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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馒头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老酒    阅读次数:4856    发布时间:2017-08-16


无论如何我难以相信大鹿被“双规”的消息,然而这又是不容置疑的事实。这条源自中纪委官网的消息,只几分钟便铺天盖地被上百家网站转载,相关评论达数万条之多。在我眼里,大鹿一直是平城有口皆碑的好干部,确切点说,是安分守己埋头肯干的好市长。“双规”这事儿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呢?

从小学到大学,我和大鹿都是同班要好同学。大鹿本名叫卢复习,但我从来没这样叫过他。叫他大鹿是源于他的一个生理特征——他的脖颈侧面看去像只长颈鹿。我这样一叫,引得班里男女同学都跟着叫。大鹿脾气温和,知道这样称他并无多少贬义,鹿与卢又是谐音,便也就接受了。我从小学叫到大学,又叫到他当了科长局长区长乃至平城市长。对此,大鹿也从当初的勉强接受直至最终的乐此不疲。当然他也不忘报复,把我的大号也揉搓到垃圾箱里,给我起了个绰号叫“小崽儿”。这也完全符合我的体貌特征。

现在事情来得如此突然,像是我被在指定时间指定地点说清问题般地无助与难耐。我再次点开中纪委网站那条不足百字的消息,从中想挖出些隐秘信息,那硬邦邦的几行宋体字却码得密不透风。

这让我想到了我和大鹿另一个要好同学老莫。电话一通,我不问青红皂白把大鹿情况说了。那边老莫以鼻息哼哈敷衍着。听声音他正加入在一个应酬,而且已有几分醉意。我的情绪已到难以控制程度,抬高嗓音重复了一遍刚说的话。他像是才明白了一些,团着舌头叫着我的绰号,说不可能,绝对地不可能,介大鹿要进去,平城大小官员统统都得进去。

老莫是我和大鹿大学时同寝室的山东籍同学。刚开始我俩同老莫关系一般。某天老莫将我俩拉到学校主楼,摁坐在楼门口台阶上,吹嘘他有一手绝活,不等我和大鹿作出反应,便装模作样在我俩眼前比划起来。不一会儿功夫,他一脸惊讶地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口中念念有词,说我俩是蜜罐里福孩儿,头顶有佛光萦绕,前途不可估量。明知是在忽悠,我和大鹿还是欣喜于心。这之后,他像个楔子挤进我俩之间。上大课永远是他给我俩占好座位,就餐时不忘给我俩夹肉夹鱼,洗澡时必定是他先给我俩搓澡,喝扎啤撸窜抢着埋单的都是他。以至后来,凡事没有老莫到场,我和大鹿都有些惶惶不安。毕业时老莫主动提出留在东北,靠着中石化公司一个亲属,跨进占有紧缺资源福利叫人垂涎的一家企业,眨眼间便爬上了一把手宝座。

摁掉与老莫的通话,我想此时应该同大鹿老婆小梅联系一下,或许能知道一些有关大鹿的信息。拨过三次都是“不在服务区”,看来大鹿一家都摊上事儿了。



当晚我难以入睡,也是有生以来头一回失眠。即使评教授职称那阵儿,两个月赶出三十万字专著我都没为入睡所累。我们院长曾为我遇事波澜不惊的表现,送过我一个美称——航天英雄杨大哥。这一次杨大哥露了马脚,开始服上了安眠药。哪知那药力一发作,我脑袋被搅得更加迷乱,如一部剪辑错了的惊悚片在不停地播放:忽而是严冬,乌鸦成群结队栖息在抖颤枯枝上,寒风里的大鹿萎缩着腰身艰难踟蹰;忽而在酷暑,遮天蔽日的蝗虫贪婪吞噬着绿色植物,手持织网的大鹿竭尽全力在挥舞捉捕,忽而又漫天雾霾,道路拥堵人声鼎沸汽笛乱鸣,隐约可见大鹿佝偻蛇行在一个角落……。直至次日清晨,我的脑袋还乱糟糟地不够清醒,洗漱早餐以致上班路上还翻腾着昨日梦中荒诞情景。

大鹿被双规,也让我检视了一下自己,总的来说,我与大鹿的关系称得上是君子之交,没啥扯落不清的事情。如果非要鸡蛋里面挑骨头,就是去年他读在职博士时,我组织几个同学帮了他一把,事后他知道除了我还有几个无经济收入的学生助力,便往我账户打了一万元钱,还特别强调里面没我的份儿。我当时很为感动,觉得老同学当了市长还那么讲究,让我在学生中很有面子。

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当日我并没同妻子阿漪讲大鹿的事,直到第二天临上班时才同她说了一嘴。阿漪小我十岁,体型练得像个体操队员,脸描得像个演员。以她的长相和兴趣应该去文化部门做点什么,可老天爷却让她整天以审计师名义与账本打着交道。阿漪似乎早知道了,不过她还是惊讶地“哦”了一声,说这事轮到谁也不该轮到大鹿身上。可网上铺天盖地都是大鹿的事,搁谁都不得不信了。我揉着尚有些肿胀的眼泡说。怎么能有这样的事呢,从来就没见他有那个胆儿呀。阿漪对双规大鹿的事儿依然持有几分怀疑。虽然我与大鹿有数十年交往,可以说没谁能比我更了解他的,但话还要说回来,我的了解必定受到局限,人就像一个多棱镜,把他的每一面统统搞清楚,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的这番话让若有所思的阿漪似乎有点认可。当她要走出屋门上班时,我瞄了一眼,她的妆化得有点毛里毛糙,左眼的人造睫毛粘得有些发偏,额头发迹的膏脂涂抹得不够均匀,有一处还露了粉底。



