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湾那棵银杏树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肖德良    阅读次数：6204    发布时间：2019-12-14

那年夏天，备战高考，他俩在马家湾附近桂花坡的半山腰上，互相依偎在那棵银杏树下，商量如何报考哪间大学？如何根据自己的爱好填报志愿？如何选择适合将来就业工作的学科？认认真真商讨半天，还在那里初探讨过往后的人生。

丽日高照，远处的共青湖波光滟潋。一只苍鹭从空濛的湖面腾空而起，溅起圈圈绵延不断的涟漪。望着那一道道闪烁着辉光的波澜，姑娘说，那是理想的翅膀扇起的光芒，是美好的前景对莘莘学子的召唤。

听了她自言自语的感叹，醉于遥远的遐想，他总觉得有些不着边际，好比共青湖上那空濛的烟波，太渺茫也太抽象。他暗自好笑，但又不便于表露，索性躺在银杏树下那片软绵绵的草地上，枕着青石，眯着眼睛，细数着阳光从翠绿的树叶间泻下炫目的斑斑点点，一言不发。

那是326国道经马家湾路段野生的一棵银杏树，格外醒目，十分耀眼，好比一个人苦苦追寻的姻缘遇了个可心的爱人。豆蔻年华，情窦初开，许多深藏脑海的话儿即使涌上胸口，也是难以启齿有口难开。那心情比他后来的诗歌更难于表白，难于理解。他在心里暗自许下了个承诺，等到将来某一天，要把那种暧昧而又朦胧的感觉，写成一部缠绵悱恻的电影剧本。

骄阳似火，姑娘的面庞晒得白里透红。看着那姣好的面容，他顿生一种怜香惜玉般的悲悯，一跃而起，于是学着孙悟空的样子一个秋千就跃上了银杏枝头，折了几棵枝叶，为她编织了亮绿的花环，让她戴上那颗圆圆的小脑袋上。顿时，她那银铃般的笑声腾空而起，惊动了树丛中两只水花雀。她老是笑，笑个没玩，直到水花雀消失在湛蓝的天空。

欢笑中口无遮拦，她笑他就像个和尚那样，比孙猴子上树还能折腾。

青春期的中学生，无论男生女生，总要为一种幼稚的理由和芝麻小事而较真儿。说起话来都是文绉绉的，好钻牛角尖儿，并且还说得篇篇段段。不知怎么回事，他对于和尚这个词语感到天然的敏感和忌讳。孙猴子是从石缝里蹦出来的，猴子终归是猴子，不懂什么是生活，什么叫幸福，甚至不懂得什么叫爱情，因而没有个女朋友，因而终身未娶，一个个美貌如花的妖精都有还俗人间的愿望，这猴子不知好歹，高高在上不说还恩将仇报，真是狗咬吕洞宾不知美人心！他说。

他又说，拿一个不谙世事没有七情六欲的猴子跟他相比，实在牵强附会，也不符合生命常理。还搬出生物学那一套的知识，杜撰了一则荒谬的公理，人类基因由23对染色体构成，而猴子的基因就少了一条或者多了几条，因而脑子常常进水，要不就是少了一根弦，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爱情，什么叫幸福。他又说自己以后无论遇到什么逆境，哪怕山崩地裂天塌地陷，也绝然不会净身出家去当和尚。那口气，近乎发誓一般。末了，他问她：你将来是不是要准备做一个脱离红尘的尼姑啊？

书生意气，语言尖刻，一大段喋喋不休不依不饶的陈述，就像一枚枚连珠炮一样轰炸眼前这弱不禁风的女孩，让她顿感错愕，顿觉惊恐，好比课堂上优秀的尖子生答错了简单的数学题。一阵歉疚、尴尬而又狼狈的情绪叫她心慌意乱。说什么爱情啊，幸福啊，情欲啊，心想落荒而逃却又无地自容。真是的，比打了一场败仗还丢人！于是急忙用那银杏编成的花环罩住脸上火辣辣的温度，还有那满面的娇羞。

那天他算是占了上风，接着得寸进尺，捧起她的脸庞，擦干她盈满双眼的泪水，细数她那丹凤眼上长长的睫毛，一双晶莹透亮的眼睛本能地紧闭着，但能感觉还是被他盯住就不放。心里就想一只被人打慌的兔子。她感觉自己被他剥得体无完肤，仿佛一丝不挂，浑身已酥软无力，无法阻止自己胸口里咚咚的心跳。胆怯地睁微微睁开双眼，没想他也闭上眼睛。就那样谛听着，谛听着彼此间胸中都已发生的急促的怒吼，还有那兔子般活蹦乱跳的心律。

若干年后再次来到马家湾。时令正值初冬，从桂花坡到到大街小巷，但见落叶遍地纷飞。桂花坡下，林立的高楼遮蔽了山凹那面幽静的共青湖。以前的马家湾不过一个简陋的小小村落，而今已变了繁华的都市。街道两旁，没完没了的银杏树早不再是珍稀树种，而成了用以春天遮蔽浮尘冬季抵挡风寒的行道树。在他看来，辉煌灿烂的银杏似乎跌了身价，好比今天熙来攘往的大学生不再具有以前的荣耀，他们为了生存而忙忙碌碌，每天都匆忙奔波在大街上。

回头一想，他又以一种乐观达人的心态换一种理念。但见一棵棵银杏挺拔向上，犹如某种积极向上的精神。数不完的金色枝丫高高举起，沙沙的风声恰似口令，不就是站成一排排朝气蓬勃的礼兵在向他行注目礼，翘首等着他的检阅吗？就这么陶醉下去，真不知到底几斤几两了，他忍不住自嘲着自己。

那就顺势继续妄想，干脆当自己为高贵的王子心安理得地接受着眼前的礼遇，他一边走，一边清点着两边的银杏，那感觉有点像有时闲暇下来闲来翻阅当年的日记。但不知什么原因，走着走着，竟然产生一阵悲伤，自己哪是什么王子，好像一个从战场上惨败下来的伤者，且不是一般惨败，身上心上，遍是实实在在被风雨击打的伤疤。

那一去不复还的青葱岁月，那若有若无的魔幻般的倩影，特别是那青涩时代未能来得及大声表白的恋情，总是念兹在兹，终身难忘。都说有情人终成眷属，但对于当年有情人终未能成眷属的原因到底在哪里？初恋时不懂得爱情，而当懂得之时却是泯灭了希望。这些年他一直琢磨这个看似无足轻重却是终身伤感的问题，好比学术上遭遇了坚深的课题，常常让他百思不得其解。高考过后，各自上了各自的大学，原以为天各一方许能近若比邻，多少回鸿雁传书却是了无音讯，多少个夜晚浮现着皓齿明眸秀眉如远山的清影，独自默读李商隐的情诗，心底引起阵阵苦楚。

桂花坡上那棵枝繁叶茂的老银杏依然精神矍铄，葳蕤的树冠绽放着一派辉煌。风儿沙沙，仿佛杏叶在说话。辉煌的时候，往往也正是飘落的时候，树下没了软弱的青绿，只见一张张枯萎的落叶四处飘零，一片片金色的芳华随风而飞，那翩然纷飞的、金灿灿的杏叶啊，预示着春天到来，预示着青春重演。但在当年曾经许下一页页承诺，一篇篇金色的记忆，都随着一段段单向行驶的岁月而黄了，黄成了遗恨，黄成内心阵阵深深的疼！

（编辑：纤手香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