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雨无痕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袁定鸿    阅读次数：49535    发布时间：2021-01-26

十六

读完信件，夜愈是荒冷，孤星早已匿遁，天似扑了一层厚霜，快要亮了。

孤然觉得眼皮沉重，但了无睡意。楼下似有訇訇的声响，间歇传来两声，很弱，孤然疑是醉汉弄出的呼噜，探头一看，却一只瘦骨嶙峋的沙皮狗，正仰头盯着这个唯一透着亮光的窗户，眼神黯淡，似两个早已失去光泽的陈旧木鱼。看到窗内孤然引颈向它张望，竟屈弓了一只前爪，频频摇晃，还哼唧两下，其声凄惶，催人泪下。孤然正准备穿上衣服，招呼它到屋里喂食。狗似乎发觉误会了，掉过头，向着另一幢有灯光的房屋，摇闪而去。

孤然和很多稍有职位的人，都熟悉这只狗，它是镇上经济快速发展的标志。一次政府会议上，镇长慷慨陈词：得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当今社会，喂养宠物引进外国异种，每只约一万元，待半年后衍生四五只，一年两胎，子子孙孙无穷尽也，不出两年，我镇地方经济就能翻番，大家不妨到镇上沈雪家参观。

也是因为这句话，孤然认识了这只狗，也认识了它的女主人沈雪。

那是一个晴朗的日子，天上几朵蘑菇状的绯云，静静地罩着街道，孤然看到一个穿着蕾丝吊带黑裙身材颀长的女子，怀抱一个异物，在街上婀娜而行。那异物毛色棕黄杂些紫斑，极似厕所地面的马赛克，嘴、鼻、眼、耳，全挤在一个平面，看人时乜斜着双眼，透着十二分的逗人想爱，更为奇特的是，全身多棱起皱，总让人想起枯瘦的老头弯腰时的肚皮。

孤然挨近女人，想看得仔细些，谁知一股劲风从脑后猛袭过来，忙扯住女人的裙角，急急避让，耳里刚听得啪拉一声，感觉是燕子一样的影子，撞在鼻子上。孤然怕殃及女人，猛一用力，眼前女人的胸脯早已白花花的一片，原来裙带断了，女人惊叫一声，慌忙脱开双手护住了胸部，那异物顺势滚落到地面，“我的沙皮狗！”女人明显哭出了声音。那狗也算机灵，惨叫两声，就地滚爬一转，从正在行驶的一辆货车牙包下，窜到了街的那端。那辆货车欢快地鸣着喇叭，任没有捆绑好的篷布粗绳在后面狂歌劲舞，转瞬绝尘而去。

孤然惊魂甫定，才感觉人中有些微痒，忙走到停在街边的汽车窗前一看，嘴唇上端早已剪出两溪红浪，正汩汩而流。女人恨恨地回过头，紧紧瞪了非礼她的孤然两眼，婷婷袅袅地，寻自己的狗去了。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皆半掩了口鼻，冲着孤然窃窃而笑。

孤然悻悻地，踅进一家诊所，才明白，鼻尖已擦破了皮，血却是从鼻孔冒出来的。医生给洗净鼻子后，用两张创可贴在鼻尖上交叉粘着，脸上顿时红白相间，活脱脱小丑粉墨登场，待他走出医院，连最拘谨的路人，都忍俊不禁了。

十七

孤然曾把这个笑话说给了归燕与湘雨，她们都好半天才有动静，想必是肚子在痛。关于沙皮狗，后来，孤然了解到一些，沈雪结婚之时，旧时男友竭尽所能，为她备了这份厚礼，沈雪赌物思人，故尔对狗青睐有加，且对它饲养极为奢侈，管得也极严，绝对不允许单独外出，是以，当沈雪肚腹便便之时，狗也渐渐长大，颇有了些奇伟的风度，但镇上没有一只同类异种敢与其接近，自然没有其后裔，镇上经济翻番的畅想曲，终归成一曲梦里昙花。