原计划应把一家刊物邀的稿子再改一遍,但怎么也改不下去,目光像是被粘在了第一页上,索性关掉电脑,去对面会议室点燃了一支烟。

这是大鹿出事后我点燃的第一支烟。我与瘾君子已握别一年多,点燃时不免有点前功尽弃的失落感。那烟其实已有点发霉,可我吸得依然很贪婪,像是要把多日亏欠弥补回来。为什么逮的是大鹿却痛在我心上,有谁还能像我这样,双胞胎亲兄弟也不过如此。我又想起老莫,到现在连个面儿都不见,太不够哥们儿意思了。正念叨着,老莫电话就挂了过来。说他十分钟就到。我说再不来,就掘你八辈祖宗了。

说起老莫,还有一段趣事要讲。大学要毕业时,老莫和大鹿同时爱上了文学院的院花艾菲菲。艾菲菲其实并不算漂亮,只是那双眼睛太勾人了。说是趣事其实对他俩来说一点都无趣可谈。这个艾菲菲先是跟大鹿暧昧,跟着又与老莫打得火热,于是大鹿老莫之间关系急转直下。最终是大鹿吞下自酿苦水率先走出迷途。当时我对大鹿重友轻色壮举佩服有加,想此人将来必成大事。其实大鹿内心十分痛苦,也丢了魂儿似的好一阵子。聪明的老莫最终也幡然醒悟,为大鹿壮举感激涕零,邀大鹿和我聚了一次。我记得那是个暖洋洋的周末,我们仨儿在学校斜对面的咸亨酒楼,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干掉三瓶“状元红”五十瓶“老雪”,到最后全都醉得一塌糊涂。老莫搂住大鹿放声大哭,说自己是混蛋加王八蛋,说回去就把那个艾菲菲给“休”了。打那以后,老莫与那艾菲菲关系渐行渐远,于毕业前真的就分了手。

老莫像是没睡好,眼睛残存着几道血丝,稀疏的头发还算整齐,肚子隆起得比我半月前见他时又阔了一圈儿。我的教研室在没有电梯的顶楼,推门进来时他已气喘吁吁,直奔我为他沏的金骏眉。我给他续水,开始说大鹿的事儿。他从兜里摸出两支烟,一个扔给我,一个自己叼了。我把那烟捏在手里,他伸手欲给我点着,我摇头。他狠吸了一口,吐出一个长长烟柱,说刚刚与市纪委巴书记通了电话,大鹿真的被弄进去了。他使劲冲那烟头吹了一口气,其实那上面还没燃出烟灰。他说到现在还一直纳闷儿,大鹿是个掉片树叶都怕砸破脑袋的人,怎就跟腐败挂上了钩。

他说这话时,使我想起一件事情,是老莫一次在电话里无意间向我透露的。老莫公司的产品当时市场很看好,想要扩大生产规模,于是找到大鹿。大鹿亲自给他找了两个地块,老莫都没相中。而他看中的一个地块,大鹿却摇头不允,说那是国家十八亿亩红线内的耕地,是耕地中的“肉核”,天王老子都不能动。老莫拿给大鹿一个六位数消费卡,没想到热脸也遭了冷屁股。

你说他这回是因为什么呢。我这样发问,是因为老莫在官场上走得溜小道消息多。老莫起身在屋里踱着步子,一会儿像是悟到了什么,说介很可能是一场政治斗争恶果。这话怎讲。我给老莫续水。他已一连喝下了三杯,我想他的早餐至少扣了三个咸鸭蛋。老莫吮了一大口,撇着嘴说,大鹿虽在官场这么些年,书生气依然没改,有点不太入流。你把话再说的具体点。我的目光紧盯着老莫红丝丝的眼睛。大鹿介人不爱给人办事儿,当然也就不愿收别人送的东西。要说大鹿怎么怎么自律那是官话,说句咱们之间的话,他是胆小怕事不敢。这倒是大鹿的脾性。我点头表示认同。不过今天连他这样的人也都进去了……。是呀是呀。老莫像是找到了他作出进一步判断的由头。你想呀,他不收下边的,他还会往上边送吗,他要想送,拿什么送。说他曾跟大鹿说过,吃官场这碗饭得活泛点,想当个好干部,不动共产党的钱,可以。你可以动俺的嘛,谁让俺们是比亲兄弟还亲的铁哥们儿啦,介个大鹿只是呵呵一笑。说对他连个客气话都没说。我说老莫你这同政治斗争也贴不上边儿呀。怎么贴不上边儿。老莫往我身边挪了挪,像是在手把手地教我:你不收,人家收了,人家看你就是另类;你不送,人家送了,上边看你就是另类。你在市长位置一占就是七八大年,上不去下不来的,能不惹急后边的人吗。何况现在要整谁的黑材料还难吗。我摇头说,在我们眼里大鹿是个好人这是事实,但是大鹿涉嫌严重违纪被“双规”也是事实。大鹿给我们展现的这面都是好的。大鹿会不会还有另外的一面或是多面,我和你老莫可能还不得而知。

说这话并非我的本意,只是想试试老莫的内心想法。不想老莫听了我这个不谙官场的人说的这番话竟发生了动摇,点头称我讲的也算是一说。接着便开始解剖上了自己,说他自己个儿就是个多面人,对上面老板对下面员工对亲戚朋友对老婆孩子都会呈现不同的面儿。说他还挺善变,而且变得越发有点坏了,说当今介个社会,有时不坏点真还不行。老莫脸上现出惊诧:崽儿呀,大鹿不会也是介样吧。



