时医生强行掰开双眼,用手电照向瞳孔一样。一瞬间困意全无,我仿佛只是动了下眼,就无法再入睡地醒来。转头看看莉莉,她正像一只小猫那样弓着身子,一动不动。我轻轻从她头下抽回麻木的手,心里忽然想着某些事,就朝着屋外走去。

不可思议的一场大雪,整个城市的肮脏、拥挤和灰暗似乎全被埋在了另外一个世界。这样夜晚,城市只像一座森林那样呈现着原始的洁白和安然,就连车辆穿梭的公路也是如此。不可思议!真要探究起来,这样的雪景我在南京求学时并不少见,只是我不曾一刻停留欣赏,甚至在出行时还撑伞躲避。

但是正如这座城市的人们为眼前的美丽和不经意间流逝的时间发出感慨一样,我亦不由得从内心里为这十年感叹起来,总感觉以往那些看似不可能熬过的漫长时光,此刻再回头望去,却只是站在直尺的一端看向另一头,人在这样的时间线上,无疑显得孤独而渺小。

不过一切,应该已然足够了,无论对我,还是对任何人,都应该已然足够。我往双手呼了呼热气,就放进口袋里。思维暂停下来,不再思考任何事,只是认真地听着脚下“咯吱咯吱”的响声,朝着某个方向走去。

然而,再回过神来,已然离住宿只有一半路程。我在无人的街头思索片刻,决定不再回到莉莉住处,对于她我觉得如果就这样生活下去未尝不可,我也确实好久没再找到能够像她那样可以接纳我的人了,这是自叶灵、念念、刘慧从我生命里离开以后,我认为不会再有,也不会再去接纳的事。然而,自己正处于某个变化不断的深渊里,也正像制作地图那样试图将一切阐明,从而寻到一个方向走出。在此之前,无论再做任何事,终将只是重蹈覆辙而已。我唯独也最不想的就是无意识地伤害到那些接纳我、我也接纳的人们了。想好这些,我继续在雪地里向前走,回到住处,脱下大衣,坐到书桌前,抽烟冥思起来。

莉莉打来电话,是此后的第四天里,在此之前,我们毫无联系。她说即将离开贵阳,到成都去。

“可能几天,也可能好一阵子不回来,现在说不准,正如你所说一切尚未定论。”我询问时,她这样回答。“而且,突然间想要离开一个地方也很正常嘛。再说了,一年四季里也看不见几天太阳,再待下去岂不是要生霉?”

 “本来我想一声不响就走。可实在没人送行,我正为这事发愁。明天下午五点的车票,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四点见面,到我住宿来。”她就这样一口气把话讲完。我坐在书桌前,试图找到一些办法,但毫无结果。

一夜无眠,第二天我比约定好的时间更早出门,赶往莉莉住处。然而,已是一副关门闭窗的景象。敲了敲,毫无回应,也不像有人待在屋里。我只得跑到邻居那询问情况。

邻居是个平时和莉莉关系不错的女孩,她看见我,就流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

“不是吧!你真在这个时候赶来!该说你什么好?怎么算你也是个快进入三十岁的男人了吧。一个女孩单独在你面前讲述不愿公之于众的通过经历,表明自己的脆弱和苦恼,怎么着也得出言安慰吧?甚至于该在她流泪的时候抱到怀里吧?可你干嘛总是一副敬而远之的样子?流露出和一个不喜欢的人在一起时的勉为其难?”

她就像一个吹得很鼓的气球,突然间松开气阀时那样讲了一大堆埋怨的话。

“算了,难得再与你多说。她半小时前就叫的士赶往车站,你自己赶过去吧。”说完,仿佛隔得老远似的看了我一眼,就转身走进屋里。这样的眼神我曾遇到过,和念念分别的时候以及六年前那个夏天遇见叶灵妹妹的时候。

我急忙跑上街头,拦住一辆的士,不由分说让他开往车站。挤在人群里,我一次又一次给莉莉打去电话,在第十个铃声响了很久后,才传来一个被接听的声音。我赶忙沿着那个声音像悬于断崖握住最后一根稻草那般拼命呼救,使尽全力将一直以来想要阐述却无法讲得明白的部分说与她听,我说自己并不在意任何事,在我看来你完全是一个美丽、温柔且能接纳我的女孩,这多么可贵!已然值得用生命牢记。

但是现在身边正围绕着许多悬而未决的事。在此之前,注定不能给任何人带来快乐,更不能再像从前为了短暂的快乐而在彼此生命里留下永恒的痛楚,将过去的阴霾也带入到你的生活里,也无法找个一个可以将快乐储存的方法,我为这些而痛苦,不敢再向前走去。但是现在,我不愿再有失去,也多么希望能当面与你说明一切,在新的生活里。

“你还忘不了过去的事?”她在电话另一端异常冷静地问。

“暂时是这样。”我回答。

“那你到底爱谁?”

我到底爱谁?亦或者还能再去爱谁?

冷风里我紧紧将手机贴在耳边,不知所措地回想着一整年的生活。然后抬眼茫然四望。周遭全是些看不清面貌的人影,他们川流不息,将我挤成一个无法自辩的怪异形状。我一遍遍在心里寻求答案,然而每每抬头,只有冷冷的冬雨迎面而来。我伫立在这样的冰雨里久久无法开口回答,但清楚地意识到真正的答案已然跟随真正的自己在逐渐边缘化的记忆泥土里被深深埋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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