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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度作家奖】寻隐断掌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    阅读次数:7214    发布时间:2015-11-08

者:田仁华

田仁华,女,70后,湖南凤凰县人。1991年师范学校毕业主动要求到边远苗区学校任教,2005年调到凤凰县教育局,2014年加入湖南省湘西州作协,先后在湘西州《团结报》发表散文《今来就菊花》《文学的佛光》《我家过年》等,在《神地》等发表小说《乌龙茶》,在《凤凰》发表小说《秋决》《独木桥》《相见》等多篇,教育通讯《凤凰:支教的旗帜在飘扬》曾获得“纪念湖南教育改革开放三十周主题篇征文一等奖”。坚信文学照亮人生,文字托举希望。


忙完半月来积累的家务,我疲软地靠着飘窗右侧休憩,懒懒地在这十六层楼上俯视着众生。一匹阳光从宽阔的窗户铺盖进来,栗色的复合地板一片鲜明,细细的窗框又在地上勾勒出一个个变形的长方形,暖着躺在地板上我的双脚。惬意地呆了一阵,我打开怀里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开始向往已久的阅读。午后的时光暖柔,静好,我感到灵肉合一。

小说才看到几页,困意来袭——近段时间熬夜太多——迷糊中,同学紫打来电话惊醒我,不知这有钱有闲的神又要折腾什么。手指在智能机屏上滑了一下,摁了扩音器:木子,你休假了吧,我带了车,咱们去找找那些多年不见的同学,然后拉起来游山玩水几天如何?——这倒是个不错的提议,我不能天天这样闭门看书,不然这假未免修得太素了。我期望紫能带给我一个魅力假期。在S城,我只有紫这唯一的朋友可依靠——紫四十岁前就把钱攒够了,前年卖了公司,如今像片云一样自由自在,怎么痛快自在怎么活,我这文字劳工也常沾光。

现在,车队行驶在川黔山脉里,滚雪球一样,从一车二人滚到三车八人。载着从东部到西部沿路挖的那些被时光雪藏多年的同学。紫的车里坐着我,跑在最前面。中间是莎和两个男生。泰开奥迪押后,载着三个女生。

大家相忘江湖二十多年了,见面都很兴奋。我们每到一个地方,拽出一个或几个同学,围住一个豪华席,就一顿湖吃海喝,胡说乱侃。同学莎,昔日班花,今日珠圆玉润,雍容华贵的副市长太太。同学泰,九十年代初的高中落榜者,如今资产近千万的地产公司经理。当然还有挣足了银子的紫,其他几人虽不如泰、莎、紫富贵,也都比我强,个个残花败柳却人模人样了。几杯浊酒后,一张张松弛沧桑面孔与记忆中年轻稚气的样子无法重合,如梦如幻,令人不知今夕何夕。

然而,两天后我意兴阑珊起来。我发现同学情谊远抵不过富贵的引力,大家的目光和热情不久就倾倒在泰和莎身上了,话题开口闭口就扯上泰和莎。也许是我敏感吧。等到了我曾暗恋三年的慕容的县城,她却早几天就旅行去了,格外觉得空洞起来。

天色从爽朗的白渐渐变成含混不清的灰,楼下包厢里觥筹交错,十分热闹。这偏远山区最好的宾馆没有电梯,楼梯转角的一个杂物间门脚被老鼠咬烂如朽,我立身的阳台,玻璃框里填满污渍油垢,另一侧,竟堆放着一张烂皮凳子,灰尘都白了。我是故意要走这楼上的卫生间,想透透气。楼下包间快意融融,喧笑声不断传来。泰和莎虽低调,可也很享受。这个刚聚集起来的小小社会让我觉得憋闷。在这阳台上,我对着小城的万家灯火独自抽烟出神。

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有些激动。手机却响了,是紫,他轻轻说大家都吃好了,快下来。于是我几步下到包厢,大家果然几乎起身离席。我冷不丁问几个同学:你们莲花县,不是还有个同学,叫什么……什么来着?——我的眼溜转着总是想不起,那几个同学也被我搞得迷瞪了,不知我要说的是谁。好半天,倒是离开莲花县多年的缨漫然道:你是说段意吧?“哦——段意!”“断掌啊——!”大家都想起来了。

我说,对啊,段意,他怎么不来,为什么叫他断掌呢?