这天上午是我的现代文学讲座课,题目是《汪增祺小说的意象美学研究》。当初学院并没把我研究多年的课题列入重点教学计划,汪增琪在现代文学史上毕竟算不上一流作家。不知什么原因,近一段的文学界竟疾风暴雨似的冒出一股“汪热”,因此我那被判无期的讲稿也一下子被激活了。

讲座地点是在一号教学楼大课教室。差十分钟我步入教学楼,九十五蹬楼梯还没踏上两步,就被教研室小张给拦住了。他说对不起了杨教授,听课的人太多,教室已容纳不下,学院临时决定改在学校大会堂授课。没等我回话,听课人流如潮水从楼梯口呼啸涌来。那个小张还在冲我嘟哝着什么,卷入人流的我已来不及听也根本听不清楚。

大会堂几乎座无虚席,音像投影设备还在调试,我便有点情不自禁地开讲了。只开了一个头儿,下面就掌声不断,这使我脑袋开始膨胀,忘记了是“汪热”还是“杨热”。讲课期间,我发现依然有人进入会场,这中间有学生也有老师,连学校党办负责纪检工作的老李也来了。老李坐到了最前面的一个位置,之后的时间里,我发现他时不时地去看腕表,大家鼓掌他也跟着鼓掌,是没跟上节拍很懒散的那种,不多时他翻出一个小本在上面写着什么,写完将那页撕下来递给旁边一个圆脸庞女生,便出了会场。

讲座一直持续到十二点多,至今我还记得最后讲的那段话:喧嚣扰嚷的生活使世人心情变得浮躁疲惫,因此需要诗意地安居与心灵地慰藉,需要一抹清凉和一点宁静,用汪老的话说就是需要滋润。汪老的作品是滋润的,他的作品至今滋润了一代又一代人,今天我和在座各位同样获得了一次美妙的滋润。说完我向大家鞠躬,场下出现了长达一分多钟的欢呼声。

那个圆脸庞女孩儿这时走上台来,笑眯眯地将那个字条递给我,又掏出一个本子让我签字,她夸赞我讲得真棒。我瞄了她一眼,觉得她不像是我们文学院的,但可以肯定,她是个文学青年或是骨灰级的“汪粉”。我快速签了并冲她微笑,她竟红着脸蛋羞涩地说,我还会来听你讲座的。那字条让她叠成了一个小燕子,我舞动了两下翅膀,才将字条铺展开来。

我的直觉告诉我,这字条十有八九与大鹿有关。我想午饭后再去找老李,却在去食堂路上偶遇到他。老李表情有些诡异,也可能他本来就是那样的表情。他没有同我寒暄,更没有对我的讲课夸赞,直截了当告诉我:下午两点钟,到市纪检委去一下,组织上要向你了解情况。说完他的眼睛紧盯着我的脸,像要从中察出点什么。我向他报以微笑,竟脱口而出:终于盼到了这一天。说完便掉转身朝文学院方向去了。大约走出十多步,我回了一下头,见他还停在原地,一脸狐疑地望着我。



我如约找到巴书记。虽然都是纪检干部,巴书记表情却不像老李那样,他不卑不亢,请我坐下后,给我倒了一杯水。

找我谈话的一男一女是省纪检委办案人员。他们坐在背靠窗户的沙发,我在他们的对面,窗外日光很强烈,我看不清他们表情。虽说双规的不是我,可感觉像被双规了一样,人的尊严受到触碰,说不紧张那是假的。

寒暄(其实是例行公事的相互介绍)过后,那位男性陶处长开始发话,他把大鹿的事儿描述得像是一个游戏,他说老卢的事儿想必你都知道了。有人说你俩是发小是长达五十年的朋友。我点头承认。他说照理讲,你比别人更了解老卢,有关他的事情也应了解得更多些。我点头表示认可。他变换一下翘着的二郎腿,说既然如此,咱们可以海阔天空地随便聊聊,当然最好是聊你认为我们最需要知道的事情。时间呢今天谈不完,明后天乃至今后一个时段可以接着谈。说完他把手里那支碳素笔玩得滴溜溜转。

海阔天空地谈,谈他和老莫争女人,谈他让我代写论文,谈大鹿小时候骗吃馒头的事情?对了,那是在小学三年级,我和大鹿几个同学时常去兰晓东家写作业。兰晓东家独门独院房屋多开间大。不过兰晓东每次领我们只去一个指定屋子里,写完作业只能在栽有苹果李子梨树的小院中玩。至于别的房间从不领我们进入。一次大鹿去厕所撒尿,经过走廊时,无意中推开一个虚掩着的房门,虽只开了一道缝,却让大鹿的心狂跳不止,那屋里桌上放着大鹿从未见过的吃食——满满一盆碗口大小泛着白光的精粉馒头,并伴着刚出笼的温度与面香。大鹿的尿意顿时没了踪影,胃口开始疯狂蠕动起来,他瞄准其中最大的一个,刚要伸出手时,身后传来兰晓东姥姥咚咚脚步……。不过,大鹿在兰晓东家最终还是吃到了馒头,至于有关细节,他只呵呵一笑,避而不谈。

后来我几度假想,脑袋里最终出现了这样景象:那是在一次放学路上,大鹿让我们几个先走一步,待我们分手后,他同兰晓东相互搂着脖子说着悄悄话进了兰家。兰晓东算数功课不太好,大鹿曾答应过给兰晓东讲题。那天课上老师讲了这样一道算术题:小明家买了一个西瓜,平均切成六份,爸爸妈妈各吃了六分之一,问小明和弟弟平均可以吃到多少。兰晓东当时怎么也绕不过弯来,大鹿一下子抓住了这个机会。他在兰晓东家表现得很耐心,在草纸上给他讲,兰晓东依然听得很糊涂。大鹿于是动了心思,要用实物给兰晓东演示,说你家有什么吃食吗,比如馒头之类的。兰晓东一定点头说有,不一会儿就握着一个碗口大小泛着白光的精粉馒头递给大鹿。大鹿用削铅笔小刀在炕沿上演示,馒头被切成六块,两块留给兰晓东爸妈,他和大鹿各分到两块,没用大鹿多说,兰晓东咧着大嘴说懂了懂了。大鹿说吃下这两块馒头可以加深记忆。兰晓东说也别光我吃呀,给我讲题有功,你也得吃呀。其实大鹿早就把持不住了。

