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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的糍粑香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崔少康    阅读次数:3125    发布时间:2019-12-10

早晨起来,出门散步。十月小阳春,阳光洒在枯黄的谷茬地里,静谧安详,万物隐去了生命的躁动,进入了慢节奏,村子里也是如此。如果剪辑掉噪耳的各种车辆声,只留深巷犬吠和桑树颠鸡鸣,那就是一幅太古时代淳朴的白描风景。

风景中飘来阵阵沾着糯米香的叭叭声,循声而去,原来是村西头水叔家打起了糍粑。

水叔家要“抢年”了么?“水叔,打发财糍粑要踏进腊月里呀?”水叔高高地举起抓子,落下一句话,“就是要抢先吃,欠死他们。”扒碓的铜叔也扒出一句话,“想吃就打,不分十月腊月。”抓子碓窝子不分家,举抓子和扒碓窝子的是亲哥俩,难怪一条心了。

我仔细打量碓窝子。这碓窝子我家用过多次,每一次用时,也就是一年的岁月翻到了边上。碓窝子为麻石凿成,外表秀气,里面棱棱条条,麻麻点点,凹凹凸凸,均为糍粑粘出油黑的光。一过了腊月,碓窝子投闲置散,挪到屋角枣树下,沉沉地压过了百多年的光阴,海枯石不烂,岁月也风化不了它,倒是活动的出尽风头的抓子经不住折腾,换了一茬又一茬。水叔说,这碓窝子他的当红军牺牲了的伯父十党当年也用过。

打糍粑是累活,少年时农活做得不扎实,汗水把身体没泡透,不郎不秀的人,如我,就对付不了。打糍粑更需要自身硬,那东西黏黏糊糊,拉拉扯扯的,更不好对付。村子里上几辈人,一些孔武有力者,如崔琪烈士,躬耕垅亩时,就常把人家的碓沿厚达一拃的大碓窝子轻松地提到门前来打糍粑,一大家子的糍粑,一人打十几个,气不喘,色不变,如清风明月之夜,闲庭信步。这是村子里有趣的夜话。

打糍粑从哪一年开始已不可考,可考的是村子里每到腊月,都会响起此起彼伏的叭叭声相互应和,把年味映得浓浓的。

大集体时,糍粑是家家户户必备的副食品,不论穷富。乡人闲逛时,只要听到谁家屋子里飘出了叭叭声,都要去送恭贺,说您打发财糍粑。谁家想发财,就非打糍粑不可。我家年年打,但,没有发财。

村子里碓窝子不多,谁家泡糯米前先得打听碓窝子的下落,数到碓窝子轮到自家的那天,就提前泡糯米。糯米泡在如空气一样的清水中,粒粒细而短,似小家碧玉。泡软了,用筲箕装了去塘中清一下,再上大木甑,贴上薄抹布(后来用薄膜代替),盖好杉木盖。妇人往灶里塞劈柴,燃猛火。已晾干了的木柴在大灶中熊熊燃烧,遇节处,噼里啪啦响,火星四溅,疑心铁锅会被熔化。约一炷香的工夫,妇人伸手去大木甑上沿一摸,滚烫滚烫的,揣想糯米已蒸熟了,或者看看满厨房氤氲着香味的水蒸气,也能感觉出是扯甑的时候了。

