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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绝射背牌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曹明福    阅读次数:32351    发布时间:2020-04-03

第一次听闻“射背牌”是在20187月中旬。那时我正在贵州省青岩古镇旅行,在一个不大的民俗展厅里,偶然看到苗族“射背牌”的习俗。在一幅图片旁,配着寥寥数行文字。我开始漫不经心地读着,未读几句就被吸引住了,读着读着我的心灵受到极大震撼。反反复复读了几遍后,才在同行者的催促下意犹未尽地离开。在旅行期间,“射背牌”就像一个无法释怀的心结,一直纠缠在我的脑海。回校后,我立即收集了有关“射背牌”的所有资料,虽然文字、视频有限,但每次阅读、浏览都带给我阵阵激动。更巧的是,2018年下半年,教学团队录制纺织非遗课程,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射背牌”民俗,当时内心升起一个强烈的愿望:一定要向世人讲述这种坚贞而宽容、保守而开明的感情仪式。当我在智慧树平台上饱含崇敬之情一口气讲完的时候,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似乎了却了一桩心愿。

“射背牌”是高坡苗族独有的一种民俗活动,主要流传在贵阳市花溪区高坡乡以及相邻的龙里、贵定的苗族村寨。“射背牌”是对于定亲之后又与别人产生了真挚恋情的一种处理方式。这种处理方式非常通达,没有遮遮掩掩、偷偷摸摸、苟苟且且,一切都在阳光下举行,正大光明、隆重庄严、温情崇高。

背牌是高坡苗族妇女传统服饰的性别标识。从几岁的小女孩到老年妇女,她们的装束中都有背牌。其他的装饰可以省略,唯独背牌不能缺失。在高坡,一个女性如果没有背牌,那就像裸身一样难堪。高坡苗族妇女的胸前和背后各挂着一张绣片,这些绣片就是背牌。前块略小,正方形,宽812厘米,有刺绣;后块是背牌的主块,分为两种:生活装背牌和盛装背牌。如果是生活装背牌,就是长方形,宽1215厘米,长1520厘米;如果是盛装背牌,至少是30厘米以上的正方形刺绣,这种背牌多在一些重要的场合穿戴。盛装背牌,绣片上的颜色主调是黄色,称为“黄背牌”;生活装背牌以白色为主,称为“白背牌”。在高坡苗族的日常生活中穿戴的是“白背牌”。在前后两块绣片的上面有四方印章,印章是图案的核心构件,所有的刺绣图纹都必须在正方形的四方印章内完成,印章周围有挑花装饰。

对于高坡苗族妇女来说,拥有白背牌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是高坡苗族女性身份的基本认定,但能拥有黄背牌就是一种有地位的表现了,如果能在背牌上缀上银片之类的装饰物,就是有较高的身份和地位了。这种地位包含文化、经济实力等多项内容。不过,如果这个女性是打过背牌的,那就能上升到民族文化的高度了。

射背牌,就是男人拿着无头的箭去射心上人精心绣制的背牌。在高坡,一个人敲过牛祭过祖,是一件荣耀的事情;如果射过背牌,那就获得了个人情感的最高荣誉。

高坡苗族为什么要射背牌?怎么射背牌?射背牌究竟表达了一种什么样的感情?这还得从射背牌的传说说起。

据说高坡苗族是战国时期楚国国王“掌印官”的后代,历经战乱辗转各地,最后迁徙到贵州高坡地区。在迁移途中遇到追兵截杀,为了防止官印遗失,就把官印印在布上,让女人带着先行离开。但女人不肯离开,想和男人同生共死。男人为了逼迫女人逃走,情急之下折断弩上的箭头射向自己心爱的女人。苗族没有文字,习惯把重大的历史事件设计成图案绣在衣服上,苗族服装因此被称为“穿在身上的史书”。从此,带着印章图案的背牌,就成为高坡苗族特殊的装戴。后来,妇女们用不同颜色的丝线根据“四方印章”的图案在布上刺绣,逐渐演变成了高坡苗族妇女标志性的传统服饰。

射背牌的传说来自于地玉和地莉两个男女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地玉和地莉两人感情至深,但是因为父母之命不得缔结姻缘。于是,他们向父母和族人提出了“阳间不能婚、来世结夫妻”的要求,请求双方父母和全部族人到场,通过“射背牌”仪式,缔结来世姻缘。地玉和地莉两人的感情最终打动了父母和族人,于是他们就同意了这样一种既不违背父母之命,又能了结双方情愫的做法。从此,“射背牌”这一仪式就为所有不能成婚的恋人所效仿,逐渐演变成了习俗。

在挑绣的背牌上穿织着高坡苗族沉甸甸的历史文化信息,“射背牌”折射出恋人们无奈而又充满渴望的感情努力。历史和现实的交叠,文化和感情的碰撞,成就了这场盛大的典礼。她就像人生感情历程中的分水岭,把婚姻与爱情分离开来,把肉体与灵魂分离开来,把今生与来世分离开来,其对情人之情、配偶之情、父母之情、家族之情都达到了一种极致。