时过境迁，那是对健忘的人而言，沈雪的男友在打工浪潮里几番挣扎，时沉时浮，终于又挣了些，于是，沈雪家里便多了台电脑，丈夫对这天外飞来的物事颇有些疑忌，所以把沈雪看管沙皮狗的方法，用在了沈雪身上，沈雪一如樊笼之鸟，终日可以做的，就是在QQ游荡，或看一些妖精打架的电影，还暗地里换了手机号，也偷着出门了两三周，是可忍，孰不可忍，两人常在家里摔跤，或摔石头，换玻璃的人都感到太累，两人喘着粗气在法庭上红了四小时的脸，遂分道扬镳。丈夫租房另住。沈雪户口办了迁移，听说是想到云南，结果，谁都嫌狗是累赘，就送了亲戚，但狗无法知晓人类的心态，总于夜间想尽办法偷跑出来，顺了所有亮着灯光的窗户，一家一家地张望，想找到沈雪。时日一长，新主人就懒得过问，狗索性不再回到新家，整日里像落魄的秀才，接受着人们异样的目光，在街道上蹒跚而行。

十八

这一日黄昏，镇上东街的半围山峦细雨酥润，西街却落日晖然，一弓长虹由西至东，蜿蜒至山脚的湖上，在湖面形成一把偌大的金勺。彩虹映了湖水，再折射到山峦上面，山峦上多了一个相同的模糊的剪影，与先前的遥遥相望，意趣盎然。这段时日是农闲。很多的人或携或拥，都来仰瞻这异象。孤然的家在西街，窗外自然鼎沸起来。孤然滑开窗子，看见一位花白胡子，倒剪了双手，沉醉的微笑道： “又是七夕，牛郎织女，久别胜新婚，让人羡慕惨了！”。

 “天上人间，一个情字，竟把自然与人，打造得如此生动！”孤然稍稍探出头，把花白胡子的话接了过来。

“你的信件！”

人群中背了一个绿色邮包的青年，侧身扬脸看着孤然，挥了挥手，一沓信件在空中泛出淡淡的色晕。

孤然冲下楼。那是一封很薄的信。他以为是归燕或是湘雨寄来的，待看地址，却是河北保定。信里面是几根曲曲弯弯的毛发，再就是问候和告知造了楼房云云。

“叶楣！”孤然心里一痛，往事铺天盖地涌来，竟清晰如新房里刚买的镜子。

十九

那一年的第一场雪下在河北。

在这广袤的北方平原上，雪花飘飘洒洒漫山遍野，零星的淀子早已满是冰凌。胡白杨峭拔而孤单。北方的路如南方的阡陌，随处可见，但冬天很少人走。一只高有丈许的骟骡，奋起四蹄，有节奏地击打着路面。因了大地的空旷，橐橐的回声很久才传来，仿佛幽刹里晚课的暮鼓。孤然坐在骡车上，一任车夫用浓重的儿化音吆喝牲口，只想早些驱除由贵州至河北所历经的五省的劳顿。

河北保定，曾因地道的九曲回肠，和那场带有游戏性的战争而闻名遐迩，现在，那满是疮痍的古迹，已被岁月的巨手抚平，取而代之的，是安居乐业后，每家都有的菜窖。

顺了车夫的指点，孤然走进院子，欲回头感谢车夫。却见院外恍恍惚惚多了一些走动的人，眼神比枯井还要深邃，看样子对孤然有了防范和冷漠。孤然听说过，河北对异乡来的媳妇管得极严，只差没有送到监牢里。

车夫已经回头。孤然顺手操起门旁一根带双叉的杆子，挑起门帘。门帘很厚重，绿色，那种饱满的黛绿。

门帘开处，屋内陡然间就有了一抹活的亮光，“叶楣！”孤然轻唤一声，觉得嗓子好堵。

正在炕上取暖的叶楣，听到这久违的乡音，急着弹跳起来， 嘴角突然刻上深深的漩涡，扁扁的，久不久又颤动一下，没有多久，泪都装在了那里。

 “你还记得我？” 叶楣赤着脚站在地上，摇着孤然的手，不停地抽泣，“你啷个找到了这里？”

