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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娘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石加立    阅读次数:6283    发布时间:2014-09-29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二娘的真名叫什么,只知道她是父亲的“二奶”。

这个守了我父亲整整三年的女人,给我们这个家带来三年的战争和纷扰的女人,像一阵风一样,叶子吹落一地似的就悄然远去。我相信母亲现在对二娘的感觉也变了,因为她对二娘的称呼也不知什么时候由原来的“那个骚狐狸”“那个死东西”变成了“那个女人”。

二娘不是我们这里的人。我们这里的人说话都个个粗声大气,话语里面全都是洋芋的味道。

二娘很温柔,她说话的声音像吊楸花的绒毛一样,轻轻的在空气中打个旋就飘落在地,不像我母亲,一嗓子喊起来院子里的鸡鸭都会伸长脖子四下张望。

三年前,父亲在和母亲又一次的激烈争吵后终于一个人搬出了家,搬到他在学校的单身宿舍。父亲前脚走,母亲后脚就冲我吼:“那个没良心的,他都不管我们了,我们就当他死了!”,母亲甚至喊道:“你要是去看你那个老子,就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家”,当时我读高三,在父母这种名存实亡的婚姻中长大,我从内心巴不得他们快点分手,即使是离婚也好。可是母亲一听到这两个字,就会暴跳如雷,她认为父亲要是提出离婚就恰恰印证了她的判断,父亲在外面有女人了,他就是想把钱花在哪个女人的身上。

我知道这是母亲的想法。我的父亲在镇上的学校教初中,他为人老实忠厚,又还读过点老学,是大家公认的老好人。父亲对我的疼爱,常常让我背一段课文给他听,听着听着就摇头晃脑对其进行评论和发表见解。

可是对于母亲他总是不理不睬的,我怎么就不理解在外头很会说话的父亲,在母亲面前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母亲人高马大,气力大,用我们本地农民的标准是个十分能干吃苦的人,父亲上课,家里家外的事情基本就是母亲一个人包揽。

可能是作为女儿的缘故,虽然母亲一出口就成“脏”,我还是很同情母亲的,当然我也很心疼父亲。

因为不敢和母亲说什么,生怕被她臭骂,所以我曾试图说服父亲对母亲好点,可父亲总是说:“大人的事情你不懂”,有时候父亲干脆不回答拍拍我的头道:“做的作业去,这些事你别操心”。

这次对父亲的这个决定我嘴上不说,心里多少有些庆幸,离不了婚,分开总会少些争执吧,然而,强悍的母亲任然会动不动就臭骂一顿她已经不在这个家里住的父亲,老是怨爹妈没给她找个好人家,怨自己命不好。在母亲喋喋不休的数落中,我就根本无法安心学习,我高考落榜了,便在镇上一家理发店打起了杂工并学习理发技术。

当然,我不会真的像母亲希望的那样不去看父亲,我常常会背着母亲偷偷跑到父亲那里,而父亲好像知道我会什么时候去似的,每次去了总会拿出些好吃的来,看着我吃东西的时候,父亲总是一支接一支的猛抽烟,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痛。

二娘出现的时候,我刚刚在理发店落脚,理发店上工的时间长,我有一个多月没去看望父亲了,有几次路过学校,恍惚看到父亲的窗口有一个年轻女人的背影。

有时候在阳台上晾晒衣服的的竹竿上,会有女人的衣物,有时候会看到一个女人撩起窗帘往外张望一下的面孔,出于好奇,我偶尔也驻足偷偷观察一番。

这个女人中等个头,长得不算漂亮,但是圆圆的脸上有一种招人喜欢的东西,她梳一条简单的马尾,穿着简朴、得体,干净。我不能和母亲说,也不好问其他老师。

这个镇子本来就不大,父亲这样四十多岁的有家有口的男人,屋子里突然冒出个女人,这事在我们这里还是一件大新闻。很快,镇里的旮旮角角都在议论这件事。大家虽然都在背着我和母亲嘀咕,但还是有快嘴的人和我把这事挑明了:“你爹从外面带回一个小保姆来了”“你爹还赶时髦哦,竟然养二奶”。说这话的人神情怪怪的。