时隔今日,我依然觉得我的推想合乎情理。大鹿时不时也还会忆起这段往事,每次回味都要咽几口唾液发个感慨,说那是他今生尝到的最好吃食,虽然他对具体细节始终守口如瓶。我不知道此时此刻为什么会把这档子事翻腾出来,难道这会与大鹿落马有什么必然联系?

要这样谈我能谈上三天三夜,纪检委的同志郑重其事地找我,就为听我聊大鹿的鸡毛蒜皮琐事?我干咳两声,说你们时间宝贵,海阔天空地谈会耽误你们大事,倒是想谈点你们想知道的,希望给我一个大致方向,或是简要提醒也好。衣着朴素恍如隔世的陶处长见我这样说,表现出一点不太愉快的情绪,他把笔撂到茶几上,身子仰在沙发里,说当然是违反党的纪律方面的事啦,凡你亲眼看见亲耳听到亲身参与的统统算数。

谈话似乎进行的不很顺利,双规大鹿似乎与我有着千丝万缕逃不脱的干系。确切点讲,我已被列入他们办案的重点突破对象。

我的脑袋瞬间胀大起来,额头也浸出一层冷汗,有一滴凝珠已淌到我的眼角浸入眼内,视野随之也模糊起来。陶处长像是看到了胜利曙光,以一个战胜者姿态从纸抽里扯出两张纸巾给我,说你刚才不是一直要我给你提个醒吗,我可是答应了你。他的下半句虽没说出口,比说出来更具威慑力。看来这个衣着恍如隔世的纪检干部满腹都是弯弯绕儿。此时我已不那么清醒,鼻子像拴了一根绳子被人牵着。我开始快速搜索,查找陶处长向我提示的关键词,反复点击我所有的储存信息,开始向七大姑八大姨三叔二大爷祖宗三代乃至我所有认识的人掘进,奈何我的脑子收藏的多是文学符号,多是文学大师汪曾祺的音容笑貌,即使有我们仨小聚的碎片闪回,也是些属于高大上一类话题,诸如形势研判新闻辨识学人趣事。

我又干咳两声,像是给自己壮胆,说我与卢复习相识五十年不假,要让我说点你们想要的那些东西,我一时还真不知从何说起,能否给我点思考时间,我尽快写个书面东西给你们。陶处长与范女士相互对视一下,勉强同意了我的请求。



回来路上,我驾车有点心不在焉,在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起时,依然没有停下来,差一点同前方一个左转的黑色奔驰撞上。驾车的是一面孔很凶的中年男子,宽边墨镜下的那张嘴在无休止地张合。旁边是个打扮妖艳女子,端着自拍杆像是正在映客直播。我向他们摆手表示了歉意,那中年男子才忿忿作罢。我毫无兴致再返回学校,把方向盘向右猛打奔了回家的路。到家时我看见阿漪的车也停在门前。

今天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听我这么说,阿漪也冲我反诘道:这天没黑月亮就蔫儿悄儿爬上来了。我说你肯定把人家给审急歪了,否则人家不可能不管饭嘛。她说你课是不讲砸了,一个人在班上窝火就躲回家来了。我把皮包扔到沙发里,点燃一支烟,吐出一长长烟柱。看来真是有人气着你了。阿漪坐在我对面,开始修剪一件俄式披肩衣下摆的流苏。这是她的一个老毛病,很多新买的服装大多都被她动过手术。我把烟灰轻弹到茶几一张废纸上,说这个大鹿,从他进去我就没得过好。大鹿出事儿与咱有啥关系。她把剪掉下摆流苏的披肩衣得意地套在身上,在穿衣镜前比比划划照个没完。我本想今晚翻翻日记理出个头绪,待明个儿跟她细说今天的事儿,不想她话已说到这个份儿上。

那就是说,大鹿在里面把咱家的事也都说了。她一脸无奈地扯下披肩衣,像个爆掉的充气娃娃瘫到沙发里。咱家二萍的工作可是他们给办的。这话像一颗子弹朝我射来,打得我有点晕头转向。我一直以为我家二萍师大本科毕业,能到市重点中学当一名人民教师,是凭着她自己能力考取的。没想到也存在着背后交易,还让我蒙在鼓里三年之久。我冲阿漪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话。她像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低声嗫嚅,说二萍的事儿求的小梅,同大鹿只是打过一回照面,唠得都是些闲嗑。都是什么闲嗑?我继续追问。阿漪说有这个必要吗。我说很有必要,不仅对我,尤其是对省纪检委的同志很有必要。她垂着目光不敢与我正视。说都是些家长里短的话。说小梅没少说她家大鹿不开化死心眼,榆木疙瘩一个,让我有机会开导开导他,我那天就给大鹿讲了咱局郝局长的事儿。

郝局长的事儿我没少听阿漪说。这个郝局长有个小女儿,大学毕业一直没找到工作,后来考取了一个助理会计师职称,以为去老爸下属的审计所有了条件。但郝局长迟迟不吐口。因这事儿老伴说他脑袋不开窍,郝局长却说若那样的话无异于拿他在火炉上烤,不如待退下后解决不迟。老伴儿说想的倒美,等你退下,谁还理你这个局长。郝局长像是同老伴较上了劲儿,一等退下便向新局长说了孩子的事儿。新局长很客气,说等他工作摆布好了就办。半年过后,郝局长又说,新局长让他等等。又过半年,郝局长再说,新局长又让郝局长等。老郝局长一气之下脑干出血,再也没有好起来。

