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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墓碑
信息来源:本站来搞    作者:瓦老丁    阅读次数:7450    发布时间:2013-09-29

为一条他亲手宰死的黑狗立碑,这是岩孔寨哈伯芳老人二十年来的宿愿。

岩孔寨是一个回民聚居的小山村,坐落在伏牛山的半山腰上.伏牛山是属于乌蒙山脉,起起伏伏的大山不分东西南北地绵亘数千里。山与山的褶皱就像乌蒙山脉的一条条勒骨,顺着勒骨挤出的是乌蒙山脉辛酸的泪水,这些一滴一滴的泪水汇成涓涓的山泉,滋润着石头多于泥土的贫瘠坡地。养育着世世代代贫穷、淳朴、善良的山民。一百多年前,或者更早的时候,这里的荒芜、僻远曾经被人类所忽略.一群被清朝统治者想要剿灭的残余种族,为了逃生避祸于此,他们凭借着异域传来的一种信仰,凭借一种另外的习俗、凭借一种另外的梦,在大西南的一隅生存繁衍了已经许多年。在他们的光阴里,享受着大山无数次的温存,也承受过大山无数次恣意的粗暴。

一九七八年的冬月二十八日,哈伯芳带着他的两男两婿,顺着寨子后边那段陡峭的斜坡,踏着厚厚的积雪,在乱石丛中艰难而缓慢的爬行。他们探索在一条弯弯曲曲的阡陌小道上,因为这条小道已经被洁白的大雪覆盖了几天,早就和荒凉的高原连成一片,无法分辩那里是路那里是雪原。他们完全是根据方向和平时熟悉的记忆在勉强行走着。天气异常寒冷,当他们爬到山顶的时候,洁净的空气里看得到五个人鼻孔里窜出的热气。

他们来到山顶一个地势较为平缓的地方:一个被白雪覆盖的荒冢前平放着早就预备好的一块石碑.老大谷子用手掌刮去石碑上厚厚的积雪,刻在石碑上的文字凸显在眼前:中间刻着六个大字:黑狗小虎之墓;右上方:黑狗小虎,生于于一九四八年腊月初三日,殁于一九五八年冬月二十八日;左下方:哈伯芳率子婿敬立。落款是一九七八年冬月二十八日。

五个人七手八脚,把一块五十公分宽,八十公分长的石碑竖在荒冢前。漫山遍野的洁白把清色的石碑衬托慈祥而又平和。哈伯芳沿着坟堆绕了一圈,他的心情异常复杂,他命令他的子女也像他一样绕坟一周,仿佛只有这样小虎才不会产生哀怨。女婿马孝成利索地把一块绿色塑料布铺在墓碑的正前方,供五人跪下,他们把手掌平放在胸前,做“都阿”(祈祷)。整个过程神圣肃穆,充满着令人缅怀和忧伤的气息。本来回族人对亡灵的祭扫不像汉族人选择在清明节,而是选择生日或死忌,这样的时候往往是要宰生,请阿訇念经。哈伯芳给狗扫墓、立碑,这是回民教规绝不容许的,他在阿訇面前无论如何不敢开口。不过他还是毫不动摇地、偷偷摸摸地选择了狗的忌日,这完全合符回族人对亡灵的悼念习俗。

他跪在狗墓前,苍老得发蓝的眼睛饱含着悲戚,悔恨的泪水顺着眼角的皱纹在脸上形成几条缓缓流淌的小溪,那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在他脑海里有些像天上的云彩,时卷时舒,奇特、诡异……

一九五八年冬月二十八,对哈伯芳来说,是一张刻骨铭心的日历。天气出奇的寒冷,高原上的冻雨已经连续飘洒了许多时日,光秃秃的树枝上和屋檐下吊着一尺多长的冰凌,就像剔得干干净净的羊勒骨,透亮得不粘一点点的肉腥味。家里的粮食早就被收干刮尽,再也找不到一颗米粒。起床以后,哈伯芳把树疙兜火点燃,一家人围着疙兜火,喝着白开水充饥,伸长脖子等着大食堂中午开饭的哨音。黑狗小虎趴在地上,肚子饿得唧唧咕咕,它用无助的金黄色眼神扫视着脸色蜡黄的一个个主人,有一个红色印记的狗舌伸得老长,不断发出低低的喘息,这或许饱含着它对现状极度的不满和对饥饿的严重的抗议。