“他呀,早不是当初的段意了,别惦记他了!”同学辉说。

“是呀,那人多年前就着魔了!我们就当没有这个同学!”同学俊说。

“狗日的隐断掌!真不知他那脑子是不是坏掉了!”同学岩说。

四个莲花县同学,只有缨没有作声。大家一时无语,气氛凝滞起来。

紫用手拍了我的肩,打圆场说,好好好,别说他了,现在已经九点了,散了吧,明天我们还要去九寨沟,辉和缨你俩七点赶过来,俊、岩你们有事就别来送大家了。大家话别,挥手再见。


大家在野外赏了一天山水都有些倦意,留在宾馆的同学没有出去玩的兴致。我和紫一个标间,进到房里时,我迫不及待地问:你知道段意?紫说,其实此次来,我也想好好找一下他。大概十年前曾听说他赌博的事,其他情况也不知道。这样吧,我俩洗洗,等会邀缨去聊聊。我说干嘛不现在就去,回来再洗呢?紫说,还说你是编辑呢,天天和雅文雅人打交道,一点不懂雅,不说咱俩一身臭汗,人家缨一个女子,一双高跟鞋撑了一天,妆也残了,也得让人家修整一下呀——她虽豪爽,也还是女子嘛!我被他搞笑了,却为他这份对人的体贴感动,暗骂自己粗心无脑。

我洗澡的时候,紫打电话邀缨半小时后再见。

打开房门时,漫天月辉如水,我正要感叹,紫竖起手指在唇边嘘了一声,说:看下面。我一看,是泰,说不是泰吗,你神神怪怪干什么?紫说:后面肯定还有人!果然,泰消失在大门不久后,莎出现在我们的视野。我记得他们在班上原本郎才女貌,那时已有点意思,不过没有挑明。

和缨见面时,果然她已经是一身休闲短装,素颜,焕发出几分干练和清纯。我们来到一个小茶亭,一个比较冷清的地方。

“你总知道他吧,给我们说说?”紫说。

“我知道一点。毕业后他分到我们莲花县,我们隔三差五地走动。三年后我那个当院长的婆婆帮我调到到市里,联系少了点。但我每次回老家都要去看他。2003年我到北京学习后,联系就中断了。他的后来的情况,我是听说了一点,也不知究竟怎样。”缨说。

“你们知道,他有才华,书也教得不错。但后来竟突然变了个人。2007年我从北京学习回来,车上遇到我们莲花县一个熟人,想到几年未见段意,我就问那人可熟悉段意,她便打开话匣子说:段意哪,他已经变坏了,书也不教了,赌博成瘾,借了高利贷,输掉二十多万呢。每天一输钱,就回来打老婆,一个好好的女人,被他蹂躏地不像个人样,据说鼻子都歪了,还到医院修补呢。全镇上的人天天都在议论他……”

“起初总有人去劝,包括他大学几个同学,他就向他们借钱,每人借了几万,说得好好的,还掉债,金盆洗手,重新做人。可是往往第二天他就赌掉了,谁去劝就跟谁借。偶尔斥责他一句,他就反咬你一口,弄得你很尴尬,他同学岩都因他和老婆打了架。总之,谁劝他谁就是跟自己过不去。后来学校看他闹得不像话,警告再不收手就开除,他才不打牌了。然而又喝起酒来,天天烂醉如泥,三天两头倒在街边、沟渠,好几次睡在马路上差点给车压死。有一次,一群野孩子把他裤子剥掉了他也不知道。唉——他和疯子还有什么区别?想起十年前干净潇洒的他,那真是天差地别,判若两人了!”