阿漪像是突然寻到了一棵救命稻草,一下坐直了身子,说她只是同小梅说过二萍的事,从没直接向大鹿说过什么,要有什么不妥,也赖不到我们头上。我说没向大鹿说,还没向小梅说吗,没给大鹿送,还没给小梅送吗。阿漪有点不屑一顾,说送了又能怎地,这年头不送事儿能成吗,你要不送,就是瞧使唤人儿,人家背后不骂你个底朝天才怪。阿漪说她只给小梅送了一枚不足一克拉的钻戒。见我一时无言以对,她又给我学了当时情景:小梅沉着脸说,你知道南溪中学收一个学生要多少钱吗?小梅把两个食指交叉着举到阿漪眼前,说那要是一呆就是三四十年的教师呢?阿漪说她当时听了好个难堪,要有个地缝立马就能钻进去。不想刚才还虎脸的小梅立马变成了猫脸,挽住阿漪的胳膊亲昵地说,咱两家还有啥说的,你家二萍不就像我亲闺女一样。

我的脑海油然形成了这样判断:大鹿家的事情都是小梅操持打理,对给谁办不给谁办和该办不该办的,都把握得恰到火候,小梅答应的事情,到大鹿那里都能畅行无阻,凡事要找大鹿办的事情,就不如找小梅办,小梅答应了就等于大鹿答应了。小梅某种程度成了大鹿的掮客。是小梅最终坏掉了大鹿。

二萍是你的女儿也是我的女儿,这么大的事儿,你起码也要跟我商量一下。现在好了,大鹿这一进去,二萍的事儿早晚会浮出水面,看来我们两家的事情都坏在你们女人身上。我把问题又归回原点。阿漪没有被我压住,说你别老是懵我,双规大鹿又不是双规你杨教授,小梅受贿又不是我阿漪受贿。何况二萍入职的事儿手续齐全,不怕摆到桌面上,至于背后的事儿,反正到啥时我都不承认。她从沙发里站起身,狠狠乜斜了我一眼。

我点燃一支烟在客厅踱着。烟雾缭绕中大鹿又闪现在我眼前。他的头发有些凌乱也变白了一些,上半身快要探成了一个半圆,黯淡的目光透着忏悔与无助。大鹿啊大鹿,你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让你的小崽儿至今蒙在鼓里,你是不在装糊涂,是不一直在骗我,还一骗就是五十年。现在人家把矛头指向了我,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倒是想替你背黑锅,可我连黑锅在哪儿都不知道。现在组织让我揭发你,你说我该不该沉默,你大鹿代表过组织数十年,该知道同组织对抗是个什么后果。



两天后,我勉强凑成了一个五千字材料,里面说了给大鹿打过几次电话,写过几回条子的事,大多是千篇一律地说明我与请托人间的关系,希望大鹿能抽空接待一下,至于什么事情能否办成办成与否,我都未予关注。当然我也说了收过这些人送我的一些烟酒。有关二萍的事我也闪烁其词地写了一段。拿给阿漪看时,她很不满意,甚至跟我瞪起了眼睛。之后她揉着太阳穴在梳妆台前反复推敲,最终被她修改得只剩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

材料交到陶处长那天,我发现省纪检委的人似乎都很忙碌,陶处长的面色有些灰暗,几缕头发乱糟糟地垂在额前,只是目光依旧咄咄逼人。他对那材料只瞄了一眼,便像扔掉一个废物一样丢到文件柜里,之后他站起身干搓了两把脸,懒得再搭理我。我判断大鹿专案组已在其它方面找到了突破口,此时对他们来说我已显得不那么重要,于是赶紧告辞。

我一身轻松地把车子开回学校。一个黑脸堂的保安在大门口把我拦住,说有几个自称南溪中学的人找我。他们没说是什么事吗?一听南溪两个字我的心跳猛地加快了频率。我把高尔夫车拧拧巴巴地倒进停车位,下车开门时,一不小心将邻车车门碰掉一块漆,我写了一个字条夹到雨刷下面,疾步奔了综合楼。

爬到顶楼楼梯的缓步台,我看见四个学生聚在一个角落在窃窃私语。没等我张口他们便向我围拢过来,异口同声地说,是杨老师吧。你们有什么事吗。我气喘吁吁发问。一个女同学竟抽泣起来。我把他们领进我那逼仄寒酸斗室。一进到屋里,那个女同学已哭出声,说卢叔叔到底怎的了,我们想见见卢叔叔,他不能不管我们啊。听得出他们不是冲二萍来的,我心绪一下子舒缓下来。

一个青春痘没出太好的男同学接过话茬,说他们是南溪中学高三学生,是年级中十名最贫困家庭的学生代表。说他们这几天多次找到市政府,一直没得到卢叔叔确切消息,说这几年卢叔叔像对待自己孩子对待他们。

我有些口渴,给他们倒过水后,把自己杯里的水一口喝干。那个抽泣不止的女同学此时平静许多,述说起有关大鹿资助她的事情。她姓苏,是同学中家境最贫寒的一个,母亲脑中风瘫痪在床,父亲离家出走杳无音信,全家靠民政部门救济维持生活。以优异成绩考上南溪中学的小苏,欣喜之余为拿不起学费感到苦恼。平城晚报记者报导了她的状况后,大鹿便出现在南溪中学校园……。

你们是怎样找到这来的。我掩饰着难以启齿的矛盾心里,继续我的追问。仍是那个男同学回答,说昨天校长告诉他们,卢叔叔最近遇到了一个棘手问题,说他捎来一个口信,让我们同师大文学院的杨叔叔取得联系。

应该是我对他们说点啥了。可是我对这些天真无邪的孩子们该怎么说呢。说你们最敬重的卢叔叔犯了严重错误,此时正在接受组织调查;说你们卢叔叔是个滥用权力表里不一的坏蛋,可能还要被移送司法机关处理?

