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雨无痕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袁定鸿    阅读次数：49481    发布时间：2021-01-26

三

台州。

未名湖畔，夕阳乱舞。

几株棕榈树簇拥着一座玲珑的别墅。阳台上，一株箭玲珑兰草舒展着娴雅的身姿，努力向窗内摇曳，轻灵之极。窗帘是丝质的，在风的吻弄下半开半合。

书房里，一只娇态可掬的小猪的额上，随意的多了一块圆形翡翠，暗绿中隐约添置些处子般的韵味。

这是一只视频。

镜下，归燕正剥着细嫩的葱皮，纤手微翘成舞蹈中的兰花指模样，眉眼如春水，纤尘不染，乳白的唇膏浸染在精致的唇上。晨露般的亮着。

这是一个特殊的盛宴，她在为孤然做菜——三天前她给他信息了。　　

电信那头，孤然净了手，握住尺八洞箫，满屋平和的空气开始散漫开来。这是他创作的《断鸿独舞》，箫音如平地滑过一丝薄纱，不疾不徐，漾着一分灵幻的思绪，与树梢作离分前的执手相看；倏忽之间，箫音有些疾速，仿佛劲风下不停摇曳的烛火，四围的山影隐了又现，一只孤雁落于寒沙之中，啄着断羽，其声哀然；陡然间，箫音如丝竹破空噼啪炸响，漫天血雨透着不安，四处迸射，撞入山树之间，戛然而止。良久，才又游丝般的缠绵一会，渐归沉寂。

透过视频，孤然看到归燕恬静的目光，比漂洗过的白云还要纯洁，然后四目久久对视，情感的水就在他们的脸上徐徐地滑动。

不知何几，一桌菜已摆在了书屋内：正中一个椭圆形的盘子上，小青瓜被切成两段，但还紧紧粘合着，四周是剥了一半皮的生番茄，皮弯弯地下垂，仿佛玫瑰含苞怒放。另外见着一个海碗，里面明显的是文火炖好的猪脚，很大一部分高过了碗口，能看到上面撒了些桂皮、枣子和茅草细芯。

这都是孤然爱吃的菜，可他做不来，只是有一次不经意说漏了嘴，当时燕子回答：“很随意，就刻意。”那时他很懵懂，现在细细一想，燕子竟记住了每一次的聊天内容，且用心揣摸过。

孤然看着丰盛的菜，回想在半年前的暑假里，因为婚姻出现灾难性地震，他再也不想回家，就天不亮赶到自己办公的地方，拉下窗帘，孤独地写下“事变”的细节。那时，一日一餐，还因为情绪处在低谷，总难以下咽，油坛子也一日比一日害羞。有一天，感觉实在支撑不住，买了几斤肉，想独自“过一次年”，孰料在半路回头，摩托车上的塑料袋却戏谑地把背与肚皮贴在了一起，向他张着嘲讽的大口。他明白，肉早已溜下来，一定是在某个路段跳舞，或成了他人口中之食。

写完那篇小说，孤然对生活濒临绝望，遂有了轻生的念头，也就在那一夜，他认识了归燕。子夜时分，孤然把自己的小说寄存在归燕的邮箱里，第二日，他看到手机里几条长长的信息：

“我在你的文章末尾看到了这个手机号，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你，傻傻的孤然？不！于是连称呼都不用了！

“生活在你的眼中就那么悲凉?那么灰暗?我不明白！

“所有的一切离我太遥远了！

“我很难想象一个人怎么可以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希望这只是你杜撰的一篇小说而已！要那么多的痛干吗？ 

“快乐是永恒， 爱也可以随时拥有，你用心去寻觅，爱！可以在冬季燃烧！” 

“如果是陪你听雨，请再发一条信息给我，如果不是，别打扰了！”

“你已知我是谁，还需要证明什么？别这样，傻傻的孤然！我会让你的日子离幸福愈来愈近，如果快乐可以异地存取，我愿将我的快乐存入你的银行储蓄！”

“谢谢！我会把你的关爱，永远蔵在最纯洁的心之一隅， 并在观音面前作真诚的祈祷，你！永远幸福！”

“别为我祈祷，你该为你自己的不开心祈祷，你听！新年的钟声快敲响了，用心感受，每个人都是深爱着你，如果我的信息能给你带去快乐，我不在意这一毛钱，只要你愿意。”