孤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俯下脸，摩挲着她的脸颊，而眼睛的余光，越过叶楣的肩，落在了炕上。炕上一个牙牙学语的女孩，好奇地望着陌生的来客，床单的中央，有一个盆口大的破洞。

孤然扶着叶楣，两人步出门外。门外是两丈见方的院落，外围的女儿墙用泥土筑成，一段墙身露出参差的豁口，里面是些麻灰麻灰的竹片。院子当中，是一口海碗粗的井，井上，斜躺着锈迹斑驳的汲水的手柄，弯成羊角的形状。再远些，一株白杨的主干被齐胸截断，只残存着两根分得很开的枝条。叶楣碎步移近白杨，脸就迫不及待倚靠过去，“想你的时候，我就抱着它！”叶楣的声音很凄幽，“你看，上面有字！”孤然近前一看，树上果真有小刀的刻痕，用拼音组合了他的名字，刻痕上，多数已结了凸出的痂，想必很久远了。

孤然的思绪忍不住在骨子里左冲右突，猛力地抱起叶楣，选定那几捆闲置下来的，作为燃料的玉米秸，手脚并用，浑不管玉米秸糊里糊涂地乱响，径直钻了进去。

玉米秸遮挡着一个菜窖，内膛像一只口袋，愈往内愈宽，也愈高些，里面是些很有精神的白菜。在白菜硕大的根部，交叉着切了几道口子，口子的长度已占了茎的大半，里面又新生出一些蜷着的嫩蕊。

孤然放下叶楣。叶楣偎着窖壁靠下，右腿略微前伸，背部顺了窖壁往下锉，待得臀部触了地面，脸颊早已通红，娇喘连连，眉眼里写满了渴望。孤然压了下去，两人无法顾及菜窖里那层薄薄的吸水草灰，相拥着在那窄小的窖膛里翻滚。叶楣的手向着孤然的腹部探摸，孤然配合着，两人的手都放在皮带金属卡扣上，急急地往外提，希望皮带松脱，谁知那嵌有狮身人面的卡扣纹丝不动，两人只靠大口大口的喘气，以发泄对这意外事件的不满。恰在这时，房间里一声沉闷的重响，接着是孩子惨幽幽的哭声。“孩子滚下炕了！”叶楣缩回了手，两人急惶惶地，模仿着地道战的军事演习，单膝跪地，匍匐着爬出菜窖。

二十

后园的葡萄是前几年种的，现在已很是繁茂了，茎蔓全顺了纵横的铁丝自由的蜿蜒，下面是挤挤挨挨的葡萄串，紫中透亮，玛瑙般熠熠生光。风一吹动，葡萄都争相疾舞起来，映了牛奶似的光，仿佛浴室里几十名少妇，正在裸身晃荡着坚挺的乳头，让执了画笔的画家目不暇接。

孤然拣起一块石头，贴在屁股上坐下来。葡萄叶子的剪影，在他脸上一荡一荡的摇晃。石可以致远，茶可以清心，而葡萄枝，可以让人们在七夕子时，听到牛郎织女喁喁倾诉衷肠。人间爱情的传说，往往不需要缘分，不需要因果，只需要那种荡气回肠的美丽。

夜愈见深沉，天籁静谧，夜色幽幽，子时悄然滑来。孤然把早已准备好的葡萄枝塞进耳朵，但觉得大脑渐渐沁凉起来，偶尔听见一些细若游丝的声响，如残阁里孤独的人吹埙，其声濁而喧喧然，悲而悠悠然，既幽深，也典雅。不大一会，那缕沁凉竟不断下滑，原来是枝条里的汁水，正深情地舔舐着面颊。

回屋的时间早已记不得了，夜很冷，有种沁入骨髓般的深寒。电脑上，归燕与湘雨还在痴痴地等候，她们曾要求这个心细的男人，夜半过后转述牛郎织女相遇的话语。

孤然凝视了她们很久，明白自己听到的也只是假想的草蛇灰线，说不圆泛的，最终叹息一声，就合上了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