我大致算了一下,每年大鹿至少要资助他们十万元的学杂费,三年就是三十余万。这已大大超出了大鹿工资的总和。这三十余万会都出自他大鹿个人积蓄吗,他是在作秀蛊惑人心,还是别的什么目的,而且还都是秘密运作。当然,也有让我为之感叹的,大鹿此时已是“泥菩萨过河”,还不曾忘记这十名贫困家庭学生。

望着他们的渴望目光,我的心情愈发复杂起来。我知道他们想了解大鹿的处境,想要表达他们的牵挂,当然还有他们羞于表达的心情——由于大鹿的当下处境,无形中影响了他们当下乃至今后的处境。再过一些时间,他们就要迈入大学门槛,需要更强有力的经济支撑。在他们潜意识里,他们的处境并不比大鹿的处境次要。现在大鹿把这副担子传给了我,而我一个整天埋在故纸堆里抱着死工资干啃的教书匠,能承担得了这副担子吗,我到哪儿筹措这笔三十万巨款,这可是实打实人民的币啊。我想这件事大鹿直接委托老莫办才对,现在却找到了我,即使找到我,我也得去找老莫。不管怎么说,你老莫也是大鹿两肋插刀朋友,不能让他在这件事上袖手旁观。



送走四个学生,我去拨老莫电话,一连三次都被他摁掉了。我肝火升腾,跟老莫较上了劲儿,大概拨到第六次时老莫才接。崽儿呀,我在开会哪。我说是联合国秘书长来了还是审计署长驾到,瞅把你吓得丢了魂儿似的。别那个样哈,介是关乎本公司命运大事。我说找你也是大事。他说这边开完会还要歹饭,歹完饭还要洗洗涮涮蒸蒸摁摁,要不明儿早我去你那儿。他变得絮絮叨叨。就今儿个吧,我在教研室等你,一直等到你来。我气呼呼把手机摁掉。不过一分钟他把电话打了过来。崽儿呀,那就八点钟光阴咖啡店不见不散。

光阴咖啡店我并不是头一回去,只是没有进到里面消费,几次去都是奔了那里奇特的外观造型。说它奇特,是咖啡店老板利用咖啡店旁的“盲肠”路,打造了一面具有欧陆风情的柏林墙景观。

到这家店时,服务吧台的西洋座钟小门刚好打开,两个小洋人儿正轮番进出报时,音色如啾啁鸟鸣青石淌水。女门童耐心等我欣赏后,才礼貌地向我打招呼,问我是不是杨先生。我知道这都出自老莫的精心安排,腹中愤懑消了一半。

趁老莫没到,我对这座老式别墅细细品味了一番:为数不多的木质台桌排得错落有致,桌面摆放着插有郁金香白百合勿忘我的花瓶,莫扎特小夜曲在梁间萦绕,空气里飘着淡淡咖啡香气,一个白发老外仰在皮软椅里凝神默读,窗外天色安详如水,月芽与几个星星遥相呼应。我突然生出一个小小遗憾,这样好去处,应携阿漪一起分享,哪怕只一次也好。

正感慨着,老莫像个夜游神提着包包闪现在我面前。他赶得有些急,用纸巾擦着额头,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什么。刚一坐定,便向女侍打了一个响指。价格不菲的招牌咖啡和几样进口零食,从他嘴里说出,如一个山东话绕口令。他问我是否头一回来,今后可一律记在他的账上,他指了指屁股下的座位,说这最好的位置已被他包下。他的目光显得有点呆滞,当然与他刚刚的应酬不无关系。

这几天市里可是开了锅啦。他似乎把为何我要找他的事忘在脑后,兴致勃勃活在他的自我国度里。哎妈呀这大鹿一进去不要紧,市里有一帮人开始盯住这块肥肉挪不动步了。老莫的话一经酒精发酵,变成了纯海蛎子味儿。说自己个儿本来算不上官场圈儿的人,现在也被人圈拢了进去,个保个儿地都拽着他,让他投他们的票。我说管他谁上去呢,对你公司都有好处,这不算是什么坏事。

老莫不理我的话茬,嘟嘟囔囔继续他的酒话。说介些人圈拢完下头,又去圈拢上头,把市委李书记给围上了。李书记从省里刚调来,人头还没拢清,逼得他没招,说了三个字,便把球儿给提一边子了。老莫问我有无兴趣猜一猜。我摇头。他没因为我的淡然儿失去兴致,自问自答道:按票来。说这三个字可把他给折腾毁了,打那开始,他花了五回大头钱,接了十七个拉票电话,还都被人“咬了牙印儿”。我问啥叫“咬牙印儿”。他说他也说不上来,反正是你投了谁的票,全都在人家掌控之中。我说要这样的话,人家肯定对你有所表示。有啊,电动车智能手机消费卡的什么都有。

饮品和零食上了一桌子,老莫端起咖啡举到我的眼前,我忙也端了,一口下去苦滋滋的。见我眉头蹙着,他呵呵乐出声来。这次他没亮他的响指,冲只有几步远的女侍高呼一声“上啤酒”。这一呼惊动了阅读老外,那个老外把手指放在嘴边冲我们“嘘”了一下。

