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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飞满天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杨国胜    阅读次数:12774    发布时间:2020-01-14

老龄化社会在“狼来了、狼来了”的恐吓声中迅速来到我们身边;独生子女组建的家庭忙乱地踏上养老之路。笔者不是以编故事的方式来反映这一社会现象的表象和本质,而是把亲眼看到的真人、真事以自说自话的方式记录下来,让读者从这些零碎事件中看他们内在的故事。这个“我”是谁呢?可以让读者自由地想像,笔者毫不在乎。闲话少说,言归正传,还是让他们自己说吧!

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感到自己老了呢,大概是住进医院之后。几天的疼痛得不出诊断结果,接下来医生开出一大叠检查化验单,说年龄大了,内脏器官老化,都得查一查,就连肿瘤标志物也检测。

我对医生口里吐出的“老”字特别敏感,那个字一飞出我全身就像触电一样惊颤一下。我的天啊,我的内脏器官老化,不是人已老了?若有肿瘤标志物出现,不就意味着得了癌症?我才退休三年呢,还没好好清闲几天,就一下子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病房窗台靠西,偏西的太阳光顾时,还有几分燥热。我把床头撑得高高的,斜躺着,两眼直直地看着窗外,看太阳一步步地向西边滑行,看白云被染上血色的过程,以及满天彩霞与夕阳共处的辉煌时刻。注意力分散,减轻病痛。没有太阳照射时,我心里禁不住地往坏处想,想得了癌症后的打算和后事的安排。

这禁不住的胡思乱想,搞得我情绪十分低落,甚至产生身念头。

听说我正在查肿瘤标志物,亲戚、朋友一天打几个电话,询问检查结果出来没有。女儿兰兰一直把脸沉着,面对我又勉强露出笑容,分明在掩饰忧虑和恐惧,口里却不住地安慰我。老伴周淑贞一直守候在身边,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镇静,不知道是有意安慰我,还是心里有什么把握,十分乐观地说,“云平,我敢保证,你绝对没有癌症”。“为什么这样肯定?”“平时你没有一点癌的迹象,哪会说有就有呢!”不管她怎么说,我心里总是有一块沉重的石头高悬着。难怪有人说多数癌症病人是被吓死的。

检查后的第三天下午,我去拿检查报告单,表面上显得十分镇静,心里却慌乱得十分厉害,心脏像擂鼓一样“咚、咚”地跳,连自己也能听到它激烈的声响,活像一个囚犯去面临死刑一样恐惧。医生递检查单时告诉我,已经排除肿瘤物的存在,是胆结石引起的胆囊炎和肝功能受损;控制住炎症,把胆囊拆除就没事了。站在一旁的淑贞事后诸葛亮般地说,“虚惊一场吧?不过,我们都老了,今后得爱护身体啦”。也许是受惊吓的程度太深了,虽是虚惊一场,但心理重负难减。我不相信自己没病,十分赞同淑贞的话。是的,病魔已经向我敲响警钟,也许就在前方某个地方等我呢。我手拿着一大叠检查报告单,心里仍然没有一点轻松的感觉。

我在医生眼里可能真的老了,出院时医生从注意饮食、体育锻炼方面说了一大通。淑贞趁热打铁似的补充道,不要喝酒,抽烟了。这些道理谁不懂呢?关键是我一直不服老,你看我身体棒棒的,哪一点不跟年轻时一样,为什么非要未老先衰?退休三年多,每天都在写写画画,有干不完的事,与普通人群失联。若不是这场病痛来临,真不知道与退休前有什么区别呢。

我不但不服老,而且蔑视身边无所事事的老年人。偶尔到银行办点业务,看到排成长龙状的候办业务的中老年人,心里就不舒服。他们无外乎取点款或看看工资是否上折,却把大把大把的时间花在这种只要在手机上点一下就能办的业务上。时间对于他们不再是金钱,而是一种累赘,不在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上消耗掉就没法消耗。看到他们这样消磨时间,我从心里看不起他们。有时看到三五成群老伯老妈们在一个地方或从事什么活动,一玩就是一整天,临近傍晚才不情愿地离开。我自恃而骄地与他们谈起这种消磨时间方式时,他们反问我,你说我们这种没有一技之长或特别爱好的人不这样消磨时间又去干什么?我被他们问得哑口无言。是的,谁叫我有那么多破烂事呢,不然早就融入他们的队伍了。也许他们的生活才是我们这个年龄段人的正常生活。

