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兮归去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岚龄    阅读次数：3595    发布时间：2014-05-16

一

我是一个光棍，人们都叫我老牛，在五个月之前，我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按理说已经死了那么久的人，灵魂早已经不存在，而我还在这里漂泊，是因为还有些事儿没做吧。在我下葬的那一天，我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会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最后一次打开棺材的时候，我的灵魂趁机逃离了我的躯体，我依附在坟头旁边那棵大树上，忘了说，就这样一块破地方，这棵大树是唯一能够让我瞧上的东西了。我在这棵大树上，目睹了我被埋葬的整个过程。我被抬到山上，因着下了一点雨，他们让那个道士先生匆匆的说了几句，就草草的将我埋掉，连棺材都没有完全掩掉，他们就回家了，等着第二天才来砌坟头。看着这些，我也忍不住咒骂一句。别说，埋葬我的人就是一群幸灾乐祸的家伙，或许是早就盼着我死了吧。

如今，我的躯壳早已腐烂，只留下一堆白骨支撑着我的灵魂，四处漂泊，当然很多时候，我不愿意去面对那刺眼的阳光，那会使我感到无比的痛苦，那光明已经不属于我。我倒宁愿独自躺在冷冰冰的棺材里自言自语，周围一片漆黑，我确定没有谁能听到，因为我在这里几个月，除了把我送到这个地方来那一次见到的人，我没再看到任何一个人，我也曾企图用尸臭换得路人的注意，都不曾成功，我也没有听到过任何的脚步声，我才五十几岁，耳朵还很好。也难怪，我本身就是一个光棍，也没有亲人，安葬费都是政府出的，当然，我不可能像其他人一样，获得一块比较好的土地，也不可能很体面，这是我早预见了的。

我的坟墓在很荒凉的地方，这里除了一些杂草、蚂蚁，也就只有压着我的石头和那棵寄托着我灵魂的大树了，也是，没有人会愿意来这荒郊野外，就连那些不懂事的孩子打猪草、牛草也不曾到过这里。来这里五个月的时间，我早已经与小草他们熟络起来，偶尔的也和他们聊聊天，和他们说说我的经历，我知道没有谁比他们更值得信任了，他们不会让外人知道我的秘密，因为他们不会和人说“人话”，也正是这样，我才敢放心大胆的告诉他们我的一些事情，包括我的死。

不管是人与人，人与动物，还是人与自然，一旦熟络起来，话也就变多了，我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光棍，以前话是不怎么多的，自从死了以后，我好像变了，或许是因为在这个世界有他们陪着我，让我不那么孤独，又或许是在这一片空旷里，我能够肆无忌惮，已经死了的人还能害怕什么呢。

二

这一天，我感觉到压着我的石头更紧了一些，小蚂蚁也不断地向我靠近，我听到外面狂风怒吼、电闪雷鸣的声音，以我在人世间的经验来看，这是要下大暴雨了，果然，不多一会，我就听到滴答滴答的雨声。看着小蚂蚁他们，我甚至觉得躺在棺材里也没什么不好，不然这个时候还得忙东忙西找盆来接瓦缝里漏下的雨水，这也是瓦房的坏处，况且我的瓦房已经好久都没有修葺了，指不定漏成什么样子。因着这暴雨的天气，小蚂蚁他们没有出去寻找吃的，只静静的站在我的身旁，小草也低着头，似乎在埋怨这个坏天气，就连石头，也不高兴的样子，想想来到这里几个月他们的陪伴，我决定和他们说说我在死亡之前发生的一些事以及我的死亡，我也不管他们听与不听，自顾自的就说了起来。

我短暂的一生坎坎坷坷，我经历了常人所不能经历的一切，可以说，在我还能呼吸的时候，我就是一个“半死人”。我三岁因为玩火，被大火烧去一只耳朵，十岁因为山洪，失去了父亲，十二岁趁母亲不在家，和几个伙伴去山上捡蘑菇炖着吃，蘑菇有毒，差点失去了性命，十九岁那年，一场大病使我失去了一只眼睛，而慢慢长大，母亲也离我而去，最后，只剩下我孤独的活在这个世界上。在我们这样一个偏远的山区，像我这样一个残缺的人，家庭条件又不好，娶不到媳妇也是自然，我们村子里光棍可不少呢，他们大多都是健全的，家庭条件还比我好，也没娶着媳妇，这也是我们村子里人的一大病，这么多年没有治好，索性人们就顺其自然。而对我这样一个“半死人”，在经历了那些磨难以后，村里人都在议论说，我上一辈子一定干了许多缺德事儿，这一辈子是来人世间还债的。有时想想，也觉得挺在理。

