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您来到西南作家网:www.xnzjw.cn
西南作家网: >> 原创作品 >> 微篇 >> 正文

田聋子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刘木清    阅读次数:25443    发布时间:2020-07-31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的一个清晨,位于江汉平原湖区的西江河,宽阔的河面上水雾弥漫,纱幕缥缈。一只小渔船在朦胧的景色中缓缓游动。船上有两个人,男人坐在船头,身体朝向右侧,两手不停地忙碌着;女人在船尾,轻轻地荡着双桨,目不转睛地看着男人身边的水面,有一桨没一桨地划划停停。当地人一看就知道,那是田聋子夫妇在收“卡子”。

田聋子是高台村人,住在河的西面,五十挂零,一米七的个子,黝黑的皮肤,粗糙的双手,宽厚的身板,典型的农家人。

田聋子本名田大海,从小就跟着父母学会了下卡子捕鱼。此外,他还有个瓦匠手艺,可没有从过师。田聋子有一股认真劲,凡事爱琢磨,勤于动脑子,也就成就了他做什么像什么。农村人盖房子,起初常常被人请去帮忙,他不甘心当下手,总是瞅空偷偷地拿起瓦刀做正活。瓦工师傅看他做起活来有板有眼,就尝试放手让他干,一来二去就学会了,很快成了瓦工师傅。田聋子做活干净利落,活做多了,手艺突显了出来,不久就成为当地瓦匠中的“一把刀”,人们都说他天赋异禀。后来,村里一百多户人家,谁家盖房子请瓦工师傅,都会想到他。

五年前,生产队盖队屋,田聋子是“主刀”,谁料到,在砌山墙过程中,架子突然坍塌,他被从五米高的架子上摔了下来,正摔在一堆砖瓦上,人们赶紧跑来扶他起来,可他已动弹不得,一个劲地喊:“哎呦我的腰,哎哟我的腰。”起初还以为他的腰摔坏了,把他抬到空地上后,发现他的头部多处挫伤,左耳流血。队长忙叫人把队里的板车拉来,将他送到了公社卫生院,当时就被留下住院了。住了几天医院,田聋子感觉好了一些,因惦记地里的农活,就要求回家了。从此田聋子的听力明显下降,跟他说话时,声音得大点。自那时起,人们便叫他田聋子了。

田聋子年轻时还会撒网,再加上又会下卡子,捕鱼使得他们家多了一种谋生手段,即便是在三年困难时期,他们家也都不曾断过腥,村里人很是羡慕。

田聋子的父母也是打了一辈子鱼,打鱼用的小木船传了下来。早前,田聋子经常下河撒网,他站在船头潇洒一挥,媳妇在船尾把住船桨,那幅画面常常出现在西江河河面上。自从从架子上摔下来后,他的身体大不如从前硬朗,腰伤未痊愈,不能太使劲,渐渐撒不动了,就挂了网,于是就专心下卡子。田聋子夫妇能吃苦,每天晚上下卡子,第二天天不亮就下河收卡子,天刚睁开睡眼惺忪的眼时,两口子已经把鱼提到家了,一点也不耽误白天的农活。除非天气原因,夫妇俩一年到头天天如此。农闲时,上下午分别还要下一次。不管什么时候,每次都有收获,少则两三斤,多则四五斤,这是他们家主要经济来源。

下卡子捕不到太大的鱼,鱼大嘴大,吃了鱼饵,卡子吐出来就跑了。下卡子捕的大多是二三两重的喜头(即鲫鱼)和一拃多长的翘嘴白,有时也会少量捕到黄鳝(即黄辣丁)、小鲤鱼。鱼提回家后要进行分类,每一种鱼够做一碗菜时就拿到河对岸的西江街上卖,太少了不好卖,便放在自家的一个大水桶里养着,与下次收回来的鱼拼够了再拿去卖。两口子虽说天天打鱼,自己并不是每天都吃鱼,总想能多换就尽量多换几个钱。每次都是田聋子上街卖鱼,媳妇在家里理卡子。在西江街上小市场的地摊上,经常可见田聋子蹲在那里卖鱼的身影。沿河两岸捕鱼的人不多,卖鱼的自然也少,所以鱼很好卖,有时在半路上就被人截走了。大多数时间,村里人早起开门时,田聋子已卖完鱼回来了。有了这门生意,手里总有点活钱花,田聋子家的日子比其他家过得着实要好得多。