这疾病好像是要加强我的认知似的,饮食稍有不当,如吃了刺激性强的食物或者吃得过饱,胃肠就不舒服,有时疼痛两三个小时,有要人性命的势头。我是不愿意拆除胆囊的,坚持保守治疗,没到非拆除不可的地步,我绝不拆除。胃肠反反复复的不适或疼痛,让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在渐渐地老去。

病,这东西你若控制不住它,它会肆无忌惮,化解你的雄心壮志,塞给你屈服甚至绝望,最后放弃一切。病痛摧毁了我的孤傲,降低了我的视线,迫使我重新审视周围的人和事,静下来反思眼下的生活,不得不严格按照医生的嘱咐办事。

没有特殊事情需要急办,我出门不再驾车,步行或乘坐公交,争取每天都行走到一定的步数,美其名曰锻炼身体。每天安排一定时段,与曾经的同事、朋友去广场、公园打打太极拳,跳跳广场舞,做专门的健身运动。原来一天抽一包多还嫌不够的烟戒了,一次喝斤把酒还照常做事的酒也戒了。别人说什么活动对健身有好处,就开始尝试这种活动;健康书籍上说什么嗜好对身体不利,就立即摒弃这种嗜好,好像一切围着健康转。

我真的迈进老年人的门槛。


我在市级文化部门工作,从科级职位退休。一生未担任部门主要领导职务,又未到过重要岗位或权力部门工作,没有灰色收入,完全靠工资吃饭。老伴淑贞在国营企业工作,工资与我差不多,也没有收入外水。我们工作几十年,除去赡养双方老人、养育女儿等开支,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住房就是我们工作一辈子的积蓄。有人曾经质疑我,双职工家庭就那么一套住房,谁相信?我给他一五一十地算了各个时期的经济开支,他无话可说。

我们是响应国家政策的人,上级怎么要求,我们就怎么做,生怕违纪违法打破铁饭碗。上世纪八十年代,正是计划生育工作抓得最严的时期,我们生育一个女儿就办了独生子女证,从未从长远角度考虑子女的养老负担问题。女婿志云也是独生子,父母亲比我们年轻十来岁,在镇上一所小学教书,也属于靠硬工资吃饭的一类,住在集镇上,过着不在人前也不在人后的生活。

双方家长没有能力给他们购买新房,女儿、女婿结婚,与我们住在一起,凑合着过日子。他们都知道自己的家底,能够接受面临的现实。开始一段时间,我好不习惯,一直怨自己这辈子无能,没有给女儿奠定一点物质基础。谁都可以想象,两对男女每天在一百多个平方米的区域内吃、喝、拉、撒,难免上演一幕幕尴尬场面。仅吃这一块就让人难受,口味、喜好不同,不得不压抑自己而由着大家,特别是身体不舒服胃口不好时,也是忍受着过下去。年轻人青春活力四射,在长者面前不得不收敛自己,显出一副严肃、老成的样子。看到他们这样压抑着过日子,我内心十分可怜他们。好在他们有小孩,一家人把注意力转向小孩,家庭气氛才有了转机,似乎这时空气才开始对流而清新。

放开二孩政策后,两个相差不到两岁的外孙子、外孙女先后降临这个家庭。女儿、女婿都在行政单位上班,每天有干不完的事。带孩子、理家务的事全落在淑贞身上。我沿袭以往的生活方式,干自己喜欢的事,一般不过问家务,与退休前没什么区别。

从医院回来,我的生活方式实现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放弃原来喜好,关注身体健康。

每天早上,迎着朝阳,到城中广场与拳友打两个小时的太极拳,再轻轻松松地走一万步,沿路与同伴说说话,把生活的不快丢在脑后。上半天的时间就这样消耗得差不多了。午休两个小时,再到市老年大学下几局象棋或练练书法,间或应人之邀参加一些文娱活动。有时老伴有事,去幼儿园接送外孙。一天时间就这样轻轻松松消耗掉。