边说边看了看小蚂蚁他们，他们倒也快速地进入了听故事的状态，但我不准备把我所有的经历都给他们说，真要说起来，那几天几夜都说不完，从出生到死亡，也活了五十几岁，发生的事也不少，他们没那么多时间静静的倾听，暴雨过后，他们还得继续自己的生活，我也知道，我的灵魂五个月了还在漂泊，这已经是个极限，我不准备继续下去，我也想获得安息。

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太多，就不一一告诉你们了，活在这个世界上，谁人没有点磨难，就那么点破事儿，也没什么值得说的，就给你们讲讲我死之前几个月的事儿吧。别看我才五十几岁，我可是在敬老院呆过呢，享受过国家的“特别福利”，说来你们还别不信，我的年龄是没有达到法定标准的，而我“年纪轻轻”就能享受这样的“福利”，你们一定会怀疑一个光棍老早就进入敬老院，一定是靠着关系吧，嘿，还别说，说关系也就那么一点点关系，这是得益于村长的。看我这一长相——耳朵眼睛都少了一只，一张长长的黑脸，瘦高的身架，完全一副“丑样”，是你也不愿意接触我吧，你们也许会认为我这样的人能活着就该偷笑，也确实，我很庆幸自己能够活着，让你们更想不到的是，我希望的是能“正常的活着”，也是因为如此，我进了敬老院。

进养老院这说来话就长了，就简短给你们说一下吧。这两年政府政策比较开放，对我们这种五保户也格外照顾，还发一些补贴，可坏就坏在这里，我们村子可是公认的贫困村，大家生活得也挺困难，年轻人大多都出外打工了，留下一帮老人孩子在家，这一下，上面来的补贴可就不一定能得到全部了。乡邻心里也明白，我们少了，那必然是有人多拿了嘛，可愣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大家都说，以前没得到不过了，现在至少还能得一部分，对我来说，这可是件大事，上面来的东西，该谁的就是谁的，凭什么不全发给我们，我光棍一条，什么都不怕，也没什么顾虑，索性就去找村长理论。慢慢的，和村长矛盾越来越多，要么是政府的补贴没有得到，要么是过冬的煤炭没有我的名字，要么是过年的大米少了一袋，这样一来，可就惹火了村长，也得罪了那些多得者，而后来，慢慢的，我成了村民口中惹是生非的代表，他们对我的这种行为感到不满，在他们看来，我们所得到的一切，都是靠村长的施舍，我们应该感激，而不是“找村长的麻烦”，我也想过就这样过了吧，可每一次我都忍不住，终于，村长彻底爆发了，就把我送到了敬老院，我成了村里唯一一个没有达到法定年龄就进入敬老院的人，在那些光棍羡慕的眼神下拎着包去了敬老院，我并不认为这是我斗争的胜利，我反而觉得这是莫大的失败，但想想，还有多少日子活呢，就这样吧。

三

在别人看来，敬老院可是个好地方，吃喝不愁啊，可那也得看是在哪里了。也是，在我第一次见到院长的时候，也这么认为，这敬老院的院长，就一块儿大肚肥的老头，看他这富态，准是在这里生活得不错。我也对这个新环境充满希望，可在我进去之后，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地方。住的就不说了，农村汉子没什么太大的要求，只要下雨不被淋湿，能睡个安稳觉就好。可这吃的，不得不唠叨，你们也知道，农村人嘛，最大的特点就是胃口大了些，而在敬老院里，一天两顿饭，两三个菜，去迟了连菜都没得吃，补贴更少了，而这样的生活，其他人竟然一声不吭，欣然接受，我不一样，我一个半死人，不怕再失去什么，也正是如此，我私下找了院长说这个事儿，哪知道他理都不理我，还说什么别人都生活得很好，我一去就毛病多多，我可不服了，这难道要求让自己能够吃饱也是个错，我与院长就发生了矛盾，这一下，我又惹人嫌了，那些个光棍可不认为我这是勇敢的行为，当然，也曾有那么一两个支持我的光棍，他们也只是说说而已，没有人愿意与我一起反抗，毕竟大家都想过得“安生”些，唉，已经开始了，还得继续下去不是，也是这样的反抗，我又一次成了“名人”，我被敬老院赶回了家。