虽说田聋子有捕鱼这门手艺,可下卡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天起早摸黑不说,还要制作卡箍子、加工鱼饵和理卡子。过去捕鱼手段单一,金属鱼钩难见,在河里捕鱼大多是用卡子。卡子按主线的长度分为大盘小盘,大盘的主线长度在三百米左右,小盘的在两百米左右,也可以根据需要适当接长或剪短。田聋子家用的是两百米长的小盘卡子。

一盘卡子实际上就是在一根几百米长的主线上等距离地挂若干个卡子。主线大约像农妇纳鞋底用的索线那般粗,主线上每间隔一米系有一根花线般粗、六十公分见长的鱼线,鱼线的另一端系在卡子中部。卡子取料于竹子,约三公分长,一毫米粗细,卡子两端很细很尖,微微上翘,呈弧状,裸卡子看上去像一只微型弓箭,很有弹性,不小心很容易扎手。

理卡子时,要用手指捏着卡子两端,轻轻压拢,然后在卡子前部套上一个卡箍子,再从卡箍子中间塞进一粒鱼饵。卡箍子取料于通过精选的麦秆,经过蒸煮泡等多道工序,使其富有较好韧性,然后剪成四毫米宽的一截一截的圆环。鱼饵则是经温水泡至发芽状的麦粒。当鱼吞食卡子时,卡箍子在鱼的口中会立即断掉,卡子瞬间弹开,鱼就被卡住了。

整理卡子也很有讲究,是一件细致活,田聋子家通常是由他媳妇干,女人心细。卡子收回来后,先放在大盆里用水清洗干净,然后坐在一个大筛子前,找到主线的头(主线的两端通常系有一截粗红线或红布条做标识),放在筛子中,像画一个直径约二十公分的圆一样,一圈一圈地盘。到鱼线时,装好鱼饵后,右手将卡子牵到筛口外边缘,左手将鱼线轻轻拉直后放下,多的鱼线放在主线的圆圈上。就这样,卡子一个挨着一个,互不交叉。整理完的卡子,主线在筛子中形成一个厚实的圆,鱼线分别直直地伸向筛口外边缘,看上去,颇像小学生画的一轮放射着光芒的太阳;筛子边缘垂吊一圈的卡子,像一圈珍珠吊坠一般。

下卡子时,先将主线的一端轻轻拿起,拉出来,系在一根长竹竿中部,将竹竿插入水中。这时,总是田聋子轻轻地向前划着浆,小船慢悠悠地向着主人希望的方向行进;田聋子媳妇则坐在船前的右边沿,从筛中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将主线拉出,鱼线和卡子随之落入水中。一支烟的工夫,卡子就下完了,接下来就交给时间。四五个小时候后,两口子拿着鱼捞子,划着小船开始收卡子了。

西江河两岸住满了人家,偌大的一条河,河里鱼也不少,可捕鱼的人并不多见。河西的一条村,除了田聋子夫妇两会下卡子外,不见其他人捕鱼。河对岸也只见有一对夫妇常在河里下网,他们将网用棍子插进水里,围成一个很大的栅栏状,之后,女人划桨,男人拿着一根粗短木棍在船头上不停地敲击,河里的鱼受到惊吓后四处逃窜,慌乱之中钻入网眼,钻不过去的鱼就被卡在网眼里,成为了人们的盘中餐。此外,只是偶尔会见有划着小舢板的渔翁,用几只鹭鸶捕鱼。

下卡子和扎网是两种不同的捕鱼方式,一种需要静,一种需要闹,这两种方式不能同时在同一水域进行。时间长了,捕鱼人都清楚这条河里有哪些人在捕鱼、什么方式、什么时间,虽然彼此并不相识,却很默契,自觉地错开时间,不影响他人。