后来,我应邀参加书协、摄协、体协、太极拳队。这些协会、健身队都有活动,只要自己愿意参加,是不愁没有事情做的。从整体上看,我都是在忙碌中度过。这样很好,用别人的话说这叫忙得充实,没有闲得无聊。其实,人忙得越忘记自己,就越接近平庸生活。

我是军人出生,同城的战友有三十多人。战友之间经常走动和聚会,加上外地来访的,仅应酬这一块就得花去大量时间和精力。

我一如既往地不巴结有权有势的人,按照自己的生活规律,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我深信,一个人身心舒畅、无忧无虑,就是人生的最佳境界。我一直在忙着,在追求这种最佳境界。

最令我心烦的是因饮食不当而引起的腹部胀痛,经常闹得两三个小时不得安宁。女儿、女婿上班去了,两个外孙在家里打打闹闹,更是火上浇油,我心烦得十分难受。我想,要是有一块清静的属于自己的小天地该多好。在那里,我们老俩口可重拾二人世界的温馨,也可随心所欲地吃、喝、玩、睡……全面身心放松。我不是嫌女儿、女婿一家人成为负担,倒是一个人心里的真切需求。我感觉到,我长期这样压抑、憋屈,可能要少活好几年。

女儿、女婿也想摆脱困境,省吃俭用筹集商品房的首付款,在距我们住房不远处预订一套一百多平方米住房。这套房还要一年左右才能交房。若现在与女儿一家分开住,就得租房,就不能帮女儿带孩子。淑贞对此不同意,说,女儿、女婿正处于还房贷、养小孩最困难的时期,我们不帮他们一把,谁帮他们?他们要还房贷,有能力请保姆吗?这两个孩子谁来带?她这么一问,我再不提分开住的事。后来的事实证明,淑贞的做法是对的,也是应该的,不然女儿、女婿的家庭早破裂了。

出院不到一年,病痛隔三差五地折腾,我坚持不下去,做了胆囊拆除手术。手术创伤面不大,在腹部打了三个衣扣般大小的洞,只一周时间就恢复正常。手术后,果然如医生说的那样,甩开了病痛的折磨,心里轻松起来。我不安于现有的生活模式,一些新打算在脑子里酝酿,要去寻找自己的精神寄托。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对摄影产生兴趣,而一发不可收拾。成天跟摄协的摄影家到处跑,听说什么地方风光好,就千方百计到那里去。有时为了拍摄一幅图片,一蹲就是大半天,或睡半夜起五更抢最佳时段,或露宿山坡、河岸,等待期待中的光影出现。女儿、女婿见我手术后恢复得好,十分高兴,给我买照相设备,少什么筹钱给买什么。女婿说,日子过得苦一点,一家人只要和和美美,开开心心,就是难得的幸福。

我对摄影有自己的理解——一个人能够把自己所思所想融入到作品中去,用光和影的组合去表达,会有一种释放的快乐。我渐渐地进入痴迷状态,经常为创作一幅图片而绞尽脑汁。摄影创作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一个夏季雨后的傍晚,我与一对摄影夫妇在一座高山顶上摄拍远处的自然风光。此时,太阳快要落山,天空布满晚霞,这对夫妇抢在我的前面抓拍夕阳西下的山水风光。我头脑里一闪,这图景不正像一代老年人的生活景况吗?我立即对着这对夫妇的背影拍摄一幅晚霞图。这幅图片效果出乎预料地好,我把它命名为《晚霞飞满天》。后来,这幅图片在全国老年摄影大赛中获一等奖。

有一个战友从云南大理到张家界旅游,顺路到铜城看望我。问我退休生活过得怎么样?我很干脆地回答,过得很好,很快乐。我把我的生活方式、对快乐的理解讲给他听,他很赞同,羡慕我找到生活的乐趣和心灵的寄托。

