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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恋往事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三月楚歌    阅读次数:3486    发布时间:2013-12-19

 


十七岁的时候,我坐在狭长的,灯光幽暗的医院走道上的脱漆红色木椅上。我和齐小雪是乘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几经辗转才来到的这家医院。至于是如何知道的这家医院,是从报纸的夹缝里知道的。与我并排的,是一个老太太,老太太病足,她三十几岁的儿子站在她面前交叉着双手。大家都没有说话。齐小雪双手紧紧地抱着包,我知道她有些害怕。医生和护士一个个从我们的面前走过去。我可以听到他们毫无杂质的鞋底,撞击水泥地板,发出悠扬而悦耳的回声。有些病人被搀扶着出来,一手高高举着输液瓶,虚弱地往厕所走去。一个脸色发白的,我可以感觉到她每个毛孔都在浸着虚汗,我也可以感觉到她的双脚无法撞击水泥地板,她基本上是一个魅影,飘着的。一个挎着一个女士黑色皮包的男生,与我年纪相仿,他急忙走过去,然后转身,把女孩的手往自己的肩上放,扶着她。我听到他问:“疼吗?”然后看着女孩。女孩精巧苍白的脸上微笑,楚楚动人。女孩说:“没事。”他们缓缓地走出去。很明显地,我感到,那位女孩就是齐小雪,男孩就是我。我感到一种每一个细胞都冰凉的寂静,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狭长的走道上响彻的回音。我看着齐小雪变成了一尊冰雕。一个拿着文件夹的漂亮护士从一堵墙里冒出来,朝我们张望,高声念道:“王阿珍。”老太太颤巍巍地在她儿子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跟着护士一起,从洁白的墙面上隐去。左边空荡荡的长椅告诉我们下一个就轮到齐小雪了。我看着齐小雪,她也正在看着我。她的眼睛充满着无助,这无助里又有着太多复杂的成份,似乎是歉疚。我很奇怪,歉疚那是我才应该有的。我伸手去握住她的手,这种感觉是我去年夏天在农村捉蛇才有的体验,很凉,很滑。她抽回去,双手又紧紧抱着她的包,目光落在地面。我把手收回,搓了搓,抬头看着天花板作没有内容的思考。

我根本不会想到,齐小雪会突然起身走了出去。这事我一直以为是因为在这里我遇到了熟人,齐小雪怕传出去丢人。后来我才明白她改变主意另有隐情。

在我们沉默我无所事事无所适从的时候,一个白大褂眼镜从远处走来,大老远地就半信半疑地打量我。被人打量的感觉,像一种若有若无的芒刺。我根本不曾想到我费尽苦心找来的医院里竟也会有熟人,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头尽量地埋低,不能让他看清我的脸,最大的希望就是他自知无趣地走开。但白大褂并没有按我的意思去做。他伸长脖子,弯起腰,双目直往我脸上瞅,非要弄个明白不可。我头往下压一点,他腰就往下低一点,双目更是以一种蛇行般的姿态向我脸上爬行。我意识到,如果我再执着下去,他也锲而不舍的话,我的背梁骨一定会咔嚓,鼻孔可以对接肛门了。而看他的样子,纵然让他全身趴到地上,像要从床底里捞东西一样,照样不会放过我。我妥协。猛然抬起头,以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惊喜的声音,我若无其事,他吓了一跳地说:“是你啊,陈叔叔。”我看到他一张不自然的脸,像苦瓜的皮一样不自然地舒展,像皱巴巴的一毛钱。

“徐自摸,你怎么会在这里?”

“玩,来玩。”我笨到回答他时,去瞟了一眼在旁边低头一言不发的齐小雪。这一细微的动作势必被他捕捉,因为同时,我看到他盯住我一会儿,又漫不经心地看了把头埋到双腿之间的齐小雪,心领神会般地笑笑:“呵呵,好好玩,你父亲好吧?”

“他很好,陈叔叔有空常去玩。”

“有空会去的,哦,我在这里工作,有什么事可以找我。”

“嗯,谢谢陈叔叔。”

终于,他说了再说,我也回了再见。

我看到他往狭长的走道上走去,顿觉全身轻松,如拨掉芒刺一样长吁了一口气。这个陈叔叔,只是若干年前我家周末牌桌上的常客之一。我叫徐自摸,人们都叫我诗人,是因为徐志摩的缘固,徐志摩出名是因为他写了首《再别康桥》缘固,不过我为我的这个名字感到耻辱。年轻气盛时,由我的名字可以联想到一些心照不宣却难以启齿的事情。我还有过一些非常不雅的名字,这都是如这个陈叔叔一样的人惹的。我原名并不叫徐自摸,而是叫徐放。我父徐达,现任某机关主任,十几年前,那时他只是一个小职员,渺小得可以在保留七八位小数之后依然能被省略掉。但他并不甘于现状,一心巴结领导伺机往上爬。这年头,送礼,你敢送别人也不敢收;请吃饭,那么多公款吃都吃不完,谁稀罕呢。打牌成为了名正言顺的沟通联络感情的最好办法。一有空,各机关单位大小领导虾兵蟹将就往我家里挤,麻将搓得哗啦啦地响。在我的记忆里,领导们总是牌风极顺,财运亨通的。我父亲也在打牌之前想方设法不惜借贷也要备足资金作付款状。我上学前,常趴在桌前观战耳濡目染渐知端倪。当一个大叔打出一张三万时,那正是我爸所要等的牌。我说:“爸,你糊了。”我爸吼道:“瞎说什么?”然后一脸赔笑地递手过去摸牌。一张牌打出去,大叔大妈们都把牌倒了,这叫一炮三响。一个大叔用手倒我父亲的牌,说:“小徐,你这牌刚才是真糊了。”我父亲无奈地作苦笑状:“这不是贪心想自摸吗?”领导们就呵呵,哈哈,这个徐达。我父亲喜欢自摸的名声不胫而走。有一天,一个王八蛋叔叔看着我聪明可爱摸着我的大脑袋问我的名字,我奶声奶气骄傲宣称:“徐放。”“徐放?老徐啊,你那么喜欢自摸,你儿子应该叫徐自摸。”我父亲我估计那会儿他应该在心里说老子哪里喜欢自摸啊,不过是想办法给你们这些孙子钱而已,这群狗娘养的。但他立马双目一亮,好名字啊,忙命我谢王八蛋,并叫我叫他干爹,几天后自作主张为我更名。后来我才知道,那位王八蛋叔叔是个大官,到底有多大,我也不知道。总的来说,就这名字,也为我父亲仕途坦荡立下汗马功劳。那时候,我父亲是一个能把马屁拍到马肺里的人。当然,现在时过境迁,我父反客为主,咸鱼翻身了,不复当年情况,这是后话。这个陈叔叔,也只是当年一个小牌客而已,与老父也只是泛泛之交,断不会告诉老父,这也正是我并不着急的原因。

我抬头看了看天花板上渗白的灯光,四周冰凉,狭道上来往的人,似乎也变得没有声音,拉伸成一条条线,像流星长长的尾巴,整个走道,成了一个反映迟钝的意识流空间。我竟可以明确地感到自己的心跳与脉搏。但这种感觉恰恰是一种异常的静如死水,一种感觉剥离现实处境的麻木,以至于齐小雪从我的身边起身走了一段时,我才察觉到。齐小雪双手紧紧抓住包,起身往外面走,当我察觉到时,那一瞬间,她的脚步异常的响亮,一声一声像语言测试一样吐字清晰。我的目光渐渐追过去,渐渐被拉伸。我的目光追到了齐小雪并像一条橡皮筋一样贴在她的身上,往前拉,往前拉,当越来越远的距离让我无法承受之时,屁股从凳子上脱离,以一种回弹的速度朝齐小雪的方向撞过去。身后,我听到一个护士叫齐小雪的声音,还有她东张西望的表情。

“小雪,你干嘛去?”