“我十分惊异,回到家后立即抽时间专门去到他的学校,却没看见他。一个同事说,他已经不上课了,手颤抖得厉害,字写不了,学校安排他养猪,没事他可能又躲到哪里喝酒去了……”说到这里,缨叹了气。

我们惊叹不已。

“为何叫隐断掌呢?”我们问。

“据说是为还那二十六万的赌债。妻子砸锅卖铁,又腆着脸向亲戚朋友凑了二十六万给他还账。他却只还二十万,跟人家说一个月后再换那六万。他截下六万又去赌,想扳本,结果又输掉了。一个月后一帮扒皮逼他,把他一只手搁在屠刀下,他倒毫无惧色,铁着脸说要钱没有,要手有一只,有种的话就砍,不然就别他妈狗装狼呈狠。一个手臂刺青的毛孩子气地眼睛冒火,举起屠刀给他“砰”的一刀就剁了下来,那左手掌“啪”地掉下地,手腕鲜血直喷……”

“啊!——他为什么不躲?”

“不知道,据在场的人说,他像是恨他那只手多余,巴不得给剁了似的,手掌掉地,他哼都不哼,弯腰拾起那断掌,垃圾似的朝旁边老大的赌桌上一扔,扬长而去。——真狠呀!一屋子扒皮都看傻眼了。后来真没人敢去要他的赌债了呢。——从此大家叫他断掌。”

我们震撼了,呆呆地,一时像两个雕塑人。

“他现在在哪里?工作丢了没有?”

“工作倒是没丢,学校确信他脑子出了毛病,给办了病退。但从学校出来后,他就像只鸟一样找不到踪影了,镇上有人说看见他在哪里哪里隐居,大家觉得稀奇,又喊他作隐断掌。”

缨难过地说:我以前每次去看他,他不是在备课改作业,就是在辅导学生——他是那所学校高三把关老师,十分忙碌。问他有没搞创作,他只淡淡地说:没时间。是啊,他哪有时间?学期要升学率,假期也在补课。我真同情那些老师。偶尔碰到周末,我们邀上同学,到他那里吃饭聊天,觉得很愉快。但现在想起来,那愉快的是我们,他哪曾开心笑过?唉,都怪我没有留心……


紫呼呼睡着了,我辗转难眠。大学时代的段意浮在眼前。段意的母亲早逝,父亲流浪在外多年不回家,他和婆相依为命。家境寒惨,不管冬天夏天,总是穿着一套褪色的蓝色中山装,高个子,偏黑,稚气的长方脸,倔强的方唇,挺鼻,浓眉,额头宽阔饱满,茂密张扬的头发,一副厚眼镜显得十分书卷气。偶尔,他的目光变得高傲而忧郁,在许多人面前像个斗士。但他和文友们在一起时,变脸似的成了另一个人,倔强的方唇咧开笑了,眼神柔和如冬天的阳光,感染着我们一群文青,他简直就像笋子剥去厚厚的褐绿色的皮,露出白嫩嫩脆生生的肉身一样真和纯。

我们班,缨家里也很穷,有一次她被一个丢钱的女生疑为小偷,大家都暗暗远离她,温婉的她变得木呆木呆。那天中午她去打饭,师傅把饭菜打好,她拿着碗竟走了。窗口里那个平日说话毫无顾忌的师傅连喊几声,见她不回头,就说起了难听话:一个女的,票都不送,好意思白蹭饭!她却听见了,回头,红着脸,急忙伸手到裤子口袋找票,但半天也没掏出来,很窘迫——大概她正好忘了拿票。这下更落下口实,食堂排着队的学生都看着她,叽叽喳喳的声音四起。我正犹豫要不要分给她餐票,旁边一队的段意走出队,疾步上前,把手里的餐票送给师傅:对不起,我忘了,说好要还她票的。那女生看着他,很感激,后来成了他的好朋友。我也正是在那天决定交段意这个人做朋友。