打糍粑开始了。男人走进厨房,双手使劲扯起大木甑,弯着腰快步端到堂屋里。屋子里早已坐了自家的三兄四弟。年长的扒碓,其余的轮流打。

扒碓人用锅铲和瓢配合盛糯米饭倒进碓窝子,持抓子的人弓着腰,马步站立,一抓子一抓子轻轻地把糯米饭贴实,轻拢慢捻抹复挑,动作温柔,是和风细雨,这是做给糯米饭看的假象。几个彪形大汉岂能让你窝在里面安享惬意?说话间,持抓子的人便铆足了劲打了起来,比农村人的饭碗粗一点的桑木抓子,一下子把糯米团砸出了一个深坑。糯米团皮开肉绽,叫苦不迭,这还远着呢。扒碓人一手使劲复原绽开处,迅速缩回。几个回合下来,看戏不怕热闹的兄弟说:“还加把劲!”持抓人趁扒碓人蘸水抹掉抓子上的糯米膜时,脱了棉衣,撸起袖子,抡起抓子高过头顶,重重落下,似刀劈华山,势如千钧,叭的一声,山崩地裂,糯米团深深地凹陷下去。我疑心会砸穿碓窝子。看看糯米团,珠圆玉润,散发着晶莹的光。好比琢玉,已完工一半。扒碓人揪出一坨,软软黏黏的,乡下名曰“欠子”。来了串门的人,妇人让扒碓人揪了一坨欠子,盛在碗里,撒些红糖,插一双筷子,客气地递给来人。盛情难却,那人边道谢边双手接了大口吃起来。也有不爱吃糯食子的,提前委婉说理由也可。轮到自家也是如此。这是我四十多年前常见的温馨淳朴的人情诗话。欠子下肚,叭叭声中,糍粑已锻炼成形,阳面捶打得合规距了,扒碓人双手沾了些水,半蹲着兜起糍粑。这东西恋窝,不肯轻易就范,但经不住扒碓人揪、挪、侧翻等几个小动作,乖乖地趴在他手中,随之面朝碓窝,被重重地摔了进去。你是被捶打的东西,不这样对不住几千年的习俗哦。这时候,糍粑的糯性已被捶打得熟透了,起初的叭叭声瓮里瓮气,是愣头青的形象,经过扒碓人不停的矫正和塑造,举抓子人的配合捶打,叭叭声变得清亮悦耳,终于符合一个成熟青年的表现。活已到此,暴风骤雨式的斗争回归原点:抓子在糍粑上轻描淡写一阵后,扒碓人拢起糍粑,摊在撒着米糠的门板上,看着她如出浴的美人,渐渐舒展身子,笑了。

接着开始下一段乐章。

这活我估计城里人受不了,生在农村,我也受不了。我小时候,家中这活由父亲完成。到我长大了,沾农活边不多,力气没有炼出来,故对付不了这差事。父亲55岁以后,身体每况愈下而家中打糍粑的活不能风锈,我是家中的顶梁柱呀,舍我其谁?于是也开始抡抓子。这时,堂弟来了,来得及时,赛过宋公明。我和堂弟从小亲如兄弟。后来若干年的腊月,每每闻到我家的糯米香,他总要跑过来帮忙。他抢着打头阵,我替换他捶不了几下,他就硬要抢过抓子;他让我替换总是尽量往后挨,生怕我累着。这些都是透着稻花香的回忆。后来,堂弟夫妇去福建谋生,因无文化与一技之长,就在当地农村给人卖苦力直到今天。每到年关才回来,回来时依然问我的糍粑打没有。前年,父亲故去,孩子们已工作在外地,难得回来住几天,他们也不太爱这土特产了。但,家里还是要打一两个糍粑,谁让它叫“发财糍粑”呢?就借了水叔的碓窝子和抓子,马马虎虎捶几下,已无先辈人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气概。水叔看不过,婶子说:“你帮着捶几下!”水叔大我九岁,还帮我捶,我好意思么?

如今,村子里打糍粑的叭叭声,被减法减得稀稀拉拉的。若干年之后,乡下的碓窝子也要下岗了。其实,木柴配合木甑蒸熟的糯米,由碓窝子捶成的糍粑,切成片,腊水里浸泡,浸染着立春之前腊水中饱含的天地萌动的生气,故糍粑分外香。和着家中土法酿造的绿蚁新醅酒,晚来天欲雪时,煮得香喷喷的,味道蛮好的,散发着大山里麻石头和桑木坚忍的幽香,嚼着嚼着,余味悠长。

这是美丽的乡愁。



(编辑:纤手香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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