新有!和儿子同龄的宝儿、吉昌在外边大声呼唤。黑狗的吠声显然失去了往日的威慑力,是一种懒散和不忠于职守的虚假吠叫。当它发现来人是新有的朋友,站起来伸了伸懒腰,长长的狗尾摇动得有气无力,这是勉强的应付场面似的一种欢迎。

新有、宝儿、吉昌在墙角外嘀嘀咕咕一阵以后,带着黑狗小虎走了出去。他们来到大食堂,那些负责做饭的伯妈阿姨还没出工,空旷的五间瓦房安静得出奇,用细竹竿编紮的天棚上堆放着金黄的包谷,散发着诱人的味道。晚上老鼠啃掉胚胎的包谷粒,一颗颗变成豁嘴,零零星星地透过竹与竹之间的缝隙洒落在地上。三个小孩用冻僵的小手笨拙地一粒一粒地把包谷粒从地上拾起来,揣进各自的衣兜,像三只呆笨的小鸡啄食。黑狗也没闲着,它用舌头学着孩子们捡食着包谷粒,豁着嘴的包谷在狗嘴里发出嘎嘣嘎嘣的脆响,对于长期处于饥饿的黑狗,无疑是像在享受肉骨头一样的美味。三个小孩的衣兜里都装进了近百粒包谷,吉昌提议:走吧,肚儿饿得咕咕叫,我实在有些支撑不住,弄吃了再来。我家里没有人,疙兜火闲着,正好爆包谷。

三个小孩带着小虎像一阵风跑回家,扒开红红的火灰,将一粒一粒包谷投进火灰里,不一会就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孩子们一颗一颗把包谷粒刨出来,心急火撩地塞进嘴里,有一颗还来不及在灰堆里爆响的包谷粒,涨鼓鼓地还未来得及爆炸,就被宝儿送进嘴里,在他口腔里发出“嘎嘣”的一声炸响,吓得宝儿赶快吐出来。逗得新有和吉昌哈哈大笑。

食品对饥饿者是没有选择的,在灰堆里爆过的包谷粒香香的,软软的。对这些从来不知道早餐是何物的穷乡僻壤的小孩,能够充饥的感觉是无限美妙的。为了减轻饥饿,他们产生了更大的野心。他们商量着,抬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直接往竹楼顶戳,看着像雨点一样的包谷粒掉在地上,小虎激动得随着孩子们的变换的脚步,汪、汪直叫。一个在大食堂做饭的而又喜欢告嘴的李伯妈,看到孩子们这种明目张胆的行为,悄悄跑到公社报告。

人称马老虎的公社社长,急急匆匆来到大食堂,瞪着牛卵子一样的大眼,用手去拧新有的耳朵。小虎一声不吭地冲过去,狠狠就咬马老虎的手臂一口。马老虎哎呀一声,从新有手里抢去竹竿,疯狂地用竹竿去追打小虎,小虎根本就不怕马老虎,它灵活地躲过追打,狂吠着,伺机一下一下地扑向马老虎,吓得马老虎不断往后退。三个孩子,被这情景吓得目瞪口呆。小虎和老虎之间的战争就这样在大食堂里有声有色地上演着。

喜欢嚼舌的李伯妈风风火火地跑到哈伯芳家:伯芳,你还不快去看,你家的黑狗咬伤了马社长。

这个消息像晴天的响雷,震得哈伯芳怔了一下,他失魂落魄向大食堂跑去。黑狗见到主人到来,摇头摆尾来到主人身边,两孔金色的目光像喷出的两股火焰,毫不服输地瞪着马社长,似乎只要主人一声令下,它就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把对方撕得粉碎。

社长,对不起,咬着那里?到医院看看吧,我付医药费?哈伯芳嗫嚅着说。

你教子无方,教狗无方,等到公社以后,我教教你!气势汹汹的马社长撂下的话,字字像钢珠坠地,吓得哈伯芳目瞪口呆,马社长根本不接受哈伯芳所作的道歉,气乎乎地调头就往公社走。