我知道他俩平时没有交集,八竿子打不着,并没有所谓借票一事。对于弱小,他总诚恳护佑。

他爱好写作,常半夜半夜熬夜看书。写起来也是不分晨昏,弄得后来习惯性失眠。——大概他的眼睛就这样被自己折磨成一双五百度的近视眼吧。对于不喜爱的课常常逃,招致一些学科老师说他自大。于他而言,现实可鄙,文学可敬。创作是他的神圣大事,每当创作,他总慎重庄严,谁也别想进入他的领地。我们还在学写作文那种东西,他已经在创作了,语文老师不遗余力赞扬他,我和班上一帮文青则成了他的粉丝。

有个周末,我从外面回来,空空的寝室里,只见他收拾纸笔,创作刚完的架势,便问他又有什么大作?他也不看我,对着窗外,答非所问地说:人生就像小说,也要讲究个立意!”,我一头雾水,却为这深沉打动,觉得他伟大。

是呀,人生若没个创意,就是行尸走肉!

我决定明天去访他。不知为何,我就是这样莫名地惦记他。

第二天,我对一干人说临时有事,不能和大家去了。紫在临走前轻轻说:我把他们送到地,就来接你。——是去找段意吧?我点点头。

按照缨的叙述,我决定从莲花县一中开始。

我来到莲花县一中时是早上九点多钟,校园里的青草和蒿菜已经半人深,密密的,绿绿的,掠过远山而来的大红朝阳像要决意烧毁校园似的,到处浇着火苗。暑期的学校竟荒成这样了。这深深的荒一时竟让我有斯人天涯的感觉。

我在校园的教学楼、宿舍楼转了一圈,四处空空的,又回到操场,才见到一个四十来岁,有些驼背的男人提着一斤肉一棵白菜慢一步一顿地走来。三七分的头发有些油腻厚重,米白色短袖衬衣前胸隐隐藏污,下摆染两滴红墨汁,一条蓝色短裤,看起来仍像是老师。于是我冒昧地问他:老师你好,你学校原来可有一个叫段意的老师?他原本一直对我视若不见,这下抬头瞥了我一眼说:是有这个人,你是谁?我说是段意的朋友,想来看看他,不知他现今在不在这里,随即递给他一支烟。他接过后,我们打燃火,吐了一口烟雾后,整个人似乎来了点神,说,算你运气好,找对了人。于是我们就像朋友一样坐在草地上攀谈起来。

“我和他是一起来到一中的,他是个很孝顺的人——他是带着他婆一起来到我们学校工作的——但他一直奉行独身主义,真奇怪。他三十岁那年,他婆到一个半仙那里占了一卦,说她只有三两年的时间了,他要是再不结婚,她会死不瞑目。那年他便决意结婚。——本来他学校有个女老师属意于他,他似乎也暗暗喜欢她,两人刚要开始恋情,那女老师一百八十度转弯,竟投身前男友了。他这边,也忽地一下找了一个有点姿色的宾馆服务员,婚照结不误。后来,他就天天喝酒,他醉酒了就说自己是可怜的鲁迅。我觉得他根本不爱他的妻子。之前他语文教得好,学生喜欢他,爱上他的课。领导也赏识他,把他培养成学校的教学骨干。我们学校老龄化严重,暮气沉沉,不好玩。作为一起来的年轻人,又同为语文教师,我俩处得还行。只有我清楚他并不喜欢教育这个职业,只是负责任而已——很早我就觉得他总要离开这里。但他对学生真的好,为班上几个贫困生卖过两次血呢。

我点点头,感伤地说,他的心像雪一样白。

他侧头看了我一眼,点点头表示同意,继续说:记得有个夜晚我们俩在宿舍聊天,不知怎的,聊到了人生这个话题,他从鼻梁上取下那副破眼镜边擦便问:你觉得人生怎样?我懒懒地答:穿衣吃饭而已。他沉默着,慢慢戴上眼镜,又夹起一颗炭火点燃手一支烟,深吸了一口,才抬头扬眉瞪着我:说句真话,你不觉得人生和小说一样,也需要个新鲜立意?我哈哈一笑,玩世不恭地答:恰恰相反,我只需要不走样就好。他嘀咕了一句:人人都如此!转而对着窗外似问非问地说了芥川龙之介的一句话:难道,人生真不如波德莱尔的一行诗?我不回答。我是个很懒的人。我懒得讨论这些酸腐东西。他后来就没有和我说话了,不久好上喝酒了。