老莫吐了一下舌头,把头伸向我又压低嗓音,说事情远不是介么简单,说他在市委的一个哥们儿向他透露,省委已向市委喊话,凡推荐上来的人选正式考核前,必须在媒体上公开家庭财产。老莫把杯里剩下的咖啡倒进烟灰缸里,说介玩意今儿个怎么苦遛遛的。我也想把剩下的咖啡倒掉,但烟灰缸已被他倒满。哎妈呀省委介招真够损的,形势一下发生了逆袭。他点燃一支烟,又扔给我一支。说你猜那几个跃跃欲试的都啥反应,他妈的都像被骟了似的,找个理由蔫退了。我启开一瓶330毫升的德国黑啤,一口气来个底儿朝天。

是不还应有个下文。我被老莫自编评书套牢,希望他继续讲下去。老莫见我有了兴致,嘴巴几乎贴到我的耳根子,说介一结果正中了上边下怀,人家说了,如果你市里出不来人选,我省里就派一个去。介李书记马上慌了,一尥蹶子又跑到上边游说,好歹算是给上边说通了。一等回来立马召开推荐大会,李书记亲自主持亲自讲话,介一下可就出乐子了。老莫又让我猜。我说官场上的事儿我是个老外,你就别拿我逗闷子了。老莫说介个结局肯定让你觉得好玩儿。说两个人选一个是档案局长,另一个是地方志编撰办主任。据说李书记的脸气得都成了紫茄子色。

德国黑啤后劲儿十足,四瓶过后我的头胀得如充气不断的热气球,觉得有一群人在我头顶对峙,他们手持激光武器,红色曳光飞流闪烁,时而高亢呐喊时而凄怜惨叫。混乱对抗之中,听见老莫在感叹德国黑啤的威力,我像是说了一句酒不醉人人自醉。老莫忽而问我有没让省纪检委找过,他说他被找了,是有关那块地皮的事儿。后来他又问了我什么,我都记不起来了。我的身体被翻转了一百八十度,头顶着地,脚踩着天,眼里世界全都变了模样。

时至今日,我对那天晚上后半段情节都忆不起来。老莫说我没把为何找他的事说清楚,我当然难以同他对质,不过打那次醉酒以后,南溪中学那四个学生再没找过我。



盛行公款吃喝那几年,我们仨在一起也有过胡吃海喝,这样说不免有点夸张,其实每次至多是六七个小菜加几瓶啤酒,如要带上家属,也不过多点几个素菜而已。大鹿顶多一瓶啤酒了事,我和老莫怎么劝,他都手捂着杯子呵呵一笑。难怪大鹿在酒场上,落得个谨慎有余开拓不足的评价。

也有大鹿破例的时候。那是他参加全省领导干部公开招聘考试,凭着自己本事连闯四关考上了副厅级。我们三家为此小聚了一次。我和老莫轮番向大鹿小梅敬酒,大鹿来者不拒,他家小梅硬装矜持每次都只舔舔,都被大鹿抢过掫到口里。我记得那天他很是得意,好像比他当局长干出了政绩还高兴。大鹿把这事儿看得如此之重,源于他出身卑微,全凭自己硬拼上位的缘故。从他那次的醉酒状态,我窥视到他心灵深处,他把自己的学识看得至高无上并引以自豪。因此,我以为大鹿选错了发展道路,如果从事学问研究,比如他能就他所热衷的国际政治坚持研究下去,会不亚于常在央视露脸的那几个大牌学者。大鹿的博士论文是由我组织撰写的不假,那也是大鹿为挑高平城GDP增长疲于奔命的不得已而为之。其实那篇论文中有不少观点出自大鹿的思考,尽管文学并不是他的长项。那天我傻乎乎地劝他,让他改行到大学任教,保证是个院士苗子。大鹿仍是呵呵一笑。说完这话我就忘掉了,可大鹿却入了心,收杯时已近大醉的大鹿眼里放射着得意光芒,扳着我肩膀问我,你觉得我现在这样不好吗。

还有一次,大鹿拿到学位证书的那天晚上,他请我和几个学生喝了一次酒。席间他捧着证书反复端详,脸上写满欣喜。他依次走到每个同学跟前,敬了一盅酒夹了一箸菜献了一支烟说了一句话。其中一个同学喝得有点高,夸大鹿是高官中的优秀学者,学者里的卓越高官。我当时也调侃大鹿说他两头通吃。大鹿满面红光目光炯炯,说这有什么不好吗。

我不能说不好,只是当时还不很理解。大鹿左手挽着精神光环,右手攥着物质财富,两个天地任其驰骋,两种能量相互转换,获得身心无比地愉悦,这真的没什么不好。人生不过如此。可我弄不明白,大鹿为何还要去触碰高压线。



那次演讲后,我带的几个研究生帮我整理出一篇万言学术论文,在国内一家权威文艺理论刊物上头题发表。之后的一段日子,我每天都能接到一些来信,其中京城一所大学向我发函,邀请我出席一个现代文学理论研讨会议,食宿费用均由会议主办方承担,这让我发生了兴趣。正做出发准备时,学校党办老李给我打来电话,说是市纪委巴书记有事找我,说完这话又觉不妥,补充说是有求于我。老李语气与上次已有不同,透着一点暖意。

我很诧异并百思不得其解,一个捧着课本捏着粉笔头的穷教书匠有何能耐被人所求。回到家同阿漪说了,她的思维与我大相径庭,不去帮我琢磨对方说话动机,竟提出要与巴书记做个交易,把二萍的事儿咬个牙印儿,免得今后节外生枝。