她无视于我的阻挡一脸阴沉,仿佛借她白米还她糠一样似的,自顾往前走。我张开双手把她阻拦,如果再往前,就会被我抱在怀里,她站住了,以一种冰冷而坚硬的声音说:“我不做了。”我目瞪口呆:“你说什么?”她伸手将我的左手往下拉,说:“我不做了,让开。”她自顾地往前走。我的思维停顿,立马又向前跑去,在她面前,一边随着她的前进往后退一边对她作思想工作,我和她处在一种相对静止的运动之中。

“小雪,您想清楚,不疼的,一会儿就过去了,你想如果不做,它一天天大起来,会被人发现的,小雪,再说那时候就难了,受苦的人还是你自己。”

“让开,不关你的事。”

“孩子是我的怎么不关我的事呢?你听我说,小雪——”

“你让开,这孩子不是你的。”

想让我让开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当然不会相信这话是真的,怎么可能不是我的,怎么可能。小雪你是在骗我,我才不信你这鬼话:“小雪,你想清楚,我跟你说,你不要说傻话了,长痛不如短痛,有我在,你什么都不要怕,有什么事情我担着,小雪,这件事情再拖下去,你的名誉是会受到影响的。”

“不要你管。”

“你要想清楚,如果学校知道这件事情,我们都会被开除,还有你爸爸,他会伤心的,当然还有我爸妈,会被气死的。”

齐小雪站定了,盯住我,一字一句明明白白地说:“孩子真的不是你的,你不要管我,怎么都不会连累到你,现在开始与你无关。”

“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不管了,小雪。”

“随便你怎么想,你让开。”

“小雪,小雪,算我求求你了行不行,你想怎样都行,但这件事真的不能这样。”

“喀。”一声尖啸,一辆车从我的背后一个急刹,我朝前一俯,差点扑进齐小雪的怀里。开车的从车窗里探出个头来,看我没有死,车又飞驰而去。我和小雪已经到了大道上,我朝那辆嚣张的汽车吼:“你妈的斑马线都开得那么快,你赶着投胎啊!”我还没骂完,齐小雪自顾往前走,已经快过了马路,我急忙奔过去,冲到齐小雪的面前,她正掏出电话来接电话。我说:“小、小——”,她不理我,自顾对着电话说:“喂,青珊啊,什么事?”

我看到齐小雪的脸在渐渐变温,仿佛一朵娇艳的花在渐渐降温一样地褪色,一杯水在渐渐冷却以至凝固,最后变成了惨白,冰霜,人和思想都雕塑。我迷惑不解,正欲问清楚。齐小雪挂电话后忽然像开足了马达的跑车,向前疯狂地跑去。我回过神来,朝她追去,同时喊:“小雪,发生了什么事,喂喂,你要着急也要打车去啊!”我的最后一句话凑效,她停下来,一辆出租车还未停稳,齐小雪拉开车门咚地一个人就落了进去。我只有马上跟上,拉开车门,把自己也塞入车里,只听见齐小雪以一种逃命般的声音说:“师傅,九道弯。”



远远地,我就可以八九不离十地猜测到那里发生了交通事故。几辆警车停在路边,站着,蹲着,抱手着,叉腰着零落的人群。九道弯是离城区十来里的一个地方,路极崎岖,如螺旋,九拐十八弯,此地因有九个大拐弯而得名。九道弯公路下面二三十米的地方,是一条不大的河流,因取水过度,水流不足,常年晒着一条金黄的沙滩。四处东一堆西一个的,凸着一颗颗长相奇怪的大石头,点缀似的生些小草或苔藓。出租车刚一停,齐小雪是以一种奋不顾身的方式下的车,还在车里的我看着她往一堆人窝里冲去,然后拉着一个警察问着什么。我忙给出租车司机钱,也跟着跑过去看个究竟。

河滩上,是一辆四脚朝天的大卡车,像一只笨重的甲壳虫一样。四周布满着破碎的西瓜,腥红的瓜瓤,像一个个哀伤的表情。齐小雪跪倒的地方,横放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全身粘满着灰土,像农村屠杀后放在地上待烫的猪。我看见齐小雪像是电视机被拧了暂停一样被固定在忧伤的风中,神情呆滞。警察们懒散地站在周围维持现场秩序,牵着一条轻飘飘的警戒线。警戒线外,一群十来岁的孩子,人手一个破碎的西瓜,盘腿坐在大石头上,或是站在沙土里,或是蹲着,吃得狼狈不堪,我感觉那样子似乎是一群狼狗在分食着一只被捕获的猎物,专注中透着残酷的冰冷;几个妇女在捡拾着破西瓜,装入编织袋或背兜里;一些男人抱手在互相嘀咕,似乎在评价或是猜测这场事故发生的前因后果。我走到齐小雪的身后,我清楚地看到一个破碎的头颅,与西瓜何其的相似,我一阵恶心。我再看看周围,遍地似乎中了邪一样到处都是破碎的头颅,小孩子们在抱着一个个头颅,满嘴是鲜血;妇女们,拾起一个个面目全非的脑袋,面无表情。我知道这是幻觉,我抬头看看太阳,太阳像孵化了一小段时间后才打破的鸡蛋,周周布满着血迹丝丝,我眨一下眼的时候,太阳变白了,我一阵眩晕。我失去了味觉,遍地溢汁的西瓜,也因此让我反感,近十年过去了,我看到西瓜依然没有要食用的欲望,并且会无法摆脱地记起那天的情景,味口全无。

警察们七手八脚将尸体抬上车,齐小雪失去重心似的,晃动着。青珊从一旁过来,扶着她,我才知道青珊也来到了现场,只是她胆儿小,不敢看尸体。

出车祸者是齐小雪的父亲。齐小雪之母似乎在几年前或者是更早的时间就已亡故,父女相依为命。现在父亲死了,齐小雪茕茕孓立,再无亲人,想着着实可怜。齐小雪的父亲叫向军,齐小雪是随母姓,母亲叫齐云。虽然作为男朋友,我对她的了解也仅此于此而已。这么说吧,虽然我老父好歹也在政府行政部门混着,好歹也是个当官的,我多少也有点少爷的优越,但能摊上齐小雪这么一个漂亮的女朋友,我也能自知之明地感到我这个癞蛤蟆捡了块天鹅肉,鲜花插到我头上了。我长得比较悲剧,这不是重点,我养成了街头小流氓小混混的坏脾气,嚣张,讨厌,自以为是并且学习差。成天吆五喝六地成群结队,把衣服穿得像是耍大旗一样,作耀武扬威状,以为自己是老大,天知道全是孙子,装孙子。当然,没有人会真心喜欢我,我是这么认为的。在齐小雪成为我的女朋友后,我改变了这一看法:我还是有优点的。那天,我兴高采烈地召集二毛他们,甩给野兽五十块钱,叫他买些碑酒来,虽然打心眼里我是不喜欢喝碑酒的,但因为喝起来的样子比较的豪迈,所以我也就拼了命也只喝碑酒不喝可乐。我坐在阳台上,打开碑酒,以一种告别旧我,洗心革面,开创未来的语气说:“明天,我要好好学习。”我高举着双手,作一个拥抱明天的姿态,憧憬着美好。

齐小雪基本上是我们班的班花的同时也是我们学校的校花,内外兼修。这年头,这样的女孩子太少,有貌的一个个自以为是,女皇公主的,或者干脆风骚得让人受不了。齐小雪不同,她给人的感觉就是个大家闺秀,文静,干净。竟然会成为我徐自摸的女朋友,实则是很多人都无法理解的事情。在齐小雪和我交往之前的十天里,我们看到放学后的齐小雪经常和一个懦弱的小男生走在一起,我们都在猜测那个小男生是否就是齐小雪的男朋友,我们在为自己感到失望,在为齐小雪感到悲哀的同时,大都想扁那小男生一顿的意思。后来,当齐小雪成为了我的女朋友并且和我出双入对之后,我看到那个小男生在过道上等齐小雪像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齐小雪挽着我的手像挽她老公一样不理会那个小男生,并对我说那是她表弟,喜欢她。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放学后,我又一佯装大爷们的样子,作老母鸡挎着双翅状霸道地行走在校园的林荫道上,那时我是要去踢球的。远处的球场上,晃动着一个个生龙活虎的身影,我听到有人叫我:“徐自摸。”是个似曾相识的声音。会有女生叫我,幻觉,不可能,我多想了。我只是站定了几十秒钟,又自顾地往前耀武扬威。“徐自摸。”有没没搞错,这一次可是听得明明白白的了。我站定,调头,看到齐小雪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清纯得让我应该有犯罪的冲动但所产生的却只有审美的冲动。

“你叫我?”我指着我的鼻子问她。

“嗯。”

“叫我有什么事?”