我的奋斗目标明朗起来,计划用二至三年时间,争取拿到国家级的摄影大奖。有了奋斗目标,我的腿脚更勤了,跑名山大川,走偏远山寨,从细微处融入自己的思想,觉得这是表达自我的最好方式,也是实现自身价值的一种方式。这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我在小家庭的一切不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轻松的时光持续不到两年,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一天清晨,淑贞右侧手脚突然无力、麻木,连衣服也穿不上,语音含混不清。女儿、女婿把她送到医院诊治,确诊为高血压引起的脑梗塞。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仍不见好转,出院回家休养。过去连感冒都很少发生的淑贞,一下子变成另外一个人,行走困难,还要人照料。看来,这人真的老了,器官就像机器零件那样被磨损,人这台机器就会出故障,不然怎么会有“树老生菌、人老生病”的说法呢。我的理解有些片面,医生的解释是,肥胖、缺乏运动,导致高血压,脑梗是高血压的并发症。我说的因素也占有一定比例。

我不得不放弃摄影,蹲守在家里,顶替淑贞的角色,另加照料淑贞日常生活的任务。

一个人被囚禁在家里,与关在笼子里的鸟无异,看到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却始终走出那个笼子。难怪有人说,没有什么多失去自由更难受的事。有时甚至比鸟还不如,鸟可以在笼子里跳上跳下,放声歌唱,人却不可能在家里放开嗓子释放情绪。不过,我没有度日如年的感觉,因为身体劳累导致精神麻木,一天的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我心里十分清楚,我在加速地老去,随着老伴,随着这匆匆流走的岁月。

淑贞身体一停运动,其它毛病也出来了,除了半边瘫痪、高血压外,帕金森综合症不期而至,左手不停地颤抖,连端碗握筷十分艰难。人就是这样,你往往怕出现的东西,它却偏偏要出现,甚至非置你于死地不可。

吃饭时,她的双手像摇拨浪鼓一样不停地摆动,夹着菜的筷子在盘碟上碰得铛铛直响,特别是鼻涕、口水失控一般,止不住地长流,尽管女儿、女婿表现得若无其事,但从他们的表情中可以分明看出他们的难受。我一般是不计较这些细节的,却常常被她搞得连饭都吃不饱。此时,淑贞神智清醒,我顾她在子女面前的面子,不好直接指责她,女儿、女婿出于尊敬她更不可能看外她。这样,你忍我忍,搞得大家心里都不愉快。我真切地感到,一个人要善待老人,或真正做到爱老敬老,仅仅有物质上的付出是远远不够的,不需要有容忍老人的超强心理承受力和侍奉老人的自我牺牲精神。

我每天忙家务,像陀螺一样地转,搞得腰酸背疼,晕头转向。女婿怕我承受不起,提出请个保姆。我觉得有生人进驻家庭很不方便,影响一家人的生活。加上女婿经济负担重,不具备请保姆的经济实力,我坚决反对请保姆,自己打肿脸充胖子硬撑着。

淑贞看到我忙得不可开交,心里干着急,依哩哇啦地说不清,泪水不停地流。我知道她是在心疼我,是在责备自己给家人添负担。面对相濡以沫的老伴,哪怕她只有一口气在,我都不会放弃她或亏待她,要让她吃好、住好。白天我集中精力接送外孙上学,按时做好一日三餐;晚上给淑贞洗漱、按摩……女儿、女婿从不放空,下班再晚,一回家就帮着做家务,检查孩子作业,洗衣、打扫卫生,或替我给淑贞按摩。一家人从早忙到晚,表面上一家人和睦相处。后来才知道,他们在生活重压下背地里是有情绪的,且多次发生口角。

有时我在想,这人一病倒,就得给家庭增添负担;家庭没有承受能力,病人料理就成问题。人进入老年后,还有一二十年光阴,一旦病魔缠身,护理就成为一项沉重的负担,有相当一部分家庭无法完全承受。其实,养老是一项十分艰巨的社会工程,涉及方方面面,仅凭家庭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需要政府、社会的大力支持。在养老体制机制不完善的情况下,子女就得付出沉重的代价,有的人付不出或不愿意付出这沉重的代价,就出现虐待或不孝老人现象。像我女儿、女婿这样不仅愿意付出且付出到位,就显得难能可贵了。自古以来,人们倡导孝道,其原因可能就在这里。