一天,我向理发店老板请假早了会儿,来到了父亲这里,小屋里的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还铺了一条青花新床单,屋里本来就没有几件像样的家具,地下摆放着几个纸箱,衣服也整理得井井有条。这个往日里像库房一般冷冰冰的,透着烟味和霉味的房间像变戏法似的突然温馨了许多,空气中还多了些好闻的肥皂,香皂的混合香味。

二娘站在屋子中央,给我搬来个凳子,她的脸上泛着些红晕,可是想打个招呼吧,但话没有出口,只是抿嘴冲我浅浅的笑了笑,然后目光很快转到了别处。

“你叫她二娘,你……叫她…….姨吧”父亲磕磕烟灰,有点讪讪的向我介绍,然后脖子向她扭了扭:“我姑娘,美美”

“姨”?为什么要叫“姨”?,看年龄她顶多做我姐,一切看来都被人们说中了!“爸,这是怎么回事”?摆在面前的一切似乎已经很说明事实,我声音颤抖,不觉得眼泪就流了下来,我感到委屈极了。

二娘给我倒来一茶缸水:“美美,喝水……”。一次次面对父母的争吵,我的性格中被注入了深深地忧郁,我不会高谈阔论,害怕和别人争辩,但是在那一刻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我想也没有想就把茶缸摔到了地上。二娘赶紧弯腰去捡。而我已经泣不成声,父亲也被我的这一举动给怔住了。

“孩子,别哭哦,是不是听到啥了?别听他们瞎说”父亲伸出手来给我擦泪,他的手是冰凉的,粗糙的。

“可是人都在这里了,还用别人说吗?妈咋办?”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歇斯底里的冲向父亲叫道。

“爸该和你说说的…….怪爸爸…….不怪别人,别人不理解,可你是爸爸的闺女哦!”父亲一边狠狠的抽烟,一边不断地拍着我,他是在盘算着怎么和我说清楚这件事情吧!每次在母亲盛怒的时候,父亲也就总是这样一言不发的猛抽烟,而他越是不出声,母亲就越是骂得越凶。最严重的一次母亲一怒之下把刚刚给父亲织好的毛衣硬是剪成了碎片。

父亲一五一十地对我说了所有的事,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回忆一段往事,这个二娘是四川人,父亲在去省城检查病的时候住在一个小饭店里,就认识了她。父亲第一次见到二娘时,小店经理正在训斥她,让她赔小店三千元,原因是她忘记了关上电饭锅电源,烧了房间里的一张沙发,幸好及时发现才没有造成更大损失。如果二娘交不上钱,就要到法院去起诉,那个经理说。父亲见到二娘哭得晕死活回来,想到自己也有过这样的难处,知道这时候多么需要人的帮助,于是就把兜里准备继续看病的钱拿出三千元给她垫上了。“你爸爸一辈子没有做过坏事,你爸爸相信这事没有做错,老天是长眼睛的,你爸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别人”。

父亲说,他这次去检查时,胃里检查出了“不好”的病,一时半会是治不好的,花钱也是瞎花钱,打水漂,所以就回来了,“这辈子瞎活了,没过上几天好日子”

“二娘来了以后,爸爸才吃上热饭,孩子,二娘心地踏实,善良,也就是她肯伺候我,不就是三千元钱吗?人家完全可以挣够了还给我,你说说,人家还没有结婚,跟着我到这个地方有啥好处?”父亲说:“我这是懒病,治也是白治,还不如给你留着,爸自打结婚就没有吃过几顿舒心饭,没过几天人模人样的日子……”是的母亲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但却不懂得爱,往往会一边给父亲盛饭一边粗言俗语的咒骂。不要说父亲,就是我也常常是和着泪吃饭