“射背牌”的时间一般是农历四月初八,个别地方是农历三月初三。无论是四月初八还是三月初三,都是苗族的盛大节日。把“射背牌”定在这一天举行,就上升到了苗族文化信仰的高度,有着形而上的意义。“射背牌”的场地是一个固定不变的平坦宽阔的山坡,能够容纳下全族人的集体活动,这个山坡俗称“背牌坡”,现代有人称为“爱情坡”。在举行“射背牌”仪式前,男方要托年长者说合,征得女方父母的同意,并要杀猪宴请女方家人。“射背牌”的主持必须是长者,而且要亲身经历过这种仪式。男女青年都要穿上节日的盛装,精心梳妆打扮一番。活动一般在中午举行,先由主持人祝福,女子将自己精心绣好的背牌悬挂在树枝上或背牌架上,当作男子的箭靶。男子将马刀插在地上,向天、地各射三箭。以刀剁地,以箭射天,表明男子请求天地为他们来世征婚的愿望。接着男子拿起弩矢,射向女子的背牌。只要射中就表示能够缔结来世姻缘。如果射不中,据说就会有灾祸降临。所以,每次射中,人们都会欢声如雷,为他们祝福。射完背牌后,女子将自己的背牌送给男子,男子解开自己的红腰带送给女子,算是交换定情信物。然后,在场的青年男女一起跳起芦笙舞,活动氛围达到高潮。

仪式结束,喧嚣的人群陆续散去,背牌坡重归空旷、宁静,只有那如血似画的夕阳,还在见证恋人们信以为真的来世愿望。

“射背牌”的恋人在感情上会经历两场人生的典礼。一场是结婚,另一场就是“射背牌”。但“射背牌”这场典礼更为特殊。它比婚礼举行的更早,是在结婚之前向全族人的感情宣誓,宣誓了他(她)对另一个人的刻骨铭心。它比结婚的花费更高,单个家庭一般承担不起这种开支,“射背牌”往往是几对男女一起举办。它比婚姻更难于坚守,仪式结束后,无论出现什么情况,男女双方都不能在生前结为夫妻;但在死后埋葬的时候,要将盛典过后连接着今生与来世、割裂着爱情与婚姻的信物“背牌”放在男子的胸前、“红腰带”系在女子腰间。

对于相爱的男女青年打背牌,他们定亲的对象会有什么反应?他们不仅不会认为这是对自己感情的亵渎,反而会长舒一口气。他们相信只要是打过背牌,无论如何这两个人都不会要求对方做自己的丈夫或者老婆了。这样,他们将来结婚后就能踏踏实实地安心过上一辈子。在情感与理智的对决中、在爱情与婚姻的割裂中、在灵魂与肉体的分离中,他们坦然地选择了后者。

有人可能要问,既然两人爱得如此通心彻骨,那退亲不行吗?退亲在高坡苗族中被视为破坏整个民族文化结构的大事,承受的处罚相当沉重,一般人想都不敢想。以前,高坡苗族普遍实行娃娃亲,定娃娃亲的时候,有的孩子才三、五岁。这些娃娃长大以后,有些没有与自己的娃娃亲对象发展恋情,而是与其他的青年摩擦出了感情的火花,这种感情再好,都不能突破父母最初的婚姻约定。除了娃娃亲之外,少数民族一般还有同宗同姓不能结婚的民俗约定。最后的出路就是由男方的父母出面,为这对相爱的青年“射背牌”。

在影视作品中,我们看到少数民族处理婚外恋情的方式通常有沉江、勒死、毒死、烧死等,圣经旧约中也用石头砸死。总之,恋人们的生命都会被无比残忍地终结。即使是婚前恋,幸运些的,也无非是私奔,到处东躲西藏,很难过上安生的日子。而在背牌坡上,没有月黑风高,没有铁血族规,没有撕心裂肺,有的是蓝天下的朗朗乾坤,有的是芦笙的雄浑健朗,有的是青年男女的载歌载舞。仪式是他们感情发展的高潮,然后又嘎然而止。经过洗礼的他们,从容地将以前的情债全部放下,焕然一新地走向明天世俗的生活。那曾经挑花时温情的双手、射背牌时动人的目光,还有那在芦笙舞中不知是欲醉还是欲碎的心房,在以后与配偶的耳鬓厮磨中、与孩子的如胶似漆中,慢慢布满时光的风尘。

“射背牌”是青年男女对父母指定的婚姻不满意但又反抗不了,同代代相传的习俗达成妥协的产物。古代的婚姻,以利益为基础,是家庭乃至家族之间的事情,不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射背牌”不是娱乐活动,而是一场神圣的精神恋爱宣示仪式,往背牌上射去的箭可以称之为“来世的丘比特神箭”。他们向世人宣告了两个人真挚、庄严的恋情,这种恋情应该赢得所有人的理解和尊重。其次,他们向世人宣告了过去情感经历的终结和对未来家庭的承诺。这种仪式要表达的是我们曾经相爱,现在就要分手,请大家进行公证。它尊重了爱情,又不破坏未来的家庭;它消除了可能发生的家庭矛盾,又避免了殉情悲剧的发生。这种感情表达,浪漫而沉重,苦涩而灿烂。

现在,随着苗族生活方式的改变和自由恋爱的流行,“射背牌”这一古老而特殊的文化仪式也渐行渐远。社会学家邓伟志说,古代的婚姻像石器,外表粗糙但结实耐用;现代的婚姻像瓷器,外表精美却极易破碎。“射背牌”这种民俗活动,将私人情感转化为社会情感,将地下恋情转化为公开恋情,将现世情感转化为来世情感,体现了高坡苗族的通达与智慧,也给我们现代人在处理婚姻与爱情的冲突方面提供了有益的启发。

写完了这篇文章,再一次如释重负。今天正好是元旦,新年第一份祝愿就是:但愿真的有来世,让天下有情人即便今生曾经,也能来世一生。



(编辑:纤手香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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