很多人知道我被赶走，甚至还幸灾乐祸，一群不靠谱的家伙。外人也就只知道我是“惹是生非”被赶走的，可怎么个惹是生非法，他们就不知道了。我对院长这种克扣行为很愤怒，里面大多都是苦命的人，还能活多久啊，也得吃好不是。趁着一个赶集的日子，我去街上寻到了我们村里的一名代课教师，让他替我写好申诉书，我让敬老院里的人签名，他们一个个都不愿意，也是，就这一群胆小鬼，就怕保不住这个“铁饭碗”，唉，也难怪，我在他们眼中就是“年轻人”啊，年轻人比较冲动，他们那是什么，人精啊，得思前想后，在这里有人做饭吃。我积极地游说，终于有几个签下了大名，我将申诉书递了上去，我为我的勇敢骄傲，即使我被惩罚，但至少我可以让其他人生活好起来，我甚至乐呵呵的等待着那老家伙被削去职位，看着他哭着离开。但十天过去，没信儿，又十天过去，还是没信儿，我开始慌了，这怎么可能呢，这一切都是事实，虽然我没上过学，但我确定那个代课老师能把申诉书写好，他可是我们村公认的最有文化的人了。又过了十天，整整一个月的时候，我接到了通知，不要乱猜，这可不是我希望的那个结果，那老家伙把我叫到他办公室训了一顿，说我竟敢告他，还影响了其他的人，以闹事为由让我出敬老院，我心底明白，这申诉书铁定是被压下来了。这一下，没让大家过上好生活，反而把自己告回了家。

四

在我被赶回家以后，村长嫌我多事儿，好好的敬老院也呆不住，索性把我的低保都给摘掉了，说是给我的惩罚，过段时间再补回来。还好，去年的核桃卖得一千多块钱，我还没用出去，不然这会儿真不知道怎么生活。邻居们对我也不待见，总觉得这一切是我自作孽不可活。真的是这样吗？唉，还没等得及我思考这一切，从敬老院回家不到两个月，我就离开了人世。

说道这里，我也忍不住为自己感到悲哀，或许我真有些不自量力。瞄了小草他们一眼，他们现在正聚精会神的听着我说，清了清思绪，我开始讲我死亡的故事。

人在死之前，上天总会给你许多的预兆，好像是给你机会与人世间告别，在这一点上，我得到了公平，虽然我不知道那就是死亡，但在我死亡前的那几天，我确实做了一些有违常规的事，我去了父母的坟头，还带了一把镰刀，将长在他们坟头的草给割掉，我去了平时一起喝酒的另一个光棍家，说了许多话，呆的时间比平时要多很多，就连平时不怎么接触的邻居，我也意外的走进去和他们聊几句，而这一切，看似回归正常生活的行为，却预示着我在告别。

那一天，我起得很早，脸都没洗，换上衣服就出去挑水了，原本家里还有半缸水的，我一个人还能够用一两天，但因为已经连续干旱了两个多月，水相对比较缺，也就必须得去比较远的水井里才能挑到水，我也是鬼使神差的，起来就担着水桶挑水去了，如果我知道这一去就再不能看到四季的变化，我是决计不会选择在这一天出去的，虽然我活得不是很潇洒，也不是很快活，甚至还有些累，但好死不如赖活着，谁愿意死呢。可这一切都不可能会改变，因为我们很难预料，下一刻等着我们的是什么，快乐还是悲伤，活着亦或是死亡，我们都无法知道，许多东西就像电影一样安排好似的，只不过少了彩排，一切也来不及剪辑就在大众的眼前放映。

同样的地方至少也站过上百次，毕竟每一年都会发生干旱，免不了到这么远的地方担水，但从来都没有过“意外”，却在今年这个季节，我踩滑到水井里，在掉下去的那一刻，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推我，当然，我没有看到任何的人，只是恍惚的看到了村长家的假狼狗，为什么我确定是村长家的呢，因为前几年到处发生狂犬病，政府把村里的狗都毙掉了，虽然这一两年来，人们又开始养狗，但在我们这样一个偏远的地方，狼狗是极其稀少的，它只能是假狼狗。我在水中使劲的挣扎，我想呼喊，我想爬上去，我知道，如果再迟上一刻，或许用不到一刻，我就会死，我不知道自己能够撑多久，我希望这个时候能有人经过这个地方，随手将我救起，尽管我知道这个希望很渺茫，或许很多人都还在睡梦中。我感觉到意识在逐渐模糊，思维也在慢慢消失，呼吸变缓，心跳越来越慢，就连挣扎也没有了力量，这一切都显示着我的生命快要完结，都说人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死的时候脑子一片空白，什么回忆也没有。现在，我的脑子里都是回忆，或许我的死亡也是注定了的吧。我把以前的事都回忆一遍，从很近很近到很远很远，有开心的，不开心的，痛苦的，难忘的，还有一些早已经淡忘了的。我看到了小时候一起放牛的伙伴，我们去邻居家地里偷玉米、红薯烤着吃的情景，还看到我们一起捉泥鳅的情景，那个小孩，正在树上掏鸟蛋的小孩是谁，噢，近了近了，看清楚了，那不是我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早已经忘掉了，那时的我多开心，我多久没有这样笑过了，什么时候开始不那么笑的，父亲死后、我被烧后、我生病后还是亲人全都离我而去的时候？不记得了。那不是父亲吗，早就离我远去的父亲，母亲，母亲也来了，还有一大群我没有见过的人，他们都向我招手，母亲还对我说：“儿啊，不要再挣扎了，没有谁来救你，这一生你过得太苦，随我们来吧！”我不再挣扎，没有力气挣扎了吧。