“你有空吗?”她拘谨中作出一种落落大方的微笑。

“啥事?”去,又不是我马子,老子自知之明,癞蛤蟆吃天鹅肉我可没有这等大志,才懒得奉承她,搞得自己像是一副弱骨头的奴才相,丑态百出,尊严全无,老子宁可有这份狂野的豪气,也不去图那么一点卑躬屈膝的虚荣。

“我,我要去山上打山泉,你可不可以陪我去?”

“我?”有这等好事,不会吧?会么?不会。

“我一个人去无聊,我爸爸喜欢喝山泉泡的茶,我就想去打。”好像是真的。

“五块钱一桶,打个电话别人自己送到你家里去,多省事,何必麻烦。”

“你忙就算了,我找别人。”她调头失望地走了。

“哎,你别,我陪你去就是了。”我竟鬼使神差不经大脑就答应了。女人总是会让男人失去理智,失去头脑。总之,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怎么回事竟然就答应了她。吾师曾有言曰:所谓爱情,就是毫无理由的一见钟情式的浑身颤抖。虽然我与齐小雪之间,并没有浑身颤抖,也未必一见钟情,但具备了毫无理由这一条。我和齐小雪的爱情,就是从那次打山泉开始的。



齐小雪听到我的应允,调过头来,欢喜如一只拍翅的白鸽,双手往我的面前一伸,递给我一个五公升的白色大胶壶。我形如憨包地接过来,看着她背上红色的书包荡漾成起舞的蝴蝶。我只有快步跟上去。二毛,铁蛋他们抱着球从侧对面方向往操场走,铁蛋原本是一边走一边左右手来回抛球的,这下他把球托在左手,站定叫我。我说忙了,举起手中的白壶向他们晃,以示物证在此。我看到他们挤眉弄眼嘻嘻哈哈,我竟有一种心儿痒痒的甜蜜。

一路上,齐小雪像不知倦的山雀,兴奋得很,走路似乎都是跑动的。她跟我说,她爸爸是个大货车司机,很辛苦的,又累又赃,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外面,就着矿泉水下方便面,有时才五六点钟天刚麻麻亮就起床了,有时黑咕隆冬的才摸黑回来,累了一天到家倒头就睡。她爸爸对她很好的,到外面去出差拉货,总会给她带些东西回来,他很细心甚至还带女孩子用的化妆品。我们走在去山上的小路上,她在前面一边走一边调转过头来对我说。外面万木青绿,微风温柔。我们到了山上,那里有一栋两间的小木屋子,住着一个老人和他二十几岁的儿子。老人六十开外,背有些驼了,但精神气很好,对人和气;儿子沉默寡言,很少说话。爷儿俩在这里,把山泉从山上更远的地方用管子引到这里来,方便人们取水,每一次不论你接多少,只收一块钱,还提供凳子给你坐。或者有人要用水的,打个电话,他儿子用大桶装好,用摩托车,沿着这条一米多宽的小道,蜿蜒着到城里去,五块钱一桶。在我们面前排队的有好几位上了年纪的退休老人,每人的身旁都放着一大堆的瓶瓶壶壶。齐小雪找了个地方坐下,并招呼我到她旁边的空凳子上坐下来。

“你经常来这儿打水么?”

“每个星期都会来一两次,嗯。”她停了一下,“如果有人陪我,我会天天都来。”她笑着看我,我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要是天天都来,你家洗衣服都可以用山泉了,自来水公司会气坏的。”

后来,我果真又和她上山打了五六次水,每次她都从包里取出红色的小钱包,然后从里面取出一张一块钱,递给老大爷,然后说:“老大爷,走了。”老大爷总是笑容可掬,说:“喝完了,再来啊。”有一次她摸了半天也没把零钱找出来,我顺手从裤包里摸出来递给老大爷,她不干,固执地从老大爷的手里要回来还我,硬是把自己的包翻个底朝天,空落落的把包口朝下抖,咣啷地一个硬币滚出来了才付给老大爷。值得一提的是,这年头,出去玩一般情况都是男方埋单,但齐小雪每次都把埋单当成占便宜似的抢先着,我又不是特别能争的那种,所以一切都由她。我纳闷的是,我和她在一起她总是在讲她爸爸,一提水,就说到茶,就说到爸爸最爱喝的茶的名字。

我说:“你对你爸爸真好。”

“当然啦,他是我爸爸嘛。”

“比爸爸还要好。”

她愣了一下,笑了:“你吃醋了?”

我说:“有点。”

我俩都笑了,但在笑的表面里,我看到她无奈的忧伤,难以排解的心事。

我与齐小雪渐渐熟悉了,放学后常走在一起。齐小雪最好的朋友是青珊,我们三个经常一起走在路上,让很多人颇为不解。二毛一手把手上的衣服往肩上甩的时候,递了一罐可乐给我。“喷”地,他在拨开拉环的同时,说:“老大,你是不是把齐小雪泡上了?”

我说:“你说呢?”

他小子找死似的端详了我几十秒钟,以挺深沉的样子摇摇头说:“不可能。”

“你说什么,找死啊?”

二毛笑笑:“合不来,合不来。”

我骂二毛,你小子知道个屁,白菜萝卜各有所爱,难不成我徐自摸就没有优点,世界上并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得,老大,你打住吧,你慧眼识英雄,能从常人不能发现的东西中发现优点,发现美,那你就娶了经常在南京路口唱歌的那个疯女人吧,她也是有优点的。狗日的敢拿老子开玩笑,皮痒痒了。不是不是,老大,说实在的,你不错,够朋友够意气够哥们,但是齐小雪是好学生,咱们哥几个嘛,嘿嘿,好的形容词总是比较缺乏的。去,又不是老子去招惹她的,是她自己,行了,难道她会对我有所企图,钱又从来不用我的,即使花了,老子除了钱之外倒也真是一无是处,反正我老爹的钱什么花不是花;色嘛,那可是哥哥我求之不得的啊。夜,夜什么来着?夜不能寐。对对,哈哈,还是你小子有学问。

我和齐小雪交往十几天后,她竟将自己给了我,这是始料未及的事。那天天气很好,晚自习后,她叫我陪她走走。幽静的校园,偶尔也有如我们一般,三三两两地散步着,谈心着的学生们。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齐小雪说要找个地方坐坐。校园里有个亭子,四周是茂盛的竹林,在夜色里充满着一种暧昧的神秘。坐了一会儿,无话。你看着我干什么?齐小雪的发问才让我清楚地知道我自己失态了。“你真漂亮。”我无法看清她的脸是否如娇花开落,也无法聆听到她的心跳。说出这句话后,我只感觉心中有一种突破的爽快,仿佛参加长跑比赛旗开得胜后的那种痛快,我感觉我终于敢于突破地开口了。之后,忐忑地等待齐小雪到底会有怎样的反应。