乡下人成年累月脸朝黄土背朝天,累死累活,拼的是身子骨。肚子里有油水,身子骨才硬朗,这就需要经常有点鱼和肉来补补身子,不然,时间长了受不住。水乡人喜欢吃鱼,总是希望经常有点鱼来改善一下生活,可又没钱买,河里有鱼又捞不上来,也没时间去捞,地里的农活都忙不过来,况且还得要有渔具,饭都吃不饱,哪来的钱买渔具?即便是买来渔具,除非还有条船,否则也下不了河。用当地人话讲,穷得裤子都没穿的,还想要船,那是痴人说梦喔!没办法,只能干守着眼前的这条河,吃不上鱼就不吃或少吃。

水乡人离不开鱼,对鱼香特别敏感,哪家要是烧鱼了,那煎鱼的香味几乎满村子都能闻得到。有时实在是太想买点鱼吃了,没钱,怎么办?通常由家里妇人出面跟田聋子交涉:“想要一碗喜头鱼,用一升(’升子’是南方农村常用的、上大下小的木质方形量具)豌豆换好不好啷?”田聋子一家人好说话,也清楚每家的情况,知道这家人确实没办法,所以从来不说不字,回道:“明天早上来拿吧。”交易就这样成了。没有豌豆,用黄豆换也行,至于用多少豆子换一碗鱼,没有定数,彼此都觉得差不多就行,即便少了一点,田聋子也不会去计较。田聋子很讲究信誉,从来不会让人失望,除非第二天没捕到或没捕够人家想要的鱼,那没办法,只得等下一盘卡子,最终一定会满足对方。

日子久了,只要不是办大事,平日里,村里人想吃鱼不一定到河对岸的街上去买。田聋子早给村里人说过,谁家想要鱼的,头一天打声招呼,他好留着,第二天一大早来取就行。田聋子人很实诚,称秤时秤杆子总是翘得高高的,像跷跷板一样,不会短斤少两,但价钱得和街上的一样,他说:“价钱看公道,份量见良心。”称好后,有多的鱼时,田聋子总会随手送一条小点的,买鱼人免不了要谢一声,田聋子时常很认真地回一句:“谢这条河啷!”

是的,这条河是水乡人的母亲河,她无私地养育了两岸儿女,两岸儿女也传承了这条母亲河朴实无华的性格。几年前的一个夏季,小河遭遇史上罕见干旱,门前的这条河几近见底,潭湾最深处也不足一人深。一天傍晚,河里的鱼儿因缺氧全都浮头,河面上黑压压的一片,鱼吸氧时发出的“嘬嘬”声,汇聚起来似北风呼啸,惊动了两岸的人们。见到此景,人们惊呆了,有人大声喊道:“河里的鱼都浮头啦,快下河去捞鱼啊!”顷刻间,两岸男女老少拿着各种捞鱼工具,倾巢而出,争先恐后地跳进河里,疯狂地打捞。河里的鱼不但多,而且大,平时深藏水底的十多斤重的大鲤鱼、大青鱼也都浮到水面吸氧了。为了求得生存,鱼只顾吸氧,见到人也不躲开。无论大人小孩,但凡手执打捞物件都会收获满满。满河人哄抢一河鱼,其场面蔚为壮观。老人们说,活了一辈子,还是第一次见。那一次,西江河如同母亲般的慷慨,让水乡人大饱了口福。事后不少人感叹:这下可是把一辈子的鱼都吃了。

 

田聋子夫妇无子嗣。第一胎是个儿子,未满月就夭折了,媳妇在月子里悲伤过度,满月时正值收割季节,几乎每天都泡在凉水中干活,不是挑就是驼,加之高温,受了蒸,就得了病,从那以后一年四季身上不干净,也就没有了生育。随着年龄越来越大,田聋子媳妇一年到头总是病病殃殃,动不动就发烧浑身疼,瘦得一阵风能吹倒。大队有个小卫生所,村里人有病都到那里看医生。可别小看只是一个村卫生所,浅水里也藏着龙。卫生所里有一位年近六旬、姓姜的老医生,西安人。老医生医术高操,一般毛病,人到病除,人们都很佩服和敬重他。据说,姜医生解放前在国民党部队里是一位很有名的医生。解放后,自己名声不好,不想连累老家人,没有回老家,带上媳妇四处行医,到了这里才落下了脚。一个大队就百多户人家,时间长了,谁家里有病人、是什么病,姜医生都了如指掌。田聋子媳妇刚得病时就曾到卫生所看过姜医生,姜医生询问病情时,田聋子媳妇羞于启齿,犹豫了一阵才很不好意思地讲了自己身上老不干净,下身磨的疼等症状。讲完后,脸红到了脖子根。姜医生告诉她得的是子宫下垂病,就是当地人常说的“茄子病”。田聋子媳妇觉得得这种病说起来不好听,便不愿多讲,更不想作进一步检查,于是要了一点药就回家了。之后,姜医生多次提醒田聋子:“你媳妇的病得抓紧去大点医院好好治治,不然,就不能有生育了。”田聋子跟媳妇商量多次,媳妇最后同意让田聋子陪着去了一趟公社卫生院。田聋子媳妇进去一看,都是男医生,说什么也不想看了,也是只要了一些药就回家了。

