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的哲学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福建连城 邹金龙    阅读次数：17894    发布时间：2023-10-05

父亲忽然打来电话，说他从保姆市场领回来一个小阿姨。是个勤快腼腆的女孩。第一天从山村里来到父亲家时，一身红衫绿裙，并用她那不洁净的手指往脸上涂满浓郁鲜艳的颜色。她往我父亲家门口的墙角一站，就像家里忽然栽了一枝会说话能走路的鲜花。

父亲一看，笑了，就是她了。

先签个三个月的合同，管吃管住工资每月三千八百元。

这件事本来很平常，父亲早就跟我母亲说过要请一个小保姆，只是一直没有落实。可是这个电话竟使我们全家震动不已，仿佛父亲那里来了个外国人。两边的电话打来打去，议论的都是那个小保姆。

父亲满意地告诉我：“嗳，她管我叫爷爷，十七岁又瘦又矮。萝卜丝切得细如棉线丝。我这辈子也没吃上过你妈做的这么细致的青菜。总干活还总高兴，麻雀似地从这屋飞到那屋，我心里却踏踏实实，写书的事也指日可待了。”

父亲感叹说，跟我母亲生活了大半生，盘子也摔过了，开关的拉绳不知拉断了多少根，暖水瓶像炸弹似的也不知响过多少个，架也不懂吵了多少次，真是想不明白这好好的夫妻到底是怎么个回事！

我说，如果您和母亲也像查尔斯王子与戴安娜王妃娜样，分别住在两个宫邸里，那肯定你们会白头到老，永远谈恋爱的感觉。可现实中，人们整天活活地关在一套房子里，不想见也得见。多少才子佳人，到头来也得厌倦。说不厌倦的，绝对是骗局。中国的婚姻法里真应该加上一条：请把自己的爱人当外人！这样，就会给予对方相当的尊重，因为对方毕竟不是你自己，任何人也没有权力要求自己之外的人完全与自己一样。

父亲说，他老了才发现，这世界上，雇佣关系才是平等的，情人关系肯定是不平等。若是成了夫妻，还能白头到老，绝对只有一个结果：相敬如宾，相对无言。两个人必须不断地向对方妥协，去掉对方不能接受的所有棱角，把两个人活活折磨成一个人，合二为一。你想，一个人还打个什么架？一个人对自己还有什么神秘的吸引力可言？这有多么不人道！

父亲像个哲学家，终于悟出了点什么。

总之，父亲像捡了一个宝贝，开始了新的生活。

父亲认为他已找到了晚年最满意的生活方式。于是，我建议母亲也找一个小保姆。我不在家的时候，也可以放心。

母亲说：“你随便到哪里去，不用惦记我。我就是自己最合适的保姆。”

“您总有走不动的一天。”

母亲说日子还远，她喜欢独自走，慢慢走，走哪儿算哪儿。人总要想得开，到时候该活就活该死就死。她说最烦身边有个人围着你转，屋子大，也会显得小；而一个人，房子再小，也是宽敞的，空气是宁静的。

母亲说倒是我该为自己的前景想一想了，三十多岁还是一个人，老了还不如她呢，只有死路一条。她说你瞧你姐和你父亲，都有了着落，你不能老当一个理想主义者和一个空想家。

我安慰她说：我从来也不想充当最后的一个理想主义者，最后的一个圣徒。活到今天这个地步，我是绝对的脚踏实地，这正是我所选择的生活。妈妈您不也正是如此吗！

我知道，无论是我母亲、父亲、我姐，还是我自己，我们的生活选择较之其他所有的人，无非是一种象征关系而已。

那个长久的在神秘和谎言中违心的时代已经过去。

秋天必然是要来到的，当然它是轮回而来。

秋天是满地厚厚的卷了边的落叶，风瑟瑟的呜呜的。

人类感叹生命短促，而蜉蝣却在津津有味地度过它的二十四小时。我想，蜉蝣或许还感觉自己的寿命太长了呢！黄昏的时候，它活得正在兴头，觉得离死亡还有十万八千里。那是它自己的感觉，谁又能代替谁的感觉呢？

年轻时，他们或许曾经也像一个国王，颐指气使，血管里流动着火苗般蹿跃的激情，胸膛像海上行驶的巨轮，充满对远大前程的展望。可是，衰老让人丧失了一切梦想，所有的豪情壮志已向生活缴械投降。

他们也盼望离休后，能在自己屋前的绿园中，看看太阳渐渐落下，蓝色的月光如一群声音从庭院的石子小径上溅起。那蓝色是休闲缄默的颜色，是智慧沉静的颜色，是世事沧桑心事定的颜色。爱过，恨过，努力过，追求过，其实，人啊，活着，还真的就是这么简单。健康快乐地活着比什么都强。我们不必像西方哲学那样四处寻找活着的意义，也不必质疑东方的“活着本身就是意义”。

余华说：人是为了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而活着。

活着就好，这就是老人的哲学。

作者简介：

邹金龙 ，福建省连城县第二中学教师，中华诗词学会会员， 龙岩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