其实,马社长穿着厚厚的虎皮大衣,锋利的狗牙只不过在他的袖口上穿了四个小孔,手臂只是划开一点点皮。

哈伯芳小心翼翼尾随着,提心吊胆地来到公社。

哈伯芳家的狗咬伤了马社长!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下就传遍了整个寨子。

冬天的乡村,单调、平静、寂寞,土地被厚厚的冰雪包褁着,等待着春天的到来。山民们百无聊赖地在家烤着疙兜火,伸长脖子等着大食堂分发的只能填肚子角落的那一小碗饭。社长就是这个边远山村最高的行政长官,社长出事了,不压于皇帝老儿出事了,它的爆炸性,震动性犹如一次八级地震,山民们从简陋的茅屋三三两两地走出来,集中到公社大院,大家都笼着袖子,缩着脖子,凑着看热闹。

马社长一看院子里黑压压站满了不少人,于是走到院子中央,双手叉腰,头抬得老高老高,一副趾高气昂,盛气凌人的架势:各位父老乡亲弟兄姊妹们,既然大家都来了,我就把事实真相给大家介绍一下。哈伯芳教儿子带着猎狗,在光天化日之下,抢窃大队的包谷,这是无法无天。大家都在饿饭,只有你哈伯芳不能忍受,你他妈一家是金枝玉叶呀?人家都说你哈伯芳是头犟牛,今天我就要扳掉你这头犟牛的一支角,陈连长给我把他捆起来!

民兵连长陈大喜,生产大队长孙民宽,拿着麻绳三下五除二,就把哈伯芳绑在院子里的花红树上。接下来就是一阵枪托的暴打,打得哈伯芳喊爹叫娘,直至他昏死过去,陈连长和孙队长方肯罢手。

哈伯芳被抬到家里,苏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叫大儿子把黑狗小虎绑好,捆在门前的野山梨树上,叫儿子扶着他,用锋利的剥牛刀亲手将小虎宰死。宰小虎时,他象阿訇宰牛一样,用刀子割断它颈部的动脉血管,殷红的鲜血溅了他和十六岁的谷子一身。小虎临断气之前,两只后腿不断在野山梨树下划动,在松软的泥土上画出两个长长的问号,它把所有的疑问与迷惑留在人间,留在深厚的大地上。

看到小虎断气以后的惨像,哈伯芳非常后悔。这祸是新有不懂事闯下的,他怎么会把罪过推在小虎身上呢?这不是欺负畜生不会说话吗?他觉得这件事实在是错怪了小虎。他知道,按照马老虎一贯蛮横、霸道的德性,如果他不把小虎宰死,小虎迟早也会死于马老虎的手里,马老虎的残忍和报复心,他最了解,他从小和马老虎一起长大,穿开裆裤就在一起玩。与其让马老虎把小虎打死,不如自己把他宰死。

谷子把他扶回屋里,他躺在床上,为小虎的死去哭得呜呜咽咽。

妻子丁小琴明白,缺失小虎对丈夫来说就像缺失一个最忠诚伙计。小虎在他一家人心目中,就是一个家庭成员。可这畜生不咬别人,却偏偏要去咬马老虎一口。这马老虎是我们惹得起的吗?他没有把哈伯芳活活打死,已经是万幸了。全寨子的人谁不知道疯老吉不过饿得发慌,强行在食堂的甑子里多舀了一勺饭吃,多嘴多舌的李大妈向他报告,他叫人把疯老吉捆在公社院子的花红树上,亲自用枪托对准疯子的腰部,砸了几十枪托,把疯子的腰子打坏,全身浮肿,不出一月就死去。疯老吉还是自愿军,到朝鲜打过美国人,听说因为和一个朝鲜姑娘悄悄恋爱,归国后神思恍惚,害了精神病,被部队送回老家。不想年纪轻轻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去,他的灵魂会得到不到安宁吗?