听父亲说着这番话,我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一方面想:有人愿意这样死心塌地的照顾父亲,是父亲的福气,另一方面,我隐隐觉得我家又要发生一场战争了------父亲搬出来后,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吵架了。

一直不做声的二娘用带着四川南充很重的声音说:“老王是个难得的好人。我家里穷,没什么报答他的,反正我也不想在小店呆下去了,就跟着老王来服侍他……,你爸爸病得不轻,常常半夜被胃痛醒,他身边没个人照料怎么行?”二娘的声音虽然不高,但是诚恳毋容置疑。这会儿,她已经把地下的水用扫帚扫开了。

可是,母亲怎么办?以她的脾气,是绝对容不得二娘在这屋子里的!果然,两天以后,母亲气咻咻地到了父亲这里,(这是她第一次来这里),母亲像头发怒的狮子,先是打父亲,抓着父亲不管三七二十一乱抓,乱踢,边哭边骂。母亲说父亲的良心被狗吃了,说自己又当牛又当马没有什么地方对不住父亲的地方。

母亲转身看到二娘,在牛高马大的母亲面前二娘显得十分脆弱,完全是鸡蛋碰石头的对比。母亲用最难听的话骂着二娘。并且揪着二娘的头发往墙上撞。这是外面围观的人很快就围了一圈,有几个气力大的人想拉开母亲,但是根本就插不上手。

突然,只听二娘一声惨叫,倒在了地上,母亲嫌不解恨。能拎起一整捆谷子的她竟然把二娘从地上提起来贯到地下!我被这一切惊呆了,一时楞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二娘的头上流出了血,.父亲也顾不得什么了,凄厉的用命令的口气要求几个后生把二娘送到医院。

父亲每天一步都不离开地照料二娘,母亲去医院折腾了多次,都被父亲挡在了门外。而这期间母亲不知从哪里也得知父亲患病的事了。有一天,她突然慎重的对我说:“以后,你也到医院去!”我不解,母亲开始关心父亲了?没想到母亲说:“笨哦你,管着你老子,小心他把钱全都给了那个小骚货!”

二娘的伤也不重,三天后就出院了。

二娘仍然和父亲在一起,有了母亲的准许,我可以光明正大的去父亲那儿。以前我去父亲那里就是想去看看父亲,尽尽做女儿的心。现在,我只有一个想法:一个姑娘家伺候一个患者重病并没有多少钱的父亲,同时又还有那么个厉害女人时不时地去“讨说法”,我倒要看看,你能挨到哪一天去?事实上,不仅是我,当二娘的事已经由暗到明,在镇子上由新闻变成旧事的时候,好多人都在说:“那女人看起来是个正派女人呀,她到底图个什么呢?”也有人说:“她是为钱而来的。”父亲一定给了她很多钱。

于是,母亲不断的提醒我,要“常去盯着点”。母亲呢也会隔三岔五地找个理由去找父亲要钱,而且每次去了,她都会很不客气的给二娘难堪。一次,母亲要我和她一起去:“那个死人(母亲对父亲一贯的称呼)那儿”。一进门看到二娘正在往暖水瓶倒水,她竟故意靠过去,结果二娘没拿稳瓢,开水洒到了身上,二娘尖叫了一声,母亲粗着嗓子道:“有没死了人,叫什么叫,这么不小心,瞧,还洒了我一脚!”去得多了,我已经对二娘不像刚开始那样反感了。二娘园园的脸上总是挂着和平的微笑。她非常节俭,从来不向父亲提什么要求,就是她帮父亲买药回来,零钱也要全部交给父亲。当我把这些事情告诉母亲后母亲说:“不管她,那个骚货,她爱伺候伺候去,我也乐得省心!”以母亲对父亲的怨气和不满,她是绝对不会这样伺候父亲的。