过去我对不孝之子嗤之以鼻,现在才知道要做到“孝”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我在护理淑贞时,心里常常对逝去的母亲充满忏悔。当年,母亲脑萎缩,时常神智不清醒,加上跌倒股骨骨折,常年卧床不起。我们一天忙工作,又无能力请保姆,仅仅是保证她的一日三餐,达不到精心护理的程度。不知道在长达一年的时间里,她经受多少痛苦与折磨。在母亲最后的日子里,家里没有人专门侍候她。有一天我早上下班回来,她已经从床上摔在床下,蜷缩在地板上。我扶起她里,她额头淌出的血已经成为血痂,口里还在不停地唠叨。顿时,我放声地哭诉起来,“老天呀,您折我的寿吧”。自从跌下床后,母亲元气大伤,无力回天,仅二十多天就不行了。倘若她不跌下床或护理到位,她可能还会在世上多坐几年。这成了我一生的痛。在外人眼里,我十分孝敬地护理着母亲,其实我的护理质量哪能满足实际需求呢?是我不完全具备护理能力的一种表现。想起母亲,我对淑贞不敢有丝毫怠慢。

护理一个病人的责任多么重大,病人是多么需要精心的呵护。在家里,四周充满强大的压力,连空气也挤压着我,我有窒息的感觉。每天头胀鼓鼓的,腿脚软溜溜的,整个身子轻飘飘的,似乎一阵风吹过来,就会把我像一片叶子一样吹走。我再不摆脱这样的境地,一定会被压垮的。

女婿再次提出请个保姆,让我从中解放出来。我对保姆的偏见难改,不同意请。我最大愿意是恢复我的自由,能够像此前那样自由自在地生活。女婿提出待新房装修后,一家人分开住,让我与淑贞单独过日子。这种方式是我早已希望的,如今我已等不及了。不过这仅仅是减轻一点负担,没有解决基本问题。经过比较,我提出,我与淑贞搬进夕阳红老年公寓,请专人护理淑贞。这是我逃避护理淑贞负担的一种选择,女婿原本不赞成我们进行老年公寓,说有子女送老年公寓怕人笑话,怕落下不孝的坏名声,但出于尊重我的选择只好违心地同意我去试驻一段时间。


夕阳红老年公寓是一家民营性的养老服务机构,位于铜城市区著名的风景名胜区仁人阁旁。这里交通方便,环境舒适,设施齐全,管理规范,是铜城一流的有偿养老服务机构,收费十分昂贵。租用一套两卧一厅一厨一卫家庭式住所,月租三千多元;实行全天候护理,月护理费八千多元;每人月生活费八百余元。若不实施全天候护理、不完全在公寓食堂就餐,可减少相应费用。我们入住后,吃饭在公寓食堂,淑贞白天由公寓护理,一个月需要各项费用六千多元。我与淑贞的工资除去各项开支所剩无几,若平时没有积蓄或得不到子女的支持,是无法进驻这样的养老服务机构的。我一生节俭,突然付出这么大的开支,的确有些心疼。女婿安慰说,他已经做好充分准备,要我们安心住,不要惜钱。话倒是这么说,若居住时间长了,谁能够承担得起这么大的经济负担?我暂时不想放弃,决心试试再说。

铜城属四线城市,城区人口近五十人,城区面积二十来平方公里。城市小,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上点年纪的人在一起都觉得有点面熟,只要稍微理一下,就会发现这些人不是熟人的朋友,就是熟人的亲戚。公寓里,我的熟人多。看到我与老伴入住,他们都围拢来李云平这、李云平那地问个不停。他们关注的是我们为什么也住进公寓,因为他们入住是万不得已的事,不是丧偶孤独,就是生病需要专人护理。他们对我们夫妇同时入住感到不能理解,非要弄个清楚不可,对子女孝不孝、家里有没有人照料等问题,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

人老了真难呀,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地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到一定程度就得随儿女摆布。若生病后生活不能自理,随儿女摆布的时间就来了。没住进几天,我就清楚了,公寓里的老人,绝大多数是被迫来的,有的甚至是被子女当成包袱抛到这里的。他们与其说在这里安度晚年,倒不如说是在这里度过余生。不过,我是例外,我是带着负担、主动入住的,是来花钱购买服务的。想到这里,心理又平衡一些。

