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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房往事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王小荣    阅读次数:26454    发布时间:2016-10-09

从我记事起,三叔就是疯着的。大冬天里,他会只披一条薄薄的麻袋,几乎要冻死,半裸着在院子的雪地里蹦,他在院角里有一个小屋,但他并不常呆在里面,衣服总被他撕烂。他总要在院子里晃悠,或者到刚一进门的门洞里躺着,这也是为什么小伙伴不愿意去的原因,因为她们怕他,每次去找我,还要经过他的领地。她们冲他吐唾沫,他嘻嘻地笑着并不理会。有时候他被逗急了也会打人,但他从不打小孩儿,秃婶儿说,三叔疯前是个很老实本分的人。

三叔是怎么疯的?小的时候我大概也知道些。大爷爷家的发婶婶是个很爱说话儿的人,她胖胖的,很喜欢小孩儿,她会絮絮地一次次地讲老家许多年前的故事,那时候她还是刚嫁入王家的小媳妇。

那时我们王家,在十里八村是有名的。爷爷兄弟三个,兄弟三个都有文化。长得模样也好,都是很英俊的那种。那时候大爷爷当时调任山西。爷爷是地区的人大代表,(我小时家里是挂着一张长长的照片,上面有毛主席周总理等领导人会见地方人大代表的,上面就有爷爷),响应上山下乡的政策回到了老家农村,任镇里建行的行长。还有一个三爷爷在村里当村长。三个兄弟长得英伟,做事果断又都有文化,十里八村都很有名的。奶奶姓郎,小时候只记得被村里人叫旗大奶奶,因为我爷爷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是旗字。按现在的说法,年少时在娘家也是个娇娇女。而郎这个姓氏据说属于一个满洲古老的满后人的姓氏----钮钴禄氏。《皇朝通志·氏族略·满洲八旗姓》里有关这个姓氏来源的详细介绍。汉译为“狼”的意思。现在根据谐音改姓为“郎”。

哥哥在很多年后曾经私下里跟我说,想起这个姓,确实有点引狼入室的意思。红红火火的一个家族到后来的落败,奶奶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奶奶手巧而善养小动物,家禽,还会正骨,常常有村里小孩子摔脱臼了来找她,小孩子哭哭啼啼的,胳膊抬不起来,她用手扶着一提就给弄好了。但是她就是爱打牌,玩儿,头脑糊涂,不顾大局,不做家务。后来看《宫女谈往录》里,满族妇女的一些做派,她有着旧时“姑奶奶”的懒和爱打牌,一辈子都在打,中间耽搁了多少事,以致后来搞得家里脏乱得一踏糊涂,毁了家业,生性好强又爱一身整洁的爷爷跟她吵了一辈子架。

爷爷和奶奶一共生养了四个儿子一个姑娘。大爷,老爸是老二,还有个三叔,四叔,老姑。那时的三叔当时还是个毛头小伙子,他很憨厚,心里暗暗喜欢上了邻村的一个女孩子。他有一次去找她,告诉她自己喜欢他。那个女孩子知道我们家的情况,只是听说过旗大奶奶的名声,知道不过日子,心里瞧不起。但事情并不止于此,而是她跟别人很鄙夷地说起了这事,把三叔对她的表白说成流氓行为。在那个众口铄金的农村里,对于爷爷是颜面尽失的事。堂堂大家族的声望怎么能被人这么说,好面子的三爷爷叫来爷爷,把三叔捆了吊起来打,打了一天一夜,最终把三叔打疯了,造成了这个家族几十年的冤孽。

从我开始记事的时候,三叔就披了麻袋片儿在院子里溜达,来人就冲人家呵呵的傻笑。他的个子很均称,长得也不丑,今天你给他一件整一点的衣服,明天再一看就撕烂了扔在地上了。他盖的被子也是一片一片的。到了晚上一家人都睡了,他还会在院子里转悠,有时候直担心他会整出什么事儿来。

他也有不闹腾的时候,炎热寂静的夏日午后,小伙伴们都还在家休息,只有知了在树枝上嘶鸣,我看到三叔躺在门洞里的硬板床的草席子上(那是他的专享卧具),跷着二郎腿,眼晴望着门洞顶部愣神。他安静下来的时候总是这样,一个人想事情。究竟有多少事情要想呢,他愣神的时候一脸严肃,时间很长,感觉要把世界上的事情全部想清楚,可是妈妈说他的脑子是一团浆糊。有时候他会一个人对着天花板反复地说些我听不懂的话,絮叨絮叨,连说带笑。我走过去,想看看疯了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我走到硬板床边上看着他。他那天在腰上系了根麻绳,下身围着垂下来的麻袋片儿,脚是光着的,小腿部因为常年露着,有着冻疮留下的暗黑疤痕,但身上全是健康的肌肉,没有一点臃肿和懈怠的黑红色。他的头发很短,眼睛不大,有些清秀,看人的时候总像在看着远方那样一片迷茫。他肩后也有片麻袋,用个草绳栓在脖子上,很“江湖”的一种感觉,仿佛丐帮帮主般,又好像刚打渔回来。他看见我,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他对所有的小孩子都是很友好的),坐了起来。

“你在干吗?”我问。

“想事儿,呵呵。”他笑了一下。可我并不觉得好笑。

“你认识我吗?”

“你是小荣。”

“咦,他不疯啊。”我嘟囔了一句。

“天这么热,要不我们玩牌吧。”

“好啊。”我跑到东屋大镜子下面的抽屉里拿了一副扑克牌。“我们来斗地主吧!”

“好。”他很顺从。

“对四。”

“对四!”他扔下三张风马牛不相及的牌。

“不能这么出,你是不是没玩过?”我有些恼火。抓过他的牌给他理好了。命令道:“你出对六。”

“对六。”这回他出对了。

“我有双圈儿。”我扔下两张Q。

“娘娘,这是。”他指着牌上的王后说。

“恩,对了。快出牌!”

“你也是娘娘。”他笑笑说,并不知道打牌,看来我是白忙了,我泄了气,把牌扔在草席子上望向他,有些伤感。我至今还记得他带笑看着我的模样,他的脸略有些四方,一头粗黑的短发,双眼皮,微咧的嘴角露出一口白牙,脸色也不黑,是个很年轻俊气的小伙子模样。如果不是他偶尔一笑露出的傻气,你会认为他就是一个正常的农村壮年。村里的大人们老是对他们的孩子说让离这个疯子远点儿,有着这张微笑的脸的清秀廋长的家伙,怎么会成了疯子呢?

我成了三叔唯一的玩伴儿。有时候小伙伴来找我玩儿,会朝他吐唾沫,扔石子,我会大喊:“不许扔!他是好人!”村子里的驼大娘(俊玲的母亲)常来找奶奶,那天她一进门,在门洞里就冲三叔开玩笑:“小哈儿”她叫着三叔的小名儿拍了他一下:“你揍麻哪?(你干吗呢的意思)”三叔不理他,别过身去。

“又傻了,傻样儿!”驼大娘嘻嘻笑着冲着堂屋的奶奶说:“婶子,有马蜂窝吗?我牙疼,国华家没开药,让我找个马蜂窝泡酒。”

“门洞儿小哈儿头上不是有个大的吗。”

“我不敢捅。”驼大娘说。

“我来摘,你明天下午这时候来取吧。”我在一边跃跃欲试地说。我把这事告诉了刚在外面玩儿了大半天才回来的哥哥。“讨厌她,老叫咱三叔疯子!”哥哥皱了皱眉,不干。我想了想,把手摁在他耳朵边儿上耳语了几句,哥哥哈哈大笑说:”行,我来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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