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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 人世间 第八十七章 身份之忧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牛的草原    阅读次数:5769    发布时间:2019-09-05

不吃草的牛羊有疾病,不言语的人心里有忧愁。

——藏族谚语

 

牛建新6岁的时候,3营的领导为了方便全营的干部职工就近到营部开会学习,决定把营部从苛苛苏垦区最东面的14连搬迁到位于中心地带的18连。

为了给迁移过来的营部机关的干部职工腾出住房,营领导又决定把18连的一部分职工分散到别的连队去。牛万山和李启福两家因此又搬迁到了17连的新连部驻地蒙古湾。

蒙古湾位于苛苛苏垦区的最西头,距离17连的老连部糖厂仅有1公里的路程,地处额尔齐斯河等河流形成的苛苛苏湿地,是一片生长着大片芦苇和野草的沼泽地带,水利资源丰富,土地十分肥沃,南面隔着额尔齐斯河与福海县接壤,西部与布尔津县相邻,北方是依山傍水的阿勒泰县,东部是15连。由于这里曾经是蒙古族牧民生活的地方,所以得名为蒙古湾。

牛万山和李启福仍然在大车班工作。巩腊梅则在连队的托儿所工作,照看职工们的孩子。牛木兰已经是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了。

1971年3月8日是三八国际妇女节,17连的连长彭云清和指导员罗发强决定给女职工放半天假,组织女职工到连部的会议室开场联欢会。

巩腊梅挺着怀孕即将满10个月的身体参加了联欢会。大家围坐成一圈,吃着瓜子和水果糖,一边愉快地聊天,一边观看文艺宣传队自编自演的小节目。

刚看完节目,马玉珍突然向大家宣布道:“巩腊梅大姐年轻的时候是花儿皇后,甘肃民歌唱得特别好听。”

连长彭云清立刻接上话提议道:“欢迎巩腊梅唱上一首歌曲。大家欢迎!”

大家都一起欢呼起来:“巩腊梅,唱一个。巩腊梅,来一个。”

巩腊梅不好意思地连连摆手,不肯站起来表演。最后,她实在没有办法拒绝大家的热烈要求,只好站了起来,准备唱上一首歌颂新社会的花儿。

突然,她感到腹中一阵真剧烈的绞痛,忍不住呻吟了几声。

大家发现巩腊梅的脸色惨白,表情痛苦,知道她快要生产了,急忙把她送回了家。

第二天的凌晨,巩腊梅生下了一个胖嘟嘟的儿子。这个孩子的皮肤格外白净,头发有些稀少,但是,却是金黄色的。

接生的卫生员王明华是上海知识青年。她这个像洋娃娃一样的新生儿感到十分的稀奇,隔着门帘子告诉坐在外间的牛万山道:“牛班长,巩腊梅给你生了一个银娃娃!”

牛万山不知道其中的意思,急忙追问道:“什么银娃娃金娃娃的?男的还是女的?皮肤黑不黑?眼珠子黄不黄?”

王明华笑着说道:“男娃娃。白皮肤。眼珠子和头发都是黄色的。”

牛万山答应道:“喔。白皮肤随我的父亲了。黄眼珠子和黄头发随我的母亲了。”

王明华接上话说道:“小孩的五官随巩腊梅了。”

牛木兰揉着惺忪的眼睛,打了一个哈欠,半天才说道:“又是一个尕弟弟。要是生个妹妹就好了。我也有个伴了。”

牛万山给这个白胖的孩子取名叫做牛建蒙,意思是建设蒙古湾。他照例偷偷地请来了老朋友马玉民,给孩子取了一个经名,叫做达吾德。

达吾德是犹太教、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中的先知之一。他的儿子就是著名的所罗门国王。一般在翻译基督教的经书时写成大卫或者戴维。

巩腊梅很快休完了40天的产假,带着牛建蒙回到了托儿所工作。她既可以为连队的职工们照看孩子,也可以照顾自己的孩子,一举两得。

这一年的11月15日早晨,职工们接到了连队的紧急通知,今天上午停工停产,托儿所也要关门,全体干部职工带着自家的孩子,到连队俱乐部开大会,学习传达中央的重要文件。

10点整,17连的职工们齐刷刷地全部坐在了会场中。每个人怀里都抱着一个、两个小孩,互相低声地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会场上空烟雾缭绕,充斥着刺鼻的莫合烟和劣质廉价香烟的气味。不时还传出来剧烈咳嗽和吐痰的声音。