公寓的生活环境、服务管理,对一般老人来说是也没什么可挑剔的。我好像进入一个崭新的世界,没有什么不适感,认为自己的选择没有错。若不是淑贞后来病情加重,我可能会长期住下去。

淑贞语言不清,神智清醒,主观上不愿意入住公寓,是配合我而来的。我怎么安排,她横来顺受,白天由公寓专人护理,晚上我自己护理。我护理负担减轻,开始重操旧业,摄影、打太极拳等,基本恢复从医院出院时的生活,全面放松自己,有时从清早出门,临近傍晚才匆匆赶回。

生活,往往不是自己能够安排的,除非自己什么都不顾,或者违背自己的良心行事。

其实,我人在外面心却在家里,老是放不下淑贞,担心她挨饿摔倒、孤单难熬。每次回家,她格外兴奋,眼睛一下子亮了,好像盼来救星一般。我理解她的心情,她是多么需要我每时每刻陪伴在她身旁。看到她期盼的眼神,我的心软了,有时干脆陪她不出门,渐渐地减少出门次数,即使出去,也就三五个小时。我停止外出,在卧室陪她说说话,或推她到室外散散步。

现实中的公寓,完全不像我想像的那样自由,也不能按照预想的那样行事。

入住不到两个月,淑贞的病情加重,完全失语,瘫痪在床,连大小便需要人接。若把护理完全交给护理人员,护理费贵得连我俩工资全搭进去还不够,实在承受不起。我放弃摄影、打太极拳等外出的文娱活动,回过头来集中精力照料她。这与住在家里没什么区别。其间有空时,在公寓里与老人们打打扑克,下几局象棋。公寓内多数文娱设施形同虚设,没有老人玩,我想参加的无玩伴,不想参加的又无档次。与老人们玩个把小时就玩腻了,尤其是老人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腥臭味,让人难受得不得不尽快离开。一时间,我没有刚进公寓时的感觉,真说不出带着一个重度病人住在这里有什么好处。多数时间干脆守候在淑贞身边,说些能够让她开心的话。

我身陷囹圄,看不到一线希望,有囚犯渴盼自由的感觉,更有历尽磨难游子盼亲人抚慰一样的饥渴。

周末是我们盼望他们的日子。女儿、女婿买一些我们平时喜欢吃的东西,带着两个外孙来到公寓里,与我们坐一两个小时,说说话,让我们重感家的亲切。我真的不需要他们带什么礼物,只希望他们多陪我一会儿。他们来到身边,我有了依托的底气,好像什么都不怕了,哪怕此刻死去也会放心地闭上眼睛。他们一走,我又沉浸在一片空寂之中。

女婿每次来都仿佛看透我的心思,提出若过不惯就搬回家去。我是一个死爱面子的人,也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为了体现我的选择没错,言不由衷地说,这里很好,过一段时间再说吧。说实在的,自从淑贞病情加重后,我就有搬回家的想法。违心地拒绝女婿的请求,只好硬撑下去,走一步瞧一步。

此时,亲情于我已经显得十分重要,再好的护理也无法代替。我强打精神硬撑,身心已有轻伤,需要亲情抚慰或疗伤,就像龟裂的土地需要雨水滋养一样,一旦遇上雨水就吮吸得“嗞嗞”直响。老年人就是这样怪,不亲身经历,就会凭自己的经验,固执己见,做一些让年轻人难以接纳或不能理解的事。我一再想离开女儿、女婿过轻闲自在的生活,除了自私之外,也是对老年生活不了解的表现,特别是对老年公寓生活的不了解。从淑贞角度出发,我们一开始就不应该搬到老年公寓来。我个人的固执自私,或想摆脱困境的做法,不仅连累了淑贞,而且给女儿、女婿平添许多负担。

十年前,我母亲性格发生变化,变得十分小气,动不动就生我们的气,一家人常常因她吵闹而不愉快。加上我工作太忙,家里无人照料,不得不把她寄养在敬老院里。那时母亲生活能够自理,送敬老院主要是保证她的一日三餐,让她与老人们说说话,好打发时间。她没有什么爱好,与老人们的交往少,多数时间是呆坐在敬老院的客厅里看电视。刚满一个月时间,她就提出回家,从此再也不肯进敬老院。十年后的今天,我才理解亲情对于老人的重要性和老人失去亲情呵护的痛苦。