“你是不是想亲我?”这是在世界沉默几十秒后我并没有听错的齐小雪说的话。

夜色朦胧里,我还没有想好回答想还是不想,她已经把头微微地仰起。

我被动地过去,轻轻地抱住她,接吻,战战兢兢。但渐渐地,当齐小雪解开我上衣的扣子,手蛇行于我的身体时,一阵方寸大乱的恐慌让我不能自己,在她的身上像瞎子一样乱摸。最终,我们倒在了竹林深处。细节属于隐私,没有必要描述。她属于我了。当我的手从她的下身探回来时,我没有说什么。齐小雪开口说:“你是不是在想我为什么没有流血?我在两年前骑自行车摔伤过。”当时我似乎说我不在乎。之后,我送她回家,一路沉默。我感觉到我们走在一处低暗的没有人烟的荒芜古道上,她突然转过身来对我说:“我已经到了。”她的家果真在前面。“嗯。”我看着她回家,她回过一次头。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一些没有棱角的形状和概念,我竟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和喜悦。我脱下衣服,光着膀子,在路上发病似的大喊大叫,甩着衣服,兴奋得像得了奥运冠军。一对男女打身边走过,视我如怪物一般莫名其妙。女生嘀咕:“是不是疯子?”

男的说:“有病。”

我朝他们大叫:“你们说什么?”

男的忙拉着女的走开,说:“没说你,没说你。”

“哈哈哈。”

我又继续大叫,在夜色的暧昧里,挥洒着青春期的无知,狂妄与不羁,以此为荣。

以后的几天里,齐小雪对我忽好忽坏,忽冷忽热的。我知道这是女孩子的矛盾心理,喜欢又不好意思,成为事实了又觉得太过于唐突。我从书本上和一些成年人那里知道,女人第一次是会流血的,齐小雪没有流血,但我相信她说的是真话。几天以后,齐小雪依然对我躲躲闪闪,一放学提起书包就往外走,不再像以前那样等我。下晚自习的铃声刚响,她和青珊就已经走出教室了。我急忙抓起书包,冲到走道上挡在她们的面前,说:“我有事要和你说。”

她迟疑了一下,看了看青珊,说:“青珊,你先回去吧。”

我看到青珊有些忧心忡忡地先走了。

在草坪上,我要吻她,她躲闪。我说前几天我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她沉默了。我再去吻她,她没有躲闪,木然如雕塑任我我行我素,以至于在我再次占有她时,她也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当我的手抚摸到她的脸庞时,湿湿的,我才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我说对不起,是我不好,你要不愿意,你就说,我绝对不会逼你的。她说不关你的事。然后一边整理衣服一边抚着脸。我像走在大街上忽然有人平白无故给我一百块钱或者一耳光,让我有一种憨不愣噔的感觉。之后,我连她的手再没敢轻易去摸。她变得更沉默了。我很纳闷。我问青珊,你和小雪是好朋友,又是同学又是同桌的,你知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

青珊说:“我凭什么告诉你,我又没有什么好处?”

“你要什么好处?”

“这个嘛,请我吃肯德基,便宜你。”

吃完肯德基,青珊用餐巾纸擦擦手,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我说现在可以说了吧。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不会自己去问她啊,笨蛋。”

“你?”我气得直想当场强奸她的心都有了,先奸后杀,杀了再奸。

三天后,齐小雪是主动来找我的。她忧心忡忡,红着脸,吞吐说了半天,意思是这个月她的女孩子的小麻烦没有准时报到,一向都是很准时的,她怀疑自己怀孕了。我当时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中有一种无知的高兴,我竟然使她有小孩了,我实在是太伟大了。齐小雪说她悄悄买了包试纸测了一下尿液,对照一看,可能性很大,要是真怀孕了,该怎么办呢?这句话刚刚说完,她就有一种想吐的意思。她把手罩住嘴,一言不发,等待我处理。此后的几天里,我们常常在一起商量对策。我虽然是个浑小子,但不是个傻小子,我在很多无人独处时也在胡思乱想着如果小雪把那孩子生下来,我就是人家的爹了,但这事仔细一想,这可关系到我和齐小雪的前途,当然我是没有前途的,但是名节呢。一旦校方知道,我们势必被开除并且会弄得满城皆知。私奔,殉情之类的主意我都像她提了,但她都不置可否,从她的神态来看,不置可否就是不行。我说,你有什么想法你就说嘛,你这样我怎么知道你想怎么样,只要你开口,哪怕叫我现在马上休学回家和你登记结婚或者把我枪毙了我也绝不皱眉。

半天,她才说:“我想悄悄去做人流。”

在一张小报上看来这家医院的相关信息后,为保险起见,我还打了电话过去咨询,接电话的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我问了一些危不危险,痛不痛,会不会保密之类的问题,得到确切的回答后,我告诉了齐小雪。医生说,做人流要趁早,早做早好,夜长梦多。我回家跟老妈拿钱,说周末要和同学出去玩。我妈这个人除了麻将桌上慷慨外,平时都是空壳牙膏,半天也难得挤出一点来,并且在给你钱之前还要像审问犯人一样对你刨根问底:有哪些人一起去,老师去不去,是不是学校组织的,危不危险,远不远等等,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发挥了我能言会道的本事,最后也只是拿到了可怜的二百块钱。老爸下班来,我又去和老爸拿,老爸官做大了,财大气粗,问我要多少。我说至少得四百,当然多多益善,少了不行。老爸从皮夹里抽出五百块钱给我,不忘教导:你读书多给我上进点,一天天就知道玩。拿到钱什么都好说,装装孙子也无妨,何况装的是我老子的孙子,也没什么吃亏的。我忙说是是是,老爸教诲有理,儿子铭刻五内。

老爸笑说:“你这浑小子专门给你老子打马虎眼。”

我和齐小雪一大早,带着一种未知的恐惧,沉默着一路,去了前面说的那家医院。



我是晚上九点钟才进家门的,难得老爸老妈双双在家。老妈躺在沙发上看青春武侠古装偶象剧,老爸面前泡杯茶,装模作样地在看报纸。我不敢打扰他们,轻手轻脚地往旁边走,把书包轻轻地放到桌子上,我当时的动作有一种叫做偷偷摸摸的意思。当我将要推开我房间的门时,老爸将报纸往桌上一放,摘下眼镜揉揉鼻梁,说:“回来了,玩得还好吧!”

“还行。”

老妈甩掉遥控器,调头过来问:“你们都到哪儿玩来了?”

“爬山,还有去河里游泳。”

“同学们都去了吧?”

“大部分都去了,有的个别因为忙没有去。”

“老师去了吗?”