小虎桀骜、护主,记仇、不惧怕恶势力,全寨子的人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一九四九底年发生的那件事,大家仍会记历历在目:那时小虎还不满一岁,当时乌蒙山正临近解放的前夜。国民党的各级政权摇摇入坠,麻子乡长曾义峰拉大旗作虎皮,把县保警队长赵少明请来一起催粮派款,凶神恶煞的曾麻子,要派哈伯芳出一担粮,哈伯芳说,家里没粮,最多只能出一斗,双方争持不下,发生抓扯,小虎毫不出声,对着麻子乡长的小腿就是一口。站在旁边的赵少明,随手就抽了它一皮鞭,受到侵害的小虎不依不饶,对着赵少明就狂吠着猛扑过去,还是哈伯芳急时制止,才避免了一场惨案的发生,吓得两个家伙仓惶离去。但是小虎对赵少明的一鞕之狠却铭记于心。

一九五零年,罗盘游击支队二十一团的一个排驻扎岩孔寨清匪反霸。这时的曾麻子和赵少明已经沦为土匪,二十一团的雷排长就住在哈伯芳家。那一年新有刚好出生,哈伯芳就替儿子拜雷排长为保爷,雷排长给干儿子取名新有。他经常在哈家出出进进,日久天长,也成了黑狗小虎的半个主人。雷排长出出进进喜欢带着小虎,身边多了一个最贴身的警卫。有一天他带领全排战士和几十个民兵,(还有黑狗小虎)在附近的石灰窑把赵少明为首的土匪包围。

石灰窑距岩孔寨有五公里,到处都市茂密的灌木丛,人烟稀少,荒凉偏僻。赵曾二匪首纠集一伙不明真相的农民,他们寻找新生的人民政权刚刚建立,还不够稳固的漏洞,在一些隐藏的国民党特务的操纵下,企图利用有利的地形条件,和新生的人民政权顽抗到底,多次偷袭土改工作队,犯下累累罪行。县政府给雷排长下命令,一定要想办法消灭这股残匪。

雷排长经过慎密的侦查,找到了土匪的行踪,决定在石灰窑打一次歼灭战。这次战斗当场就活捉匪徒五十三人,在清点匪帮人数时,匪首赵少明和曾麻子不在其中。两个匪首没有捉住?雷排长当然不会轻易罢休,他立即组织搜山。在茂密的丛林里,小虎像一只受过专业训练的警犬,凭着灵敏的嗅觉冲在最前面,给解放军带路。雷排长带着人紧紧跟在小虎的后面,来到九头山上,小虎对着一个山洞汪汪狂吠。雷排长判断匪首就藏在山洞里,于是对着山洞喊话,果然赵少明和曾麻子乖乖举着手走出山洞,仇家相见,分外眼红,小虎一下扑了过去,一口咬住赵匪首的大腿,始终不放,直到雷排长叫人把匪首捆起,它才肯松口。

赵少明是全县有名的大匪首,能够活捉赵少明,雷排长非常高兴。在凯旋的归途中,小虎始终不离雷排长左右,赵少明耷拉着脑袋,一副颓唐的样子,小虎一路对他总是虎视眈眈,或许有嘲笑,更多的还是对一鞭之恨获得报复以后的得意。

回到岩孔寨,雷排长把活捉匪首赵少明的首功记在小虎头上。为了表彰小虎的机警,特意买了一斤牛肉,给它改善伙食。清匪反霸结束,雷排长在他离开岩孔寨的时候,与小虎依依不舍,特意找来团里的新闻干事,摄一张和小虎在一起的照片,作为永久的纪念。至今那张发黄的老照片还保留在哈伯芳家的镜框里。

小虎不仅对革命有功,对哈伯芳的女儿丫丫、儿子新有还有救命之恩。

成立互助组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干燥,那些灰白色的石灰岩,在无情的阳光照射下就像要冒出白烟,有一点火星掉下去似乎就能点燃。从石头的缝隙里长出的长绿的箐竹,竹叶黄巴巴的,没有一点点水分,整个伏牛山区一片萧瑟。过了春节以后却是连绵的阴雨,应了“干冬十月烂正月”的老话,直至过了龙抬头,天气才开始放晴。几天的阳光,几场的春雨,伏牛山上的香椿树、山桃树、野山梨开始冒出新芽,哈伯芳家屋前房后的菜园里曾经蔫巴巴的白菜、青菜、菠菜开始一个劲的疯长。用他妻子丁小琴的话说,是季节到了,是该种该长的时候了。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庄稼人开始忙碌起来。哈伯芳家夹在两个大树林中间那块坪子地,是最高产的,每年收获的包谷像长长的水牛角,一串一串金黄色包谷挂在房檐,招来多少羡慕的目光,也总是让丁小琴兴奋不已,人前人后腰杆挺得老高。坪子地是他家的的命根子,才过了大年十五,冒着绵绵的阴雨,哈伯芳就把坪子地翻了一遍。惊蛰一过就是春分,丁小琴和哈伯芳商量,一定要在春分前把包谷种播下去。惊蛰以后,哈伯芳夫妇和全寨子的所有人家一样总是早出晚归,忙着整理土地。寨子里只剩下老人小孩呆在家里,特别是临近傍晚,留在家里的老人小孩,忙着为下地的人生火做饭,寨子里像蛛网一样的小路上很难看到行人,山寨一片寂静。有一天,躲在后山树林里的一只金钱豹,不知窥视了多久,摸清了寨子里们进进出出的规律,或许是前一久,天天的阴雨,加之天气寒冷,它没有找到吃的,饿得有些发慌,在临近黑夜降临的那一刻,悄悄摸进静谧的寨子,想来寻找一点食物。