看来,要理解一个老人的苦楚,真得自己亲自实践或有相同经历。假如我没有这一段经历,永远不会理解母亲被送进敬老院受过的痛苦。人世间,谁能真正理解你身边的父母呢?我觉得一个人没有达到一定的理解深度,是很难真正理解、体贴父母的。不然,一个要做到孝敬老人就不是难事了。


与一个语言不清的人在一起,等于与一个哑巴在一起。我除了护理她,就是看电视。有的新闻节目,一天看了无数遍。关掉电视到屋外去走走,也只能在公寓的小广场上来回地踱步。整个公寓就像一个大笼子,我如一只笼子里的鸡一样,不停地在笼子里转动,寻找能够出去的缝隙。

最难熬的是夜晚,我呆坐在房间里,老伴睁着双眼,依哩哇啦地说着什么,我一点也听不懂,于我不是安慰的语言,而是一种噪音,一种扰人心烦意乱的噪音。连一同生活几十年的老伴都会产生厌倦情绪,况且儿女呢?“久病无孝子”一点不错。我烦恼的是,这样的日子何时才到尽头,我自己又能够坚持多久?毕竟我老了,体力精力有限。

夜深人静,我无法入眠。我常常站在阳台上看月亮慢慢地移动,听这喧嚣了一天的城市沉静后的声音。有时像一个夜游症患者,在公寓里漫无目的地来回走动。有几次保安走过来询问,以为是个疯子在走呢。我说明情况后,保安说这么大年纪了,这样下去会伤身体的。我管不了那么多,怎么好过一些就怎么过。

我们最怕公寓里死人。公寓里住着五百多号老人,每个月都有二三个老人走完生命的旅途,特别是熟人走后,我们都会沉闷好长一段时间,甚至食欲大减、精神萎靡。你看,生命结束时就是这样简单,有的上午还与大家一样说话、吃饭,下午就不行了。也难怪,都是风烛残年的人了,哪一阵风来,这“烛”说灭即灭。他们的今天就我们的明天,谁能够预料自己能够活多长时间呢?若哪天突发疾病一口气上不来,不是也与他们一样了?想到这些,难免悲从中来。

我感到满足的是女儿、女婿心里装着我们。每逢周末,女儿一家人来了,我们重回亲情的包围之中。这是对我们最大的安慰。公寓里人多,什么样的人都有,会发生一些异奇古怪的事,有的老人有子女,一年半载见不到子女的影子;有的死了没人收尸,由民政部门处理后事的;也有一时想不开或经济跟不上,在公寓里自杀的。他们看到我们一家人亲热的样子,很羡慕,连夸我们有福气。他们越夸赞女儿、女婿,我越认为自己是在作贱,甚至自责自己对不起女儿、女婿。

我走路时间过长或者运动量稍大,感到胸闷气紧,呼吸费力。特别是感冒后症状特别明显。早在几年前就有这一症状,我以为是抽烟多了气管炎引起的,不在意下。现在快支撑不住了,到医院检查才知,患有慢性阻塞性肺气肿,呼吸功能下降。医生说,这是一种不可逆转的肺功能衰竭病,没有特效药物,靠药物延缓病情发展。我担心的那一天终于到来,这意味着得了绝症,在一步一步地走向生命的尽头,若病情发展控制不住,可能还先淑贞一步走。

这突出其来的变故,让女儿、女婿感到情况的严重性,强行把我们接回家去,住进他们刚装修的新房。他们的心意是让我们享有新房的舒适与温馨,一家人住在一起便于照料我们。我考虑我们病情的发展和对他们生活的影响,坚决要求搬回原来的住房。女儿、女婿见我的态度坚决,只好按照我的愿意办。


我还忘记介绍我的住房了。我的住房在城南新区开发较早的一个小区里,步梯房七楼,三室一厅两卫一厨,共一百二十多平方米,开放式的阳台向西。当西晒是房子的弱点,但小区在山董上,房前无高大建筑物遮挡,视野开阔,晴朗天可以一睹夕阳西下的壮丽。它是我一生积蓄的结晶,一砖一瓦都凝聚着我的心血,我十分珍惜它。我向女儿提出搬回老屋居住,也有舍不得它的意思。