次日我赶到市纪委大楼,一楼正厅的特号落地大钟正在报时,声音悠扬悦耳,让人联想到“警钟长鸣”那句话。有了上次被约谈经历,我很快找到巴书记办公室。怎么是你?巴书记一脸愕然,将伸出的手臂悬在半空。不过几秒钟就反应了过来,像久别的战友使劲摇着我的手臂,说我们不久前见过面的,算是老朋友啦。看来我的到来,并不是人家的指定,这令我有点尴尬。不过他摇起我的手臂时,我很快就找回了自信。

他聊了几句诸如天气雾霾交通拥堵之类的泛泛话题,便说起他的私事。说请我来,是因为他家的小女。他习惯地看了一下腕表,像是欲说又止。巴书记您有事只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话一经说出,我的脸呼地热了起来,后悔自己不知深浅,在关公面前耍上了大刀。幸好他递过一支烟,让我的情绪很快镇定下来。

本来这件事可以找你们校长,左思右想觉得那样打扰的人太多,于是把你直接请了过来。巴书记喷出一口烟,说其实这件事应该由家里小女自己来办,她非得搬我这个老头子出山。我笑了笑,把烟灰弹到眼前烟灰缸里。他说他家小女是个“汪迷”,她听了你那天演讲,回来就央求要读你的研究生。说还上台与你有过短暂交流。

原来是她——登台替老李给我递条子的那个圆脸庞儿女孩。这让我重新瞄了巴书记一眼,那个女孩长得像是从眼前这个人身上扒下来的一样。我跟巴书记说,这没什么难的,只要您家小女研究生考试合格,由我带她没问题。

巴书记仰起面孔,说问题症结就在于此,小女已考过多次,每次都差个五七六分。巴书记将烟连吸了两口,拧灭在烟灰缸里。我这才意识到对方找我的实质。我面露难色,后悔自己刚刚夸下的海口。

巴书记从纸抽中抽了两张纸巾递给我,说今天就是跟你随便聊聊,你们那儿有你们那儿的规矩,一切都按规矩办,行与不行都无所谓。巴书记越是这么说,我越是不好意思,绞尽脑汁开始想辙。校学生处的人因为研究生拿证的问题不是也找过我吗,还不止一次。巴书记小女的事情,我为什么不可以找找他们,他们找了我多次,我找他们一次总还成吧。想到此我的脸开始疏朗起来。

见我向他点头示意,巴书记却一反常态笑吟吟地开始往回拉话,说今天就是跟你探讨一下,一切都还要按程序办,决不给你添麻烦。又话锋一转,说拿我家小女真是没办法,迷上了那个汪增琪,又迷上你杨教授,非要做你杨教授门下的弟子,弄得我只好走你的后门儿。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他给我又续了茶,我象征性地喝了一口,留了他的手机号码,拿起茶几上的文件包,准备起身告辞。巴书记却没有送客意思,像是还有话要说,我把包重新放回原处。

老卢有点可惜呀!他像是很了解我和大鹿的关系,仰在沙发里手抹扯着灰白短发叹息着。其实临来时我就有打听一下大鹿案子的想法,只不过没好意思开口。巴书记说老卢一直口碑不错,就因一盘“馒头”没保住晚节,栽倒在一个女港商的石榴裙下。巴书记一边讲述一边叹息,或许碍于我和大鹿的关系,又有求于我,从他嘴里我觉察不到他对大鹿的半点憎恨。他把大鹿描绘的像是个不慎失足的孩子,完全是落入了别人圈套,罪过全都在那个女港商身上。说大鹿误将那个多少人垂涎的黄金地块答应给了这个女人,尽管在合同上明确了土地用途,但仍被人家巧妙地打了擦边球,搞起一个所谓观光农业的房地产项目。他说女港商十分了解大鹿脾性爱好,特地为他五十八岁生日定制了一份非同小可的礼物——镶有五十八颗南非钻石的黄金盘子,上面盛着十二个白金馒头。当巴书记说出那个女港商姓名时,竟令我大吃一惊——当年发生在大鹿老莫身上的三角恋滥觞又浮现在我的眼前。


十一


这之后的不长时间,大鹿被押送到远离平城三百公里的一个劳改农场。不久,我和老莫便一起驱车探望。大鹿的脖颈往前探得更加厉害,头发已全部变白,眼睛凹陷黯淡无光。昔日的“铁三角”一时间都变得沉默无语。还是老莫先开了口,说让大鹿放心,资助十个孩子的事儿,他会一包到底。我也安慰大鹿,说家里的事儿有我和老莫照看,你就安心改造,争取早点出来,我们依然是朋友。大鹿没了以往的呵呵一笑,头埋在胸口,不住地滴泪。

我家二萍依旧在南溪中学教师岗位上教书,还兼任了学校团委副书记。或许是巴书记从中起了作用,尽管我没有直接跟他说起二萍的事。阿漪比以往低调了许多,说话处事都变得谨慎小心,晚上应酬也明显见少。

巴书记的小女顺利考取了我的研究生,我很惊讶她对“汪”的痴迷程度,包括一些与文学研究无关的细枝末节,诸如汪曾祺的身高体重胸围脉搏血压血糖指数每日大小便次数,均烂熟在心。

小梅被审查了两个月无罪释放,昔日风光妩媚花枝乱颤的她被熬煎得脱了相,而且变得傻呆呆的。家里呈现出一派衰败景象。

接替大鹿的市长最终由省里下派。经过新市长的一番调研论证,提出要将缺水少雨的平城,打造成全国闻名的东方威尼斯旅游城市。

在全市干部大会上推荐上来的两个市长人选,一个任命为市纪检委副书记兼监察局长,另一个坐在了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兼老干部局长位置。


【编辑:文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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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老酒 : 2017/8/23 19:50:14

谢谢文韵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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