哈伯芳的家坐落在大树林脚,家里留下的是七岁的丫丫和四岁的新有,还有黑狗小虎。豹子顺着树林下来,首先就来到哈伯芳家门口。黑狗听出豹子的脚步声,突然狂吠着,不准豹子进家,把它堵在门前的山梨树下,狗与豹子开始了一场生死较量。扑腾扑腾的决斗声惊动了丫丫,她透过门缝看到了色彩斑驳的豹子,急中生智,迅速把大门闩上。兄妹两顺着木楼梯,爬到楼上,紧紧搂抱着,吓得瑟瑟发抖。在屋前逼仄的院坝里,狗与豹子撕咬在一起,互不相让,战斗进行得异常惨烈,黑狗无论体形、力量都不及豹子,一度退守到大门前,想获得主人的声援,无奈小主人自顾不暇,它只有拼死抵抗。战斗持续了一顿饭的功夫,哈伯芳夫妇带着谷子,赶着黄牯牛回来,还隔老远就看到了这惊人的一幕。他把牵牛的绳子递到妻子手里,叫他牵着牛,赶快带着儿子离开。一个人举着铁锄就往前冲。丁小琴也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喊:快来打豹子喽!快来打豹子喽!刚收工的寨邻们听到呼喊声,拿着铁锄蜂拥而至。豹子被人们的呐喊声惊呆,只得退回山林,仓惶逃跑。

哈伯芳把两个孩子从楼上抱下来,幼小的儿女惊魂未定,被惊心动魄的恐怖吓晕,过了好几分钟才开始哭出声来。

在这场撕咬中,黑狗小虎英勇负伤,脖颈被豹子咬了两个窟窿,鲜血淋漓。哈伯芳用野三七粉给它包上,在小虎养伤期间,哈伯芳把自己舍不得吃的大米稀饭和肉汤通通留给小虎,在一家人的精心护理下,小虎一个多月以后,伤口才愈合。

自己喂养了十年,而又功劳卓越的狗,不得不把它亲手宰掉,哈伯芳心里的那份沉痛是难以名状的,他躺在床上低低啜泣了几个小时。临近傍晚,他把谷子叫到床前,嘱咐儿子要悄悄把小虎的尸体背到山上掩埋好,一定要作上记号,日后要好好报答它。

临近天黑,谷子把小虎的尸体装进背篼,带着铁锄,在没有月光的夜晚,借着冰凌的反光,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寨子后山的陡峭斜坡,选择一块平缓之地,悄悄把黑狗小虎安埋葬了,他按照父亲的吩咐,作好记号,才乘着刺骨的寒风缓缓离开。结冰以后的荒野,听不到虫鸣,听不到鸟叫,所有的生命都躲入冰冷的巢穴,宁静得让人生畏。谷子借着冰凌的一点微弱反光,眺望着起起伏伏的远山,那些模模糊糊的轮廓如同层层叠叠的鬼影,似乎在慢慢向他靠拢,向他袭来。小虎被宰时的最后挣扎的吠声,突然在他耳际响起,萦绕在寂寞而又空旷的夜空,寒冷的空气里弥漫着忧伤的情调,凑响一曲凄婉的乐曲。

时光斗转,光景轮回。文化大革命中,马老虎多次被造反派压上台批斗,由于他专横跋扈,凶暴残忍,作恶太多,公报私仇的有之,出于义愤的有之。每次批斗会下来,都会被打得皮开肉绽。曾经盛气凌人的马老虎,成了一只死老虎,被造反派紧闭在生产队一个废弃的烤房里。