“老师没有去,就同学几个出去玩,这不昨天都和你说了么。”

老爸换个躺姿,漫不经心地说:“哎呀,难为你老人家出去玩了一天,皮也应该痒痒了,先去洗个澡吧。”

我立马感到这话的味道不对,有异味,不,我是感觉到了危险,仿佛一杯水里滴进了几滴农药,这种味道在我猎狗般的鼻子似的感觉神经系统里特别敏感。我脑海里立马闪过很多不祥的预感,杀人放火,坑蒙抢劫,走私贩毒,而他们铁证在手,我产生一种临刑的感觉,这种感觉我估计与一只已经被关进笼子里的猎物一样,像一只被猫耍着的老鼠一样,再挣扎也都是无谓的徒劳,拐弯抹角放松一下也不过是一种欲擒故纵的戏弄而已。我转身立正警惕地等待下文,并且虚张声势以示自己的清白。白天不作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行不改姓坐不改名,有理走遍天下,我怕什么,纵使你们真动了大刑,那也是屈打成招是冤案,公道自在人心,人不见天见。我在心里不断地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话来给自己助威打气,反问道:“爸,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问你,你今天到底去了什么地方?”这话是我妈问的。

“和同学出去玩,这不已经说过了嘛。”我作一个不以为然的表情。

“去哪儿?”她故意把脑袋向前伸,侧着耳朵,仿佛她耳背,不太听清楚我说的是什么。

“和同学出去玩。”

“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老妈又重复了一次,我猜她老人家不是学过心理学就是曾经攻读过兵书,居然懂得攻心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道理。

我开始心虚了,可能是那个该死的陈老头把这事告诉了他们,要不平白无故他们不会那么多事:“和同学出去玩。”“玩”字为了虚张声势,找一点理直气壮的感觉,我提高了好几十度,尖啸的如汽车急刹。

“胡说八道,和女同学出去玩吧,都玩到医院里去了。”我妈说。

“我一个熟人打电话来说,遇到你去了他们医院了,你有病你妈和我怎么不知道,哦还有一个女孩,怎么回事,你这混小子啊,一天天不读书,哄着老子拿钱了就瞎搞。好好的,清清楚楚地给我说清楚,你也不要想隐瞒了,反正我也猜着了八九不离十。”

我无话可说,只得一一交待。说是陪齐小雪做人流了,他们问我是不是我干的好事,我只能说是。我爸爸呵呵笑了几下,说狗日的还真有点出息。我老妈朝着他吼,老不正经的,有其父必有其子,上梁不正下梁歪。我老爸意识到了他的不合时宜,变脸比什么都快,马上严肃起来,开始对我进行教育,不外乎你还小,你负得起责任吗,你吃的穿的用的还得你爸妈管着,你知道这事的后果吗?总的来说,我父亲疏于学问,如果他有钱钟书那种学识,引经据典下去,再论一下经颜祸水、美人误国、英雄气短的例子,再论一下英雄好汉从来都是不近女色方才成大气的,你小子一天到晚什么什么的,看样子你也就是阿斗一个烂泥一滩扶不上墙的货色。若真如此,我听完可能就成聋子了。还好他老人家跟他儿子一样才疏学浅,只会用几句简单的什么责任啊,年纪还小啊,反复吟咏,就如祥林嫂反复说:我家阿毛。翻来覆去的老调调最后连他自己也觉得乏味,没什么讲的。因此,我明白一个道理,有学问的最大特征是将废话说得冠冕堂皇,把简单讲得头头是道。学习的目的就是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这叫深度。我父亲没有这种深度,不然他就不是领导而是教授了。但是,没有深度的人更容易直截了当地接近真理,,也痛快淋漓犹如一泻千里。他停了几秒钟,就直接问:“那人流做了没有?”

我说:“没有。”

他立马发火:“什么,没有做,那么你这么一整天都干嘛去了,去医院参观啊?这事能拖吗,万一学校街邻知道了,人家女孩子还有脸吗,学校不开除你们才怪,到时候别说怪你爸你妈不管你们。”他停了几秒种,看我一言不发,感觉对我很没有语言似的,“说,都干嘛去了,为什么没有做?”

“她父亲出车祸死了。”

“什、什么?”

我爸妈听到这不幸的消息,竟变得富有同情心起来,仿佛死的是一个与他们关系重大的人。我想起鲁迅说的楼下的人死了与他自己无干,是不对的。悲伤可以传染,人同此心嘛。他们把对我的责怪与教育放到了其次,忙询问着齐家的相关情况。我把自己所知道的一五一十地如实告之。二老是在极富同情悯恤之心的情况下去休息的,我却一夜未眠。在我的脑海里,一直挥之不去的,是车祸现场的血腥,满地溢汁的西瓜。我在想,人流,就是把婴儿拿掉,于是,我想到一团血肉模糊的腥红怪物,托在一双戴着乳胶手套的白大褂手里,蠢蠢欲动。天似乎快亮时我才睡去,整个睡眠短暂得像是电视换台时屏幕黑暗的瞬间。我是在极度困乏之中起床,皮仿佛几个世纪没洗澡似的,感觉垢了一层尘土般厚重不堪。我洗完脸,将书包套上肩时,我父亲走到我的旁边,看了我几分钟,递一个牛皮信封给我。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没有接。他塞到我的手里,说:“这是两千块钱,拿给那女孩,他父亲去逝,需要钱花,你和她多少有点瓜葛,算份心意,如果真差,你回家来和我讲。”停了一会儿,他接着说:“这事过了,你们去医院把孩子拿掉,这事我们不好出面,不然人们怎么说啊,老子领着儿子的女朋友去做人流?这事也不能拖,出了事就难圆场了,人家女孩子要是这样就传出去,还怎么和人相处?这事,你妈和我都不追究你了,你自己处理好,我可告诉你,你别一天天有事没事给我瞎搞,我可不希望别人议论说我儿子是个没出息的浑蛋,你自己得多掂量着。”我丧失分析能力地接过钱,去了学校。

齐小雪是第三排最左边的位置,是空的。同桌青珊来了,在自顾看小说。上课了,齐小雪依然没有来,我知道,她一定是忙着处理父亲的丧失,今天,不,几天之内都不会来的。第二节课,课间休息,班主任老孟站到讲台上,说:“同学们,非常不幸,我们班上齐小雪同学的父亲不幸出车祸逝世了,大家同学一场,希望大家多多关心她,几个班干也可以组织去看望一下。”这事一大早就被大家知道了,还窃窃议论了一番。老孟在台上讲时,大家以各种千奇百怪地表情看关他,等他讲完,议论又像老鼠一样悉悉刷刷地开始了。班主任前脚走,文弱如女生一样的班长王作为同志站到讲台上,他说出了他唯一能想到的每个人都可以想到的提议:捐款。

人性本真,遇善成恶,遇恶成善。平日里相安无事,叫别人出一分钱,他那掏钱的极不情愿的样子,那感觉就像要他的命一样。但一到了诸如这种情况,大家都慷慨如豪杰,视金钱如粪土。因此看来,看到别人的不幸,最容易激起自己的同情心,一切同情心就像一切善良一样,都是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的。班长的倡议马上得到了全班同学的响应,估计这是他当班长以来唯一一次得到如此广泛的响应和支持。当他拿起笔要登记时,五元十元的,同学们一个个往他面前递。二毛说,老大,怎么样,你老丈人的事,要出多少?我说你小子看着办吧,从包里摸出一百块钱,递给二毛。二毛像老母鸡一样个多个多地叫,说徐自摸先生捐款一百元,我二毛捐款二十元。我似乎一下子成了明星。下午,班干们要组织去齐小雪家看看,班长战战兢兢地过来问我:“徐自摸,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我说不去。放学后,我一个人走在大道上,谁也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谁。天快黑时我才去了齐小雪家,那时只有青珊一个人陪她。我才坐了一会儿,她似乎并不怎么欢迎我,便说:“我没事,有青珊陪我就行了,你回家吧,不然你爸妈要担心了。”我把牛皮信封装着的两千块钱给她,她奇怪地望着我,一会儿,问:“你什么意思?”我说没有别的意思,你现在很需要钱,这是我父亲给的。她冷冷地问:“你都告诉你家人了?”