我“哦”了一声。

后来,想必你听说过,赌博,断掌、酒痨、养猪、失踪——他办了病退后,我再也没看见他——我就知道这么多,不过你可以去他家找找看——他家好像在西郊。

告辞时,我们握手,竟彼此生出莫名惆怅,他拖泥带水地叹了口气说:像我这样生活,确也无聊!——你好好找找他吧。

我沉默着,又嗯了一声后,一路向城西问去,说道是去找断掌,总有人用手向西一指说,好像他家在那边,不过听说卖掉了。


我七转八拐走到了这座房子前。在这高屋大院的城郊村的尾巴上,它像个乞丐一样抖抖索索掉单的立着。三间年久失修的火砖小房前面,是宽阔的院坝,人高的荒草,丛中几块石头跳岩一样通向门口。瓦檐下,蛛网纵横,深兰色花纹纸糊住的窗户紧闭着,左边窗户的玻璃仿佛被钝击了一下,拳头大的面积碎而不裂,四周延伸的裂纹如蛛网,残缺的一角用薄膜遮挡。褪色的木门关着——这哪像有人住?我很失望。

站了会儿,准备离开,不料这时两扇褪色的木板门缓缓裂开,一个人露了出来。我很惊异。那人开门见了几米之外的我,也一惊,竟任由两扇门夹着身子仿佛不知进退。我立即问:老人家,段意住在这里吗?他的目光收了回去,侧转身,不耐烦地说:段家早不住这里了。我便问他知道段意去哪里了吗,他嘶声答:谁知道?一个败家子,你找他干啥?——我是租住在这里的,你走吧。

他像个拾荒老人,穿着垮塌的灰色旧T恤,秃顶,鬓边的头发花白,长到了脖子,似乎很久没有修剪。

我不甘心,又缠着问,这村子可有人知道他去哪里?他气息不匀地答了句“没人知道”,便缓缓闭了门。

我望着这易了主的破败小屋,想起那个说人生要有创意的人,心隐隐发痛。——这是创意的代价吗?

天色阴晦起来,我一时心灰,准备回宾馆。往回走着,却总觉得有些神怪——他不是要出门吗,怎么又缩回去了呢?我突然转了身,快步走回那个破房子。

午后的村子静悄悄的,没有狗吠没有鸡鸣。我慢慢走近那房子。踏上跳岩,没入草丛,围着房子转,见屋后面是茂密的竹林,阴深深的,落了厚厚一层褐色竹叶。两个窗子全部封闭,瞧不见里面,只好回到前门。走过大门时,我伸手抚摸了一下,哪知门竟松开了,我的心砰砰跳,深吸了一口气,像梁上君子一样,灵巧地偏身进去,又悄无声息地反手合上门。

房里空荡荡的,没什么摆设。伸头向东边屋看去,锅碗瓢盆,是厨房。又往西头房轻轻走去。房门推不开,像是栓上了。从门缝看去,屋里模糊不清,黑夜一样。

没人。难道是我神经过敏了?正在此时,惊天动地的一声咳嗽传来,我吓了一跳,接着一条小猪一样的老鼠从墙缝窜了出来,连带踹下一块断砖,从我身边虎虎生风地逃进了厨房。掉了砖的墙壁立即露出一个脸盆大的洞,泻出一团晕黄的弱光。同时,一股蜡烛燃烧的刺鼻烟雾味冒了出来。我不由凑上去趴下看。