这时谷子正是血气方刚,他对父亲说:要亲手教训教训马老虎,出出我们多年来的怨气。

哈伯芳对谷子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千万不要冤冤相报。真主要求我们要作善人,作恶的人迟早会遭受真主的“署咪”(惩罚)。

话虽这么说,谷子总觉得有一口气咽不下。仇恨的火焰被父亲强按下去,他心里闷得发慌。疯老吉是吉昌的幺耶(幺叔),谷子和吉昌经常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他们的行为,早就被造反派的狗头军师、哪个长着老鼠眼的周晓安看在眼里。他知道吉昌和谷子苦最大,仇最深,要整死马老虎,这是两颗最好的弹头。他分析了岩孔寨的派性斗争,交叉着几股势力:有宗派的,有宗族的,有宗教的,要充分利用各种势力才能顺风顺水。他们对立派的群众基础就是马家的宗族势力,打倒马老虎,就是打击对立派。用谋杀除掉马老虎!一个罪恶阴谋在他阴暗的心里酝酿成熟。

他开始有意识拉拢谷子和吉昌,吸收他们加入造反派,经常请他们吃饭喝酒,互相之间开始称兄道弟。有一天傍晚,他把谷子和吉昌请去他家,把密谋已久的计划和盘托出:马老虎吃人也不吐骨头,不利用这个机会把他除掉,就会后患无穷。特别是吉昌兄弟,在批斗马老虎的时候你用马刀背面打过他,以后他会放过你吗?我们造反的目的就是为民伸冤,为民除恨。要除掉马老虎,还得讲究策略,尽量做得不留痕迹。明天晚上十二点以后安排你们在烤房站岗。之前先开批斗会,送马老虎回烤房时,我安排人把他脚手捆好,深夜一点钟,你们进烤房,先用毛巾把他嘴堵住,然后用五寸铁钉从头顶上用铁锤敲进去,等他断气以后,把堵嘴的毛巾扯掉。注意要用白纸擦去头部浸出的血迹,用头发掩盖好钉子头,尽量不要留下痕迹。两点我来查岗,如果一切顺利,我叫人放火烧烤房,然后组织人救火,乘机推倒烤房的土墙,制造被墙压死的虚假现场,第二天县公安会来验尸,来人和我们是同一观点,他们不过是来走走过场。钉子铁锤我给准备好,明天十二点以前我亲自交到你们手里。这个方案只能我们三人知道,千万不能让第四人知晓。

深夜回到家,谷子满身酒气,哈伯芳闻到酒味心里非常不高兴,因为穆斯林本来就拒绝嗜烟嗜酒。他猜测一定又是周晓安叫去喝酒。他对谷子说,周晓安那个“喀菲尔”(不信教者)贼眉鼠眼,不像好人,听说他在县供销社有贪污行为,才下放到岩孔寨,这样的人最好不要与他往来。

大(爸爸),你不能太武断,我觉得他在上边吃得开,行事谨慎,思维慎密,像个办大事的人,再说整死马老虎也是替我们出气。谷子辩驳道,整死马老虎?儿喽,怎么个整法?马老虎该不该死,是需要法律来审判,那能由群众组织说了算,你千万不能和他们在一起弄出糊涂事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庄户人家,一辈子遵纪守法,蚊子不叮,跳蚤不咬,活得安安稳稳,就是幸福。哈伯芳从谷子的话里感觉出一点危险的味道,作为父亲,他要给儿子敲敲警钟。

大大,你一辈子就是太善良。人软受人欺,马软受人骑。大食堂的时候,没有饭吃,新有不就是为几粒包谷,他马老虎就对你下那样的毒手,这口气,我咽不下去。谷子还是故持己见。

那些陈芝麻烂谷子还翻它干啥?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他不通人性,他是畜生,难道我们也要像他一样吗?我不是经常告诉你,行恶者,真主会“署咪”他,用不作自己动手。哈伯芳为儿子的固执有些生气,语调显得慷慨激昂。