直到中午，我才被去担水的人发现，我早已经停止了呼吸，脸色也泡得发白，村长通知了政府，他们派了几个人来尸检，在确认我溺水身亡以后，拿了一些安葬费，让村民将我埋了。我本就是家里的独苗，到我这里，我们家也算是断了香火了。

但我想提醒你们的是，在我死之前，我就已经得了重病，我去过村长家几次，希望他能为我向政府要一些钱，让我治病，这一次，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还好言好语地让我回去等消息，可这一等，一直等到我死亡，已经是一个多月的事儿了。

五

说了这么多，我自己好像轻松了不少，外面的雨好像小了些，石头他们依然静静地听着，缓了一会儿，我继续往下说。

你们看，我现在躺在这里，我落得这样的下场，我的生命已经留在了那口水井里，我也得提醒你们，千万要小心，曾经你们觉得安全的路，可能会因为你的“粗心大意”而失去性命。对于我的死，人们都觉得是件好事，甚至有光棍说：“这种爱惹是生非的败类，早该死了，这样我们才会活得安宁一些。”有的人庆幸的说：“还好我安分守己地生活着，不然哪天也像老牛这样，看吧，上天把他收走了吧。”老人们也感叹道：“这挨千刀的，弄得一个村鸡犬不宁，现在没有了他，一时还有点难以接受。”说完还加上一句：“这老牛也是个可怜之人，死了也好，少受苦。”看着这一切，我倒是没有了太大的感觉，本身就一死人，也折腾不出什么来了。

我的死一开始成了村里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当然，这不会持续很久，他们还得继续生活，今年因为干旱干在节子上，恰好是玉米待苞、高粱施肥的时候，许多农民大片大片的玉米、高粱全部干枯，颗粒无收，可苦了不少人，但农村的人很容易忘掉一些事。不过，有一件事却让人们难以忘怀，那就是我丧命的那口井，我掉下去洗尽了我的痛苦，留给他们的却是更多的痛苦。许多人又得走更远才能担着水。

很久人们都还说，这老牛死了也让人生厌，这原本就干旱，老天爷故意折磨我们也罢，这一下，他这一摔，把整井水都污染了。他是走了，可我们这群活着的人该怎么继续生活……

六

待我说完以后，静静的看着小蚂蚁他们，他们也许听懂了，也或许什么也不知道，说这一切，只不过是让我平静下来，而他们恰好充当了我的倾听者，思考自己现在的行为，已经躺在了这里，现在什么也不能改变，漂泊了五个月，是因为我不甘心吧，人的心若是执着于自己的观念，不肯放下，那么将承受更多的痛苦。进入了这个冰冷的世界，我所有的过去也将成为一张白纸，没有谁会在意。看着蚂蚁、小草、石头和大树他们，我忽然觉得放开了很多，看着小蚂蚁他们紧紧地挨在一起忙着什么，忽然有了个念头，不由得对蚂蚁们说道：“唉，过去我只知道你们蚁类带给人类的就是咬扰人体、传播病菌、污染环境、损坏建筑等等，谁见谁恨，可现在我知道这只是你们的生存之道，而且，当你们遇到苦难的时候，是那么的团结，可以说，这一点，你们比我们强些，就像我做的那些事儿，如果团结，有什么不能解决的呢？”但现在说这些都是徒劳，因为一切都不可能改变，这是人性的弱点，既然如此，我又有什么不甘心的呢，况且现在已经死了。

我现在还感到难以言喻的痛苦，如果我放开手，可能我早就得到了重生，沉思良久，我明白了一直让我痛苦的源泉。此时，外面的雨好像停了，小蚂蚁与我告别，出去找吃的了，石头伸了伸腰，这一下，我身上的担子总算没那么重了，小草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又以一种傲然的姿态伫立在那里，而我，一个已经死了很久的人，在说完这一切以后，灵魂也得到了解脱。灵兮归去，我愿以我之灵唤醒这世道正义，来生再做条好汉。

好了，我也该回到冷冰冰的棺材去了。

【编辑：卓礼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