“这不是我的本意,是别人告诉他的,我没办法也只能——”

“算了。徐自摸,这钱你还是拿回去吧,我是缺钱,但是不需要施舍,那样我会觉得我很可怜。”我只有收了钱一个人又漫无目的地走在回去的路上。夜色哀伤,灯火凄凉。

第二天,班长又把昨天捐的钱按着登记的名单如数地退还给大家。

以后的几天里,齐小雪依然没有回到学校,他父亲是第三天火化的。我没有去,班主任去了。在放学时,我叫住青珊,要她把二千块钱转给小雪,青珊为难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不会要的。”

“你给她,就说是我给的,我是帮不了她什么,钱虽然不多也不能说明什么问题,但她需要钱,她现在连爸爸也没有了,一个人生活,她还是学生。如果她介意,就算是她借我的,以后什么时候有了就什么时候还我。”

青珊看了我一会儿,拍拍手中的钱,说:“徐自摸,我发觉你这人还真有可爱的一面,你就不怕我把这钱私吞了,反正你既不会去问小雪要没要,她当然更不会来问你有没有给。”

“你不会的,如果你会你就不是青珊了。”

“那好,我帮你给她,要不要是她的事,记住,你又欠我一个人情。”

“老大,走了。”二毛他们叫我去打篮球。我对青珊说一声:“我知道,不会忘记的。”之后就与青珊背道而驰。打篮球我一点感觉也没有,只觉得,飞在金色夕阳里的篮球,重重的,仿佛每一次飞行都是没有弧线的垂直下落。

以后的几天里,我倒是每天都去看齐小雪,她始终是冷冰冰的,似乎依然不欢迎我。我都是自己坐一会儿就离开。齐小雪去过一次学校,连我们班教室都没有进去,似乎只是班主任带着她去了一趟行政楼,到底去干什么,我不知道。在这个故事里,彻头彻尾,我都是一个不知道自己身份的剧中人。

齐小雪退学了,并且离开了这座城市远走他乡。青珊告诉我时,我们坐在学校花园凉亭里的石凳上,面对面。她又把那个牛皮信封还给了我,里面的两千块钱分文未动。我问青珊:“她为什么没要?”青珊说:“你们的事情,她都给我说了,她请你不要恨她。她给你写了信,你自己看吧。”当我把信读完的时候,我的心像泡在清水里一样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纯洁。我沉默地看着花花草草随风而动,我感觉我一下子成长了很多。青珊说:“你没事吧?”

“我没事。”

“你欠我的人情什么时候兑现?”

“就现在吧,叫上二毛他们,我想我们应该聚在一起,为小雪祝福。”



徐自摸,首先,我只能对你说抱歉,虽然抱歉并不能说明什么,弥补什么。对于你的好意我带着深深的敬意和无边的感谢。但我不能接受你的钱,因为我不能接受任何的施舍,更不能接受你,一个被我伤害得应该痛入骨髓却浑然不觉的受害人的好意。我对不起你,当你明白整件事,包括我和你之间所谓的爱情的来龙去脉后,你也许就会恨我,但我不怪你。如果我处在你的位置上,我也是有理由对我自己唾弃和咒骂的。

我现在的父亲,他叫向军,一个货车司机,现在已经死去了。我的母亲,我好像对你说起过,她叫齐云。我之所以跟随母姓,是因为向军不是我的亲生父亲,而是我的继父。我基本上是一个私生女,我的生父,听我的母亲讲过,他是一个赛车手,年轻的时候,英俊潇洒。这样的人最容易获得女孩子们的芳心,也最花心。尽管这样的人并不可靠,但还是有很多一如我母亲那样的女人,明知是冤家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去招惹。他们很快成为了恋人,花心的人也最会懂得如何浪漫,如何很快地把心仪的女孩子们拥入自己的怀抱。他带着我的母亲在城市的郊外兜风,和朋友开party,共进晚餐。我可以想象,表面上,那是一对多么让人羡慕,美丽得只能在童话与小说里才会出现的郎才女貌,天设地造。很快,我估计也是我母的迫不及待,就倒在了他的怀里,把女孩子最可宝贵的一生轻易托负。并且缺乏防范意识的少女,沉醉于深情一吻中,把所有的都当成了幸福,当成浪漫。我母亲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让一个生命,也就是我,在她的腹中孕育,诞生。

当然,并不是我的生父故意抛弃了我的母亲,如果是移情别恋了,也许我的母亲就算是报复也会选择另嫁他人,或者把孩子拿掉重新开始另外的生活,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一连串荒唐而可怜可悲的事情。他们依然相亲相爱,或者说,我的生父更爱我的母亲了,常常陪她于花前月下,散步,拥抱,说情话。他们甚至准备了结婚,但毕竟没有。我的生父以另一种让人心碎的方式,绝断地抛弃了我母亲,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样的抛弃更令人痛彻心肺。五个月后,我还没来得及出生,大腹便便的母亲像一个忠实的车迷,站在一场赛车越野赛的现场。我的生父,一定是一个狂傲不羁、意气风发、得意忘形的青年车手。估计他在发动车准备着夺取冠军时,还不忘向爱人相视而笑,那种骄傲而心有灵犀的含情一视,竟成永诀。他的车才开出七八里,就冲下了悬崖。他死了。就这样,简单得无可叙述,却残酷寸断肝肠。甚至连一个无能为力的分别场面都不为我的母亲设计,只有一个实在而苍白的事实,顿时让她整个人像被抽空了一样,心如死灰。失去了爱人,而又——,我始终觉得我是罪恶的,我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让我的母亲牵着我这根线,维系着对亡人的思念,存在着某种傻傻的愿望,背负起生活的万般无奈,伶仃地生存在世人的鄙薄之下,还要无怨无悔以为这样做是值得的。她固执得不畏于世俗,不听从劝告,不怕于反对,毅然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把我生下来,因为我是她爱人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留下的血脉。如果她不是一个痴情的女子,该多好,那么,我只会是一抹未成型的血肉模糊,冲向一条不知名的下水道,而她,可以再找一个爱她的人,重新生活。一切重亲开始,繁衍生息。她不是,她搬出了家门,在外租房,打工。直到分娩了,我外婆不忍心她吃苦,才偷偷背着我外公去照顾她的。我的母亲,是一个多么值得让人敬佩,却又让人同情的女人。

顺理成章地,我生了下来,她成了单亲妈妈。

一个人打工,带孩子是没法想的。我外婆偷偷给她一些钱,我想我外公也是知道的,虽然他对于我母亲的冥顽不灵非常生气,但毕竟是自己女儿,他对我外婆的所作所为抱的估计也只是一种睁只眼闭只眼的态度。当然,大部分时间里,我母亲还是靠自己挣扎着生活。带着孩子的她不可能去事业单位或者公司应聘,只有去找菜农批发疏菜来零售。你如何想象一个二十出头,读书,工作的女人,从来不干体力活的年轻的妈妈,在菜市里抛头露面的情境?我外婆又忍不住,她把我接过去帮着带,我外公并没有真的讨厌我,只是有外婆在的时候,他才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只是有妈妈在的时候,他才表现出很不乐意的样子。当我和外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会逗着我,我永远记得外公的笑,那是像风吹散着花瓣一样温馨的笑。我外婆不想看着我母亲这样孤独地生活,希望她嫁人,能有个好归宿,过着正常人的生活。很多的热心人也总是不遗余力地给她介绍对象,但她不管对方是谁,总是板着面孔,冰冷不可接近。一个又一个,戴眼镜的,造眼镜的,光头的,长发的,穿西装的,造西装的,踢足球的,打篮球的,开车的,骑自行车的,上有写字楼里开公司当老板的,下到大街上摆摊擦皮鞋自力更生的,一个也没有谈成。女人固执起来,真是什么都无法拉回来的。也许是缘分,我的妈妈在无数次的坚持后,最终还是嫁了,不然就没有现在的,已经死了的我的继父向军。他们是如何邂逅并最终走到一起的,我不知道,也不愿去猜测。但据说,向军在认定我母亲后,他追求我母亲是十分艰难的,毫不气馁地,一如既往地,风雨无阻地,无怨无悔地一直追了五年。我母亲从不再结婚,到结婚再也不嫁给开车的,再到最终嫁给了开车的。一个人不断妥协的背后,是另一个人感天动地的执着付出。我可以想象得到向军对我母亲,那要多大的付出和诚意,才释冰化雪,抱得美人归的。在我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是向军以爸爸的名义带我去报名的。我一直记得,那天阳光灿烂,人人脸上欢笑,天空鹆子飞过。