明天,我就代表真主去署咪他!谷子有些赌气。

胡扯,你有什么资格代表真主,《古兰经》念不上几断,回回的规矩你懂多少?父子之间的对话,变得越来越唇枪舌剑。

他大大,你也是深更半夜还和儿子拌嘴。我们谷子都快说媳妇了,他脑壳里装着的又不是猪脑水,会去害人?他多听话啊,马老虎被批斗了无数次,他没有戳过他一指头,算喽,夜深了,睡觉吧。丁小琴说完,就收拾起针线活。倒好热水叫谷子洗脚洗脸。

谷子气嘟嘟地洗完脸脚,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左思又想,他还是觉得父母说得有道理。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能不让父母知道。他听见大大在不断咳嗽,心想一定也睡不着。他轻手轻脚摸到父亲床边。悄声道,大大,你起来吧,我有事情要对你说。

哈伯芳起来,谷子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周晓安的周密计划。

这时哈伯芳变得异常的冷静,他沉思良久。儿子,你明天一早把吉昌找来,由我做他的工作,你先安心睡觉,明天听我安排。

吉昌是儿子新有最好的朋友,从小一起长大,新有虽然考上省城的交通学校,他们书来信往,联系仍然十分密切,哈伯芳的话,他不会不听。

第二天一早,谷子悄悄把吉昌邀来家里。

儿喽,你大死得早,你妈把你养成人不容易,你大九泉之下,不会希望自己的儿子吃枪子吧。周晓安的计划谷子给我讲了,这不仅伤天害理,也是无法无天。他们是想让你和谷子当替罪羊,千万不能落入那諈(小偷、强盗)日的圈套。哈伯芳的话句句在理,又语重心长。

吉昌毕竟才十多岁的娃娃,对哈伯伯的仁慈、善良他从来就十分敬佩,老人的一席话,让然他豁然开朗。

吉昌工作做通以后,哈伯芳说,孩子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佛徒。他压低声音,作了如此这般的交代。

岩孔寨深夜两点多的烤房失火,并没有惊动多少群众,因为救火的,推墙的,都是周晓安早就安排好的,一个小时不到,大火被扑灭,墙也被推倒,周晓安叫谷子和吉昌回家安心睡觉。

第二天中午,县公安局开来两辆北京吉普,从车上下来六七个人,摆好来验尸的架势。周晓安组织几个人用铁锄刨开土墙。瓦砾,寻找马老虎的尸首,结果一无所获。他觉得纳闷和蹊跷。公安局那个姓罗的头头大发雷霆,怒目圆睁,逼视着周晓安:你不是报告,土墙倒塌,压死一个走资派,尸首呢?在哪里?

周晓安嗫嗫嚅嚅,不能自圆其说。

他把谷子和吉昌找去,悄声问他们是怎么回事,谷子、吉昌都说,你不是叫我们回家睡觉吗,以后发生的事,我们也不清楚。他问他们锤子和钉子,他们说,在回家的路上扔进了茅坑(当然以后这成了周晓安打砸抢的重要罪证)

这时,马老虎正躺在黄僻箐半山上一个隐蔽而又幽深的岩洞里,陪着他的是他的三弟和他的儿子马孝成。是哈伯芳安排他们在昨夜一点把他接出来,才捡回这条命。他万万不会想到哈伯芳这个被他绑过、打个的普通农民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他反省过去的所作所为,心里有说不出懊恼和内疚。他敬佩哈伯芳的勇气、智谋、善良、宽厚。

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他带着儿子来向哈家求亲,深有感触地说:伯芳,我这一辈子做了很多错事,过分相信,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鬼话,总想树一些对立面,结果得罪了不少乡邻,也包刮你。现在历史已经证明,那是极左路线。那是历史的悲哀,也是民族的悲哀。希望你能原谅我,让我们永远成为亲戚和朋友。

一场推心置腹的谈话,冰释了所有的前嫌。后来他们结成了儿女亲家,成了踩不断的铁板桥。

看来哈伯芳竖起的这块狗碑,它并不包含仇恨。他是想让子子孙孙时时刻刻铭记:在岩孔寨的晴朗的天空曾经飘过那么一片阴霾,曾经有过那么一段辛酸的历史,而他哈伯芳家曾经饲养过那么一条勇敢而又知情达意不该这么早就死去的叫小虎的黑狗。

当他们把石碑竖好,从山上走下来的时候,在荒凉、洁白的血原上留下了清晰而又令人感动的足印。

 

【编辑:王万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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