彭云清和罗发强正襟危坐在主席台上,脸上的表情严峻而愤怒,面前摆放着一大沓文件和大红色封皮的《毛主席语录》。

彭云清用力地咳嗽了一声,清了一下嗓子,眼睛严肃地扫了一眼会场,大声地宣布道:“同志们,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全体干部职工的大会,请指导员传达学习重要的文件。”

罗发强也用力地咳嗽一下,清了清嗓子,高声地宣读起来:“中共中央第67号文件,《关于向全国群众传达林X叛党叛国事件的通知》。”

“啊?”台下的职工们一片哗然,一个个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互相对视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林X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革命助手,是写入党章的接班人,怎么一下子变成了叛党叛国分子了呢?

X出生于1907年12月5日,湖北黄冈人,共和国的开国元勋, 党和国家、解放军的第一代主要领导人之一,10大元帅之一。1958年,时任国防部长的彭X X因为反对大跃进被撤职以后,林X获得了重用,接任了国防部长。1969年4月,林X在九届一中全会上当选为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央副主席和中央军委副主席,被定为领袖的接班人。林X后来在思想路线上与毛泽东发生了分歧。

1971年9月13日,林X与妻子叶X、儿子林X X等从山海关机场强行起飞,乘座三叉戟飞机外逃,在蒙古人民共和国温都尔汗肯特省贝尔赫矿区以南10公里处机毁人亡。

作为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战友和学生,林X 整天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昨天还是高高在上的接班人,今天竟然成为了投靠苏联修正主义和社会帝国主义的叛徒?

俱乐部里的职工们愣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们根本没有办法从多年受到的宣传和灌输中走出来,内心世界充满了焦虑和煎熬。大家怔怔地坐在小板凳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味地发呆、思索和纠结着。

突然,陕西籍女职工陈桂英坐在会场的最后一排。她一向话语不多,而且胆小谨慎。听到突如其来的惊天大事,她那颗脆弱的心脏再也承受不住了,猛然大喊了一声:“额滴妈呀!”

大家听到叫喊声迅速回过头来,看到陈桂英身体僵硬,面色苍白,眼睛里翻着白眼珠子,口中吐出来一大团白沫子,直立立地昏倒在地上。

顿时,职工们的惊叫声和小孩子们的哭啼声乱成了一片。有的人高声喊道:“卫生员在那里?赶快来抢救啊!”。有的人叫道:“快点掐人中!人中在鼻子的下边。”。还有的人叫喊:“赶快撤离俱乐部!小心癔病互相传染!。”

巩腊梅一看情况不妙,急忙抱起牛建蒙,顾不得拿上自己的小板凳,用力挤出了人头攒动的俱乐部。她的心中想道:反正林 X早已经摔死了,我们这里千万不要出现危险,千万不能死人。我得赶紧回家去热牛奶、做饭。这几个娃娃的肚子都饿了。

人们在惶恐、呆滞和麻木之中来到了1972年。这一年的夏天,20岁的牛木兰从3营中学初中毕业了。

当时,根据毛主席关于“学制要缩短”和“学工学农”的重要指示,小学时间从6年压缩为5年,初中时间从3年压缩为2年。仅有的7年时间中还要抽出大量的时间到工厂和乡村去学工学农。

牛木兰看到自己已经20岁了,想和父母一起分担家庭的重任,毅然决定参加工作。她告别了父母和温暖的家,来到了181团团部,被分配到了值班连工作。所谓的值班连,就是年轻人云集的青年先锋队。哪里有艰苦的工程,值班连的职工就开拔到哪里。他们先后修建了多个水库和好几条干渠,为水利建设立下了汗马功劳。

17连的职工由于分散在糖厂和蒙古湾两个居民点居住,两地的住家户都不是很多,因而没有条件开办自己连队的小学。职工的孩子要步行3、4公里,到邻近的15连小学去上学。

牛万山琢磨道,牛建新虽然已经年满7岁了,达到了上小学的年龄,但是,他的身体看上求十分单薄和瘦弱,担心他在学校里会受到调皮孩子的欺负,决定让牛建新延迟一年再上学。

和自己一起玩耍的同龄小朋友都去上学了,唯一剩下的牛建新只好在家里看书学习,帮助巩腊梅照看两个弟弟。

一个炎热的下午,牛建新一个人百无聊赖,独自来到连队路口的水渠边,给自己饲养的小白兔拔一些野生的苦苦菜。

4年级学生李建新从15连小学放学归来。他看到正在渠道边埋头拔野菜的牛建新,带着一身的凛然正气走到了他的面前,严肃地说道:“你们回族人不是中国人!是从美国迁移到中国的!”