向军是一个开大货车的男人,那时他才三十出头。虽然长相谈不上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倒也算得上健康,高大,相貌堂堂。我不知道我母亲有什么魅力,竟让他如此疯狂,不顾一切,真嫉妒她。和我母亲结婚后,向军也许是爱屋及乌,待我视同己出。常带我出去玩,给我买礼物,让我把他当成马马骑。当然,他对我母亲那就更好了,我母亲一天天沉默寡言,郁郁寡欢,但向军很有耐心,每次回来都给她带各种礼物想方设法使她高兴,虽然每一次母亲表现得可有可无并不热衷,但这并不会有损于向军一片热心的始终坚持。我母亲不管干什么,只要他在家,都抢着干,让她休息,虽然她很多时间都处在休息状态。也许,向军是上天对她痴情的眷顾,对她痛失爱情的补尝,可惜,她并不领情并不珍惜无福消受。我十一岁那年,我母亲被检查出了子宫癌,就这样,在治疗半年之后,死了。我看到在那半年里,向军整个人变成了腊肉似的,松驰下来。当办完我母亲的后事,他整个人就沉默得像块石头了,除了在我面前还强颜佯装欢乐外。我母亲是对不起他的,欠他太多,哪怕做了近五六年的夫妻也没有尽妻子的责任为他生养过一儿半女。难道尘世的男和女,都是讨债与还债的孽缘么。我从私生女,遗腹子,变成了单亲家庭,现在向军走了,最后成了彻底的孤儿。

向军在我母亲逝后待我一如既往,似乎更疼爱我了,把对我母亲的那一份爱,也投注到了我身上。他才四十岁的人,正年轻气壮,竟然没有再婚。很多人给他介绍过对象,他都表示拒绝了,我隐约听到别人议论说,小雪又不是他生的,他怕再娶的亏了小雪。我相信这是真的。我十二那一年,他出车去乡下拉货,下大雪了。那一年的雪下得真大,一下三天,路全部都被封了。他担心我,电话又打不通,他扔下车,一个人摸黑走了十几个小时才回到家的。那时我一个人冷冷地缩在角落里,孤独地像一只猫。他一开门,当我一见到他时就扑到了他的怀里,他说:“闺女,是我不好,雪好大。”他不善言辞,但我知道,从他神情的流露里知道,他有多担心我。当然,你无法知道一个四十岁的男人,丧偶单身,如何与一个渐渐长大的,又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相处。

十三岁那一年的夏天,我第一次来了例假,看到殷红的血染艳着我的裙子,我大哭着。他慌忙地冲进我的房间,所见让他愣住了。他说:不怕,闺女,没事的,这是你长大了。他是叫了一位邻居的大妈过来帮我的。从那时起,我知道我长大了。但我渐渐发现,向军在我面前变得不自在,他会给我买漂亮的裙子,甚至还有化妆品。他总是不声不响地悄悄放在我的卧室里。我穿着出来,一定很漂亮吧,我总可以捕捉到他喜悦得意的神情。

我在渐渐长大。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竟然学会了用一个女人的心情去与他感同身受。在青春的朦胧的启蒙中,我明白一些似是而非的事。这种感觉,让我在一个层面上,渐和他疏远,在另一个层面上,却渴望与他亲密。他也可能意识到与一个大闺女单独相处,是一件不方便也可能流言蜚语的事,更何况我又不是他亲生的,或者他也意识到了某种内心深处的荒唐,这种危险使他寝食难安,欲罢不能。他要用另外的方式来逃避。

他开始交往其他女人,还带她们到过家里来,一共有两次。我竟产生了抵触的情绪,吃饭时他叫我拿碗,我重重地放在桌上;他叫我拿其他东西,我总是扔过去的,让他接得手忙脚乱。我阴着脸,一言不发。送走了人,他就来安抚我,说闺女啊,你不乐意么,你要是真不乐意,我以后就不带她们来了。我抱着他,在他的脸上亲一口。他一愣,尴尬地笑。这是一个懵懂的小女孩的醋意么?

我知道他很苦,卧室里永远挂着我母亲的照片,他每天都在睹物思人。一个开大货车的,在大家看来,他应该是个大老粗吧,但我感觉他是一个敏感,痴情的人,他的脑海中并不缺少诗意与浪漫。我发现我长得越来越像我妈妈了,我以为,我对他好,给他做饭,洗衣服就可以了。我说爸爸,我不想要后妈,你不要找了,她们会对小雪不好的,很多后妈都这样。他说你不喜欢爸爸就不找了,有女儿就够了。我始终是个小女孩,不知世事。女儿对爸爸再大的爱,怎么能取代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温存呢?一天深夜里,我忽然很渴,起来喝水,我看到洗手间门没关,亮着灯。我的爸爸,不,向军,在那里,脸上有着痛苦,或者满足的神情,天呐,我看见他在自慰。我悄悄躲进门后。那天夜里,我睡不着,脑海里想着一些似是而非的关于男人和女人的问题。我去了洗手间,我竟有意无意地在寻找着什么蛛丝马迹,当然,洗手间已被他冲得干干净争。我知道我很病态。

我知道,他应该是有女人的,我愈发同情他。也许,我可以取代妈妈,当这个信号跳上我的脑海的时候,我一阵慌乱,或者仅仅是一种忽然启蒙的心跳。但这个愿望在无知的浇灌下日愈一日地在生长、蓬勃。有一天,我对他说:“向军。”那时他正在看报。他没反应过来,问我我叫他什么。“向军,我不想做你的女儿了,我要像一个女人那样去爱你。”他看了我一会儿,笑起来,说:“你又在瞎说些什么,你小女孩就喜欢糊弄。”他拿我的一本正经当成玩笑,我就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但我执拗地要给他一个女人的安慰的想法,始终没有在脑海里消除去。我已经十七岁了,知道女人该给男人什么,我知道有一个词叫生米煮成熟饭。有一天,我洗好澡,穿着性感的睡衣,再次叫他的名字。他又一笑置之。我说,我说的是真的,你又不是我的亲生爸爸,我们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我长大了,可以像一个女人那样去爱你。他沉默着,忽然尴尬地笑,瞎说什么,怎么可以呢,别闹了。我背对着他,向前走了几步,说:“我是认真的。”我解开了睡衣,我一丝不挂的裸体让他一觅无遗。我可以感觉到一种冰冻的沉默。我在等待,心情复杂地等待。他的手刚触到我光滑的肩,地上的睡衣被他捡起来又披到了我的身上。我转过脸去看着他,我发现他一下子老了。他说闺女,不能这样,那我和禽兽有什么分别,我们还怎样在世上做人。

我说我是自愿的。

“但是你要尊重我。”他说

我被他弄回了我自己的房间,门被关上了。我睡不着,只剩无边的固执。

我和他以后的相处,仿佛很久不洗澡似的,变得浑身上下不自在。

我豁出去都不被他接受,我也没有什么想法和坚持了。他说的对,如果我真从他的女儿变成他的女人,虽然与血缘无关,但却在伦理世俗中有罪。但后来我还是做了傻事。我想他的死多半是与我有关的。那天深夜,我始终记得,那晚的雨很大,他迟迟不回来。他回来时,已醉得不省人事,全身湿透。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人送到家门口的。我把他扶进家来,为他脱鞋,可鞋很紧,怎么也拨不出来,我就使劲地往后拉。鞋脱了,因为惯性我向后仰去,因为本能我又慌忙向前扑去。一仰一合,我倒压在他湿淋淋的身子上。他身上什么东西顶住了我,我起身要把他的湿衣服脱下来,脱光衣服,我看到他下身顶起的裤子,我一阵羞涩。我可以感受到,我的心,像涨开的水,扑通扑通地跳,热乎乎的,整个人像充满了水蒸气,微微出汗。我有一种既害怕又好奇的心理,忍不住,又盯着他看,战战兢兢在,我的手竟放到了它的上面,我感到一阵温热,像一只小动物,竟还有一种可爱的心跳。我知道他痛苦。一个胆大妄为的想法让我作出了一个害了他的决定。我脱光了自己的衣服,又褪了他的外裤。看着他的裤衩子一会儿,我还是把它扯了下来。我第一次真切地,一觅无遗地这样,近距离面对一个男人的身体。我磕磕碰碰地,把自己的身体,朝它,压了上去。一阵撕裂的疼痛,我一动不敢动。他竟然迷迷糊糊地翻身过来,把我压在了身下,我看着他身体的起伏,我咬着牙,一动不敢动,外面雨声滴哒。