“谁?”屋子里传来一声惊吓的问喊,同时那人也伏身下来,和我面对面,四只眼睛轱辘对着转。然后我们互相逃开。

房里传来细碎的脚步,房门被打开了。

“木子”,一阵对视后,他竟叫了我的名字。我呆了,尽管正往我预想的情节发展,我还是很惊异。我瞪着眼前的他,稀疏的胡子半寸长,方唇乌青,两颊深陷,两道浓眉上宽阔的额头枯焦,秃顶,整个头部像是不慎遭了火灾的草地,然后又降了霜。他的五官被我的目光激活了,渐渐回到二十多年前:年轻而稚气的长方脸,倔强的方唇,挺鼻,浓眉,额头宽阔饱满,一头茂密张扬的头发,一副眼镜显得十分书卷气。然而我的眼虽然还瞪着,这张脸一下又跌进了深冬,回到不堪的萧条枯萎,那脸垂着,上眼睑凹陷,下眼脸泡肿,眼白混浊。——然而眼里那深深的忧郁没变!我的眼眶突然蕴了泪花,不禁叫道:段意!

“这就叫百密一疏,我刚才竟忘记栓上大门了——大概我合该也要一个见证者。”

“哦……我,十分荣幸!”

他栓上大门,领着我进到了里屋。屋里有些乱,床上被窝伸出了床沿,左边墙壁的书架满满排列着书。对面靠墙黑色案几上,搁着一叠稿纸和一支钢笔,右上角摆着一个笔记本电脑,电脑上放着一副眼镜。一张明黄的椅子扶手损落了几块,露出原木色。最奇怪的是,椅子上方悬着一个钢圈子,圈子上挂着一条深蓝丝绒帘子。——我明白了,看来主人工作的时候还要拉上那黑色的帘子,把自己裹拥在一个仅能容身的世界。我突然懂了似的。

“对不起,我打扰了你——你这是学托翁吗?”

“这样更能进入状态而已。”

“刚才……”

“虽然刚才没戴眼镜,我还是看出是你。其实也想叫你——我知道你一直和他们不一样!”他说着,右手把唯一的椅子拖转方向,请我坐。他自己一屁股坐在床沿上,我便坐下。

“你一定听说了吧?——我现在,嘿,非人类了——然而也解脱了……”

我点头,说:“你竟有这般勇气,把现实砸得粉碎!——你,后悔吗?”

“后悔?不!——我现在的自由得来不易,怎么后悔?我自工作开始就忍着,我得好好做个人,我婆等着我养。可是忍到第十六年,真是忍无可忍了,感觉几乎要窒息,像是那四肢和颈脖都被锁上镣铐的囚犯。在我只有时间的青春十年,所有人都来抢。白天,学校来抢,晚上,家人来抢,还有很多不想干的人也来抢……你知道,我婆后来瘫在床上,孩子要人理。每天我都在分裂自己,日子如同嚼蜡,每过去一天,我的心就像被火烤了一次,焦躁之极。偶尔有点碎时间,坐在桌前却没有一点灵感了,我彻底荒芜了……到后来,真是生不如死……要说后悔,我后悔一时糊涂结婚害人…… ”

“所以你婆死后,你下了狠手把一切推开?”

“可以这样说……我实在过不下去,实在讨厌上演那千遍一律的木偶故事了!——哈哈,在我五十岁前,我做到了,终于做到了!”

这声音回荡在黑屋子里,令我毛骨悚然。然而我仍十分专注地听着他的话,回味着,像是少年勤学时听老师讲课一样,生怕错过那些新学的内容。然而我的目光终于追逐了他断了掌的左臂。烛光中,那垂着的木桩一样的断腕皮肉扭结,森然碜人。

“你不如干脆辞职,何必弄到断……”

“我也不知道——其实,你可能不知道,我这个人,很多时候优柔寡断。任何事情若不演变到极端,我都忍者,我没有勇气作出伤害一方的决断。我需要慢慢积累认识,慢慢积累痛苦,慢慢积累憎恨——你看我从一开始就不打算像大家那样活,可不也忍耐了十六年?至于这手掌,有什么可惜?我若一切像从前一样好好的,我就还在教书,要不也在为谋生奔波。——那是生还是死?我只奇怪,你们都惋惜我弄丢一只手,却不怕我弄丢灵魂!你们都知道,没了灵魂的躯壳形同僵尸。现在我失去皮毛,获得本质,你说有什么可惜?“