“我们回族人不是中国人?是从美国迁移来的?”牛建新一时间愣在了那里,半响说不出话来。

当时,美国和苏联在中国人民的心目中是“地、富、反、坏、右”的总后台,是全世界被压迫人民的死对头!美国人和苏联人意味着就是帝国主义侵略者和阴险狡猾的特务!是世界上最令人痛恨的最恶毒的最坏的人!

牛建新突然本能地高声反驳道:“你胡说!”

李建新义正词严地说道:“我没有胡说!今天老师上课说的!”

“老师说得?老师是给学生教授知识的人,绝对不会说错的!”牛建新顿时如雷轰顶,全身僵硬麻痹,惛懵地像一根木头杵在那里了。

大约过了很长的时间,等到他清醒过来的时候,李建新早已经不见踪影了。

这是牛建新第一次正面接触到自己的民族问题。以往,他仅仅是记住了父母的叮嘱,不能随便吃别人家的饭,因为我们是回回人。至于为什么自己是回回人、别人是汉族人,而且不能吃别人的饭?他从来没有细想过,更没有询问过父母。在他看来,自己和周围的汉族小朋友长得一模一样,说着的话也是一样的,穿的衣服一律是军绿色的制服,大家整天在一起玩耍,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别。

“不行,得问大人去。”牛建新拿定主意,顾不上拔好的野菜,撒开双脚,朝着家里飞奔而去。

他回到家中,看到正在做饭的巩腊梅,气喘吁吁地大声问道:“妈……我们……是不是……从……美国来的?”

巩腊梅没有停下了手中的活,只是好奇地问道:“谁说的?咋啦?”

牛建新急切地回答道:“李建新说的。”

巩腊梅慢条斯理地说道:“他说得不对。”

牛建新好像发现了新大陆,眼睛里立刻放射出明亮的光芒。他怀着无比热切的渴望马上追问道:“那——我们是从哪里来的?”

巩腊梅想了一下,淡淡地说道:“以前听老人们传说,好像我们的祖先是从阿拉伯还是土耳其来的。”

听到巩腊梅的这番话语,牛建新那颗“咚咚”急促跳动的心脏稍稍舒缓了一点。尽管脸蛋由于急速奔跑而变得通红,但是,他的呼吸渐渐地缓和下来了。

他在心中思忖道:“管它是阿拉伯还是土耳其!只要不是从美国和苏联来的就好!可是,我们为什么是从外国来的呢?为什么不能和李建新他们一样,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呢?”

牛建新的心中不禁又疑惑和恐慌起来。他打死自己也不敢再追问妈妈了。因为他恐惧和担心,不知道又会牵扯出什么意想不到的坏事情来。

为此,他好几天都讪讪的,说话和做事都无精打采,好像丢失了自己的灵魂一样。

随着建设事业的发展,建设兵团投入使用的机械化设备越来越多了,逐步代替了人工翻地、播种、收割和马车运输。

牛万山的大车班失去了以前的重要作用,随之被撤销了。连队里只保留了20多匹马,交给了牛万山等几个人负责饲养,作为应急备用。连队和周围除了宿舍、农田和湖泊,根本没有放牧马匹的地方。因此,牛万山必须在春天麦苗长出来之前,把马匹赶到阿尔泰的山里放牧,秋天在农田的庄稼收割以后再把马匹赶回来。入冬之前,他们还要在马蹄上钉上铁掌,在滴水成冰的冬天拉车运输,暂时替代在冰雪路上无法行驶的拖拉机。

阿尔泰山里早晚温差巨大,又缺乏新鲜蔬菜。牛万山和职工们一天三顿饭都是面条就着泡菜。长期如此,泡菜对他们的肠胃刺激很大,使他落下了慢性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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