醒来后,看到房间里一丝不挂的我,还有他自己,以及床单上一抹带腥味的,温和或者晦暗的血迹,他痛苦不堪。我说我是自愿的。他从此一言不发,沉默得变成了一块石头。两个人就这样,对峙似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地相处。我真后悔,有时好意也是一种剧烈的伤害。十几天后的一个深夜,他进我的房间里,我的房门从来不关。他走到我的床前,对我说:“雪,我忍不住了。”我摸着他的头,他主动地,像一块烧红的铁,在我的迎合中,像对待一个女人那样对我。完后,他坐在床沿上,抱着头,泪流满面,绝望异常。我说:“我是自愿的。”

他痛苦说:“我是畜牲,怎么能这样呢,我是人吗,还有脸面行走在这个世界上么?我倒是没什么,作孽啊,我应该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可是你,雪,你还年轻,以后怎么抬头做人?”他跑进洗手间,对着冬天的冷水任其冲洗。

我们不说,谁会知道呢?我记得我当时是这么安慰他的,哈哈,可笑吧。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俗话说得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谓无人知。在以后的几个月里,他每次都是痛苦异常之后,来到我的房间,脱光我的衣服。我曾见到他跪在妈妈的遗相前,罪大恶极的忏悔。其实不怪他,妈妈,你也不能怪我。天底下有谁规定,一个女儿不能和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继父,现在也可以说是养父的人在一起的。要怪只怪你自己,你对不起这样一个男人,女儿不过尽了你没有尽到的义务,而向军,这也是他应得的补偿。但我毕竟太年少无知。因为缺乏相关知识,直到有一天我看了一本妇女杂志,才恍然省悟,这个月都超了十几天了我的小麻烦竟然没有来,怀孕这个信号紧紧地攥着我的神经,我没敢告诉谁。我从书本上得知一些相关知识后,那几天里,我一见到相关杂志都要买,然后一本一本地看。我买了试纸,一测,我真的怀孕了。犹豫之后,我告诉他。他一听,坐在沙发上,沉默得一言不发,他没有了主意。

他不敢陪我去医院,他说万一,我该怎么办,他又该怎么办,还有去了医院就会有人知道的。我又是个学生,和一个不相干的所谓父亲单独住,别人会怎么想。如果是那样,我们如何抬头看天,平等看人,低头看地。

我说:我不读书了,我休学,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知道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住下来,我们结婚,生下孩子,重新组成家庭,一切重新开始。

他不同意,我应该读书,上大学,有美好的人生。我知道他处在一种父亲与男人的矛盾之中。后来他说,我们可以去外地,去旅游,在外在把孩子做了,就没有知道。但他知道做人流,会有危险的,弄不好一个女人会从此丧失做母亲的资格,况且我年纪还小。我看着他的痛苦,为难,毫无主见,我气愤于他的懦弱。我赌气说我不要你管,我自己有办法。于是我装着有主意地,高傲地,不屑地不理他。我知道他的顾忌没有错,反正你不是不愿带我去医院么,我就找其他的男人带我去医院。我认识的人不多,也不敢去招惹社会上的那些。于是,我先找了我们学校一个看样子胆小怕事的小男生,我想他一定听我的。可是,当我要与他发生关系时,他不仅一点反应也没有,而且怕得发抖。第二天我就宣布与他分手,后来我就想到了你,徐自摸。我的这个可怕的想法,把你无端地卷进了我荒唐的人生,家庭与故事。至于为什么会选择你,是因为你的责任感,又毫不在乎,有主见不懦弱。你会帮我搞掂,并且我相信高傲如你,只要我说分手,你一定不会缠着我的。总之,我是这么认为的。于是,我让你进入了我精心策划的圈套。

当我把事情告诉向军时,他沉默,然后骂我,怎么能这么不自重。他大声咆哮。我说这不都全是因为他,因为他的胆怯,怕事,因为他的不敢承担。于是他抱着头,极压抑地痛哭。面对生活,他也无能为力。

我想,他的出事是与我们去医院有关的。因为一大早,我就告诉他说我同学,也就是你,已经相信这个孩子是他的了,今天,他会陪我去医院,他爸爸妈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一定会保密的。他一声不响,因为他感到他说什么话都是多余的。他在桌上放了一千块钱,就出门去了。我想,他是因为心中装着事,本不想工作,但是不工作又没有任何事可做来强迫他不去想一些事情,缓减事情在心中的重量莫过于拼命干活了。但是,即使是拼命干活也是无法彻底不去想的,他一定是心神不宁,才走神,才,才出事的。不然,开了几十年车都相安无事,为什么偏偏在今天?我真有罪,我妈妈没有负起的责任,我竟让他彻底地不得善终。为什么老天爷会残酷地对待这个男人。老天爷保佑,在医院里,原本发誓大不了一死的心都有了,坐在走道上等待的时间里,我竟感到心中越来越怪,一种无可名状的感觉,像是心中很紧,很慌张,它迫使我鬼使神差地要放弃手术。这或许是老天爷对他的最后一点垂怜,我终于没有打掉这个孩子,留下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仅存的血脉。

徐自摸,这件事于你而言,原本是一个毫不相干的局外人,却稀里糊涂地承担,成了一个受害者。对于你,除了抱歉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我知道你会恨我的,但这也是应该的。我的身体里,是向军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存在的血脉,我要为他保存,作为一对给他带来灾难的母女,对他造成不幸的补偿与救赎。我以后也许会重新爱,重新结婚,生子,组成家庭,但现在我要生下这个孩子,并且要他姓向。我要离开这座城市,在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静静地等待他的到来。

再见吧,徐自摸,诗人。一个你应该痛恨她,唾骂她,诅咒她的,不祥的女人,祝你幸福。



时间总是无法阻止地向前。转眼之间,我已名正言顺地从交女朋友,到谈婚论嫁,并且顺理成章地成家立业。我想起那天,看完信后,我去打了一场球。我并没有沮丧或悲伤。心像刚换好清水的鱼,毫无阻塞地呼吸。那时我的心就像三月间的阳光,充满暖意,我一点也没有因为被欺骗而恨她,有的,似乎是一千个一万个关于美好的祝愿。从那时起,我从屁都不懂的自以为是到学会了很多东西,并且懂得了悲悯。

不知道小雪一别会是什么样,茫茫世界不知她到底安静地生活在哪一个角落里。我想,倔强如她,一定生下了那个孩子,是男孩子该如向军一般憨厚,是女孩子也一定像她妈妈一样漂亮,并且他应该上了初中了吧。

而逝者,早已应该安息了。如果人世间真有所谓的投胎转世轮回的话,小雪的生父,小雪妈妈,还有向军,现在应该有的已经是中学生了,说不准,他们有的,与小雪的孩子还是同学呢,如果他们喜欢读书,应该会读到过我写的小说吧。


【编辑:娄山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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