农村人皮实,这病一拖就是二十多年。近些年来,田聋子媳妇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整天没有精神,究竟哪里不舒服自己也说不清,只是知道自己的病与“茄子病”有关,但就是不愿去医院医治,花钱不说,脱光了裤子让一堆男人看过去看过来,丑死了,宁愿去死也不干。她认为,老天爷让她得这病,是想让老田家断子绝孙,拗不过老天爷,为此常常感到很愧疚,觉得对不起田家,曾多次想到死,趁田大海还年轻再娶一个填房,免得田家断了香火。她也曾多次在田聋子面前袒露心迹,每次都被田聋子骂一顿:“你是吃了饭没事做,胡思乱想。如果真是老天爷要跟我田家过不去,即便你死一百次,老天爷也不可能饶了我田家。信那些有么用呢?”

有一天,一位算命先生从门前走过,田聋子媳妇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住了算命先生。她想让算命先生算算自己的病还能不能好。算命先生算了一会,既没说能好,也没说不能好,只是建议他们两口子去一趟武当山,而且一定要上到金顶,好好烧上几炷香,许个愿,会很灵。田聋子媳妇把算命先生的话听进去了,像有了救星一样,盼望着能去一趟武当山。心里想,快五十的人了,即便是“茄子病”好了,也不可能给田家生个一男半女了,只是希望自己的病能好起来,多活几年,也就能多帮丈夫几年。

这年农闲时节,田聋子带着媳妇,辗转几天到了武当山。上山那天,在离金顶不远处,他们看见前面黑压压的有一群人在向山顶上一路小跑,人群中多数是老人,其中有许多身体有缺陷的年轻人,有的还被人抬着往上走。人群前面有两人打着一面黄色的横幅;人群中,不少人还佩戴有红袖章,有的人手里举着一面黄色的小三角旗。田聋子夫妇不识字,横幅、袖章和小旗子上写的什么也不得而知。眼看就要到金顶了,队伍突然在一稍宽阔地停了下来。田聋子好奇,拉着媳妇挤到了前面的围观人群里。只见队伍中走出一人,蹲下,在自带的一矮口陶罐中烧了一些纸钱后,面向前方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头,遂起身站到了一边。这时有两壮汉从队伍中架着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向前迈了一步,只听“咚”的一声,被架男子双膝跪地。很快,从身后人群中出来两位男子,分别站在跪地男子两侧,一位手里拿着一根筷子样长的细铁签子,另一位端着一个小香炉。拿铁签子的男子来到跪地男子身边,跪地男子主动抬起头,张开嘴巴,拿铁签子的男子很熟练地将铁签子从跪地男子的右嘴角像穿豆腐干一样插了进去,然后从左嘴角穿出,铁签子没有拔出,而是横在口腔上,顿时鲜血从两嘴角流了下来,围观的人同时发出“啊”的一声惊叫。拿小香炉的男子迅速抓起香炉中的香灰,分别向流血的两嘴角抹去。这时,烧纸钱的男子从地上抱起陶罐,两壮汉架着被插铁签子的男子迅速向山顶冲去。


已经有 0 条评论
最新评论

版权所有:西南作家网

国家工业信息化部备案/许可证:ICP备18010760号    贵公网安备52010202002708号

合作支持单位:贵州文学研究会  四川省文学艺术发展促进会  云南省高原文学研究会  重庆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满)    QQ2群:1042303485

您是本网站第 157265543 位访客      技术支持:HangBlog(renxuehang@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