我一时竟被噎住。过了一阵,才又咕哝一句:可是亲情总……

他望着窗外茫然地说:“我那时太焦躁,几乎到绝望!……可即便现在——你理解李叔同吗?……”

我点点头说:“知道,他正当盛年繁华却毅然遁入空门。世间少了一丈夫,佛界修得一法师…… ”

“嗯,我现在和弘一法师比,只是宗教不同而已。你看过芥川龙之介的《地狱图》吧?……”

我说:看过。

他说:我大概也是那画家吧。

我点头,却忍不住说:“很多人不是两全齐美,边体验生活边写作吗?”

“那恐怕是天才,不然能写出什么?至少我不行。——文学这个巨活难道不是需要愚公移山的精神和力气吗?”

“说的是。只是——你这样太苦了!”

“不苦!为爱而活,身心合一,下地狱也行!我现在才真算找到活的滋味。——可惜我已经两鬓斑白,时日无多!“

“可你才四十几呢?按照当下的平均生存年龄算,不是至少还有三十年吗?“

“三十年,只一万个日子而已——太短暂了,一个大部头就花完了!”

“这倒是!”我突然觉得自己可怜可笑,电脑上制作了一大盘计划,总是搁到生灰尘,像是可以永远活下去一样。

“你用电脑吗?”

“写的时候不用。只是到网上查查资料。”

蜡烛快燃完了,他从抽屉取了一支续,眼神有些散涣……


我知道他累了,自己该走了,却忍不住最后问了句:你怎么想到住在这里呢,这里这么荒败?

他顿了一下,对着黑黑的窗户喃喃道:“荒败才能医治我……荒败里,才有文学……”

我被子弹击中似的感动。

他突然又醒来似的淡笑:“再说现在这里,全是新住户,我就是个陌生人,很自由……”

“这倒是。”

“我怕这里的人熟悉我,很快——我快会搬走的……”

这倒和我一样害怕人际关系的蛛网缠绕。我问:“准备搬到哪里去?留个电话吧?“

“换个从没呆的地方,或者是手头小说需要体验的地方。电话嘛,你当没找到我,不留算了吧。你以前不是喜欢李白那句:‘相期邈云汉,永结无情游。’吗,怎么现在也俗了?”

我讪笑道:那就随缘吧。要知道,我这全国文学顶级长篇期刊编辑可是只有别人找我要电话的份,这回反了过来倒不讨好呢。

告别的时候,他说:你既然来了,我就不用寄了——他知道我是编辑呢。说完从床头掏出一本文稿,走到案前,俯下身,在背面刷刷写了一行字。然后,他左掌叠着右手,郑重递给我。我呼吸突然急促,知道自己可能捡到宝了,双手去接。他送我到客厅,我出门,他再不送,木板门缓缓在身后关上。他这样洒脱,我的胸口却有些堵塞。

我刚出门,门忽然又打开,他伸出脑袋叮嘱:那是我的半条命,你可得好好看护!我点点头说:这我知道。打好之后,我把手稿寄回给你,再发一份电子版来。他欣慰地笑:这样好极了。

置身阳光里,眼睛还不适应,迷了一会,迫不及待翻开第一页,只见发黄的稿纸上,遒劲的钢笔行书写着“迷幻纸屋(下)”的标题,下署作者“无月”。我倒抽一口气——敢情段意就是我这个编辑近年最爱的,寻找和等待很久的作家“无月”啊!我突然觉得全世界都无所谓,只有手里这部书最宝贵,是唯一值得我守护的生命。

小说《迷幻纸屋》(上)如金庸《天龙八部》一样深刻感人,主人公无涯如乔峰一样令人肝肠寸断。我疑惑起来,作家段意,怎么会是传说中那个无情无义、无德无行的人呢?——都是谬传吧?

我捧着稿纸,对着大门,深深一鞠躬,然后热泪盈眶,胸臆翻腾地走向钢筋水泥林立的县城……


【编辑:与文为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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