就这样,刚开始人们还指指点点,时间长了,大家也就习以为常了。母亲任然忙里忙外。有时候竟能好几天不提这事。

父亲的病日益加重,我们劝他住院治疗,他任然执意不肯,实在痛得不行了,就去诊所输几天液,平时就靠吃药来缓解和维持。而每一次,父亲也不通知母亲,前后都是二娘张罗着,有时,二娘实在忙不过来,父亲也会把我叫去。

父亲发病的时候,二娘一直守在他身边,给他不停地捶背,按摩。听父亲说,有时候半夜痛得睡不着,二娘就会一直陪着,给他不停地安慰。

父亲吃饭很少,二娘一天总是给他做好几次饭,父亲剩下的饭,二娘舍不得倒掉就自己吃了。

二娘很少到街上去,一来放心不下父亲,而来到了外面难免有人指指点点。

父亲的朋友们得知父亲的病的消息,常会有人提着各种营养品来看望,父亲的兄弟姐妹也有空就来看看,去的人多了,街头巷尾对二娘的议论基本上由鄙夷慢慢变成了称赞和同情。说她这年龄,这脾气,这勤快,要是嫁人找个什么样的找不到?,甚至还有人说,父亲这辈子窝囊,到最后还得了个因祸得福。

在我家最德高望重的姑姑见二娘父亲照顾得这样周到,动情地说:“好孩子,死心眼儿的孩子,就怕你老子把人家给耽误了…….”不知不觉二娘已经来了两年了。

父亲越来越瘦,吃饭也由一小碗面条,变成了半袋奶。

最后一次去医院的时候,医生让我们准备后事。

医生说父亲只靠一些消炎药和止痛药他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不容易了。

而我们知道,父亲能坚持到现在,全是二娘悉心照顾得缘由。出院后,姑姑们让父亲不管好歹应该回家去,父亲同意了,

在我们忙着办理完各项出院手续时,我发现从来不离开父亲半步的二娘突然不见了。

两年来我们都已经习惯了父亲有什么事情都是找二娘。

特别是父亲的兄弟姐妹,父亲和母亲的关系一直是让他们很头痛的事情,这两年来,母亲虽然还经常吵闹,但父亲的生活毕竟还过得算平静。他们虽然不明说,但我能感受到他们对二娘的那种感激。,而我,碍着面子总是没多少好脸色给二娘,有时候明明听到她在给我说话,我也假装没有听到。而不去搭理。

知道她照料一个病人很忙很累,我还故意找一些事情让她帮忙,而无论我的再多么不近情理,二娘总是一声不吭的接受了。

我跑到医院的走廊里,也不见二娘的影子,我预感到了什么忙回去问父亲,

“她,哪儿去了?”父亲说“还能哪儿去了呢?”

“我给了她一些路费,她回老家去了。说再多点钱她就是不要,让我全留给你。我整整拖累了人家两年哦!…….”

父亲的眼角滴出了几滴浑浊的眼泪,就像一条将要干涸的小溪,父亲深陷的眼窝里流出了他生前的最后一行泪。

那三天里,父亲非常安静,只是时不时的叹气,我知道父亲惦记着二娘。

弥留之际,我接到二娘发给我的短信:“我去山西了,在一家饭店打工。你老爸给了我一些钱我放到他的那件蓝色的校服里面了。离开家乡以来,你爸是我遇到的第一个看重我的人,,替我向他说声再见,保重。”我没把短信全念给父亲,只是告诉他二娘去了哪里,一切都很好,父亲听了后,微微地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有说。

那几天里,母亲在父亲面前尽着一个妻子的责任。

在父亲的灵柩前,母亲捶胸顿足,瘫倒在地上。

当我把父亲去世的消息告诉二娘时,她在电话那头早就失声痛哭了,处理完父亲的后事,我再给二娘打电话的时候,她的电话已经停机了,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过二娘的消息了。

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二娘叫什么名字,不过“二娘”是我在以后心底里面对她的悄悄称呼!


【编辑:娄山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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