四

也是相同的雨。

酒醉诗能解，花开雨更新。孤然选择在有雨的日子出门。

这是一个很深的院落，除了偶尔的炊烟袅袅，再没有乡镇街道的污浊与喧嚣。

孤然告诉归燕，他将出门几天，目的是静养一下，回来好写一篇关于QQ的小说，燕子回答说：“你走了，夜间我将怎么办？为了你，我已冷落了其他的网友！”孤然突然涌起一阵酸涩，但又想到如果还是呆在家里，终究要被“地下党”监视着，不说写一段话，就是一个字，也丢人现世。遂回复说：到了那里，如附近有网吧，同样可以上网的。

路始终是那么的平坦，很多的车辆像人的心情一样，在那属于自己的舞台上若隐若现，往往，凡是怀了愁绪的人坐在车上，单调的机械声无异于催眠曲。孤然在睡意朦胧之中，感觉一只纤巧的手在为他翻弄衣领，那是他的干女儿的动作，他再熟悉不过。自从这孩子住进了他家，他再没有与“暗探”较过一次劲，而这个也叫燕的孩子，却成了他倾诉隐痛的唯一渠道，虽然，孩子看了那篇小说，一句话也没说过，但他明白，孩子在用女性特有的柔情，用慎密的情感针线，为他缝合着这一道其实很难愈合的伤。

孤然用一个小指，在燕子仍停留在他颈上的掌心里轻轻一击，感激地询问：“路还有多远？”

路不长，雨也不大，沿途先是一些织锦般的油菜与荞麦，在山间悬挂着，继而是一道道弹痕般的小矿井，偶尔有人蝼蚁似的匍匐出来，看不清脸的俊丑，戴着麦秸草帽的，只有一双比脸还黑的眼珠在转动。光着头的，就能见着因雨冲刷成的或白或紫的泥沟在脸上纵横着。

孤然突然想到了归燕。在他的眼底，燕子从来纤尘不染，总是优雅地坐在转椅上，让手清泉般在键盘流动，孤然的心也轻缓地随着清泉游走。秋水无痕，春雨无声，流动在心底的情感，是任何语言大师都难望其项背的。

到了那个院落，天已近傍晚，有一只喜鹊，顾不了邻里撵了母猪到干女儿家找种猪配种，在鸡窝边跳来窜去。女儿似已司空见惯，脸上不透半丝羞涩。“种猪做爱不是爱情”，孤然想起贾平凹的话，只晒然一笑，再专注地看喜鹊寻找新鲜的鸡蛋。

有很多年了，这种吉祥之鸟难得一见，女儿也说以前回家没有见着，一定是谁为爸爸报喜了。孤然把自己熟悉的人搜索了一遍，喃喃说道：“只有燕子！”

“你是指我？”女儿忽闪着灵动的大眼，“我会那么的好？”

“也是，也不是！”

“你还有一个叫燕子的亲人？”

孤然留给燕子一个狡黠的表情。

时间像一个飞速滚动的塑料轮，虽然无法与地面擦出火花，但毕竟会远去。夜不知不觉地想走过来，看到女儿忙不迭地在灶上弄着辣子鸡，孤然借故去帮忙，问：“这里有没有网吧？”

“有是有！”女儿放下手中的筷子，回头，“可是远着哩！”

“哦！”孤然漫不经心地说，“离吃饭还早，我出去散步，等会叫我！”

孤然出了门，来到一个空旷的地方，打开手机，见信号闪烁不定，他知道发不出去，就继续向高处攀爬，一直爬了半个小时，终于看到相当稳定的三格信号，自己突然间仿佛是拿破仑，站在了阿尔卑斯山上，正豪兴飞扬，终于可以给燕信息了，他这样写道：

“我站在高山之颠，凝望满月的清辉，你是月中的嫦娥。你的衣袂在我的眼里舞动。我的手伸到了你的窗台，你看到了么？”

“水中望月雾里看花，最暗的月也是明的，最败的花也是艳的，当你无法触摸我的一切时，一切都是美好的。但愿这份美好永远伴随在你身边。”

孤然心里暗暗乐着，自己走出一通的大汗，终于还是没有让归燕痴痴地等候。从信息里，她会明白已不能上网。

翌日，孤然决计离开女儿。异乡虽然可以锦衣玉食，但毕竟怕女儿偷窥了自己的心事，枉自又多出些毫无意义的纷争。那件事以后，孤然把自己的心放在了防空洞里，外面除了带电的铁丝网，还加了无数道的壕堑，任何人也休想接近的。

执着女儿的手，没有说半句话，只俯身向她告别，孤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后，返身，雾只在瞬间，包裹了那孑孓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