女儿、女婿的新房为电梯房,距我的住处很近,相距不到五六百米。女儿、女婿、外孙最多相隔一两天就到老屋来,买些我们需要的生活用品来,再看看家里缺少什么。我日日夜夜与淑贞在一起,是她的专职“保姆”,虽然很累,但很充实,觉得只要自己能行动,就能生活下去。这里有家的气氛,远离公寓的嘈杂和纷扰,心理上远比在公寓轻松,况且天塌下来,也有亲人支撑。我觉得这样的日子真的好过了。

空闲时,看看电视,练一下书法,翻翻文学名著,一天时间就很快过去了。有时清晨在阳台打一趟太极拳,再到市场去买点菜蔬,还嫌时间有点紧。有时夕阳、晚霞的余光投射到阳台上,映出红色的光亮,我立即拿出相机抢拍几张夕照。不知道拍了多少张,怎么也没拍出《晚霞满天飞》那样的光影效果,不是没有人物的陪衬,就是缺少光影的搭配,但我一直在努力,争取拍到一张更加漂亮、更能体现自己心境的晚霞图片。

淑贞出现轻度脑溢血,病情加重,有连依哩哇啦的声音也没有了,完全瘫痪在床,大小便完全失禁,与一个植物人没有差别。我的料理工作量加重,几乎都在家里转,少了自己单独自由活动的时间。这种繁忙持续不到两个月,我感到身体越来越累,有时连呼气吸气都十分困难,快支撑不住了。到医院住院休养十天半月后稍微轻松一下,过几天又是原样。肺功能急剧下降,靠配戴氧气机过日子。护理淑贞的任务已经自然而然地落在女儿、女婿身上。

我已经感到,某个时候一块口痰阻住气管,就会悄无声息地走了。同时也对女儿、女婿十分依恋,巴不得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我们身边,生怕他们离开我一步。两个外孙都进入小学高年级,不要人接送。我难受时,也思念他俩,希望他俩也不离开我。亲情于我是一种胆量,一种能量,更是一种生命的托付,可与吸收的氧气划等号,时刻不能少,少了它也会有窒息的可能。

我越难受越容易想起我的母亲。我想得最多的是她最后的日子。我把她寄养在敬老院过,也留居在亲戚家一段时间,多数时间让她孤苦伶仃地躺在家里,忽略了亲情的抚慰。这是多么残忍的一种做法,那时我为什么毫无察觉呢。现在想起来,她那段日子与我现在的日子相比是天差地别了。我想着想着心里十分愧疚和不安,口里不由自主地呼唤着母亲。这其实是一个人在弥留之际的一种最真挚的忏悔。我越说我的母亲,女儿、女婿越是害怕,他们认为我快要随母亲一起去了,才会不住地念叨母亲。

我的体质急剧下降,已经有气无力,原来在阳台拍摄晚霞的安排自然取消。现在是冬季,只能看到坠落的夕阳,很少出现灿烂的晚霞,要拍摄到晚霞图片得等到来年的春、夏季,可能我很难等到那个季节。我仿佛看到夜幕在慢慢地从地平线上升起来,灿烂的夕阳光辉在渐渐地减弱,夜就要来了。

女儿、女婿的精力都集中到护理我和淑贞上。淑贞还被送到医院几次,每次没有多大治疗效果,精神状况好一些又接回家里。女儿、女婿提前请公休假、与同事调班、请事假,什么休假手段都用上了,挤时间轮流在家护理我们。从他们的脸上可以明显看到精神的憔悴和内心的无奈。好在他们能够坚持、没有怨言,强打精神干自己份内的事。从这里我看到,赡养老人对于年轻人来说是一项多么沉重的负担,甚至直接影响他们的工作和生活。这时,我想到,他们能有个兄弟姐妹之类的替手该多好,轮换照料我们,或商量处理家事,会为他们减很多负担。那时我们响应国家政策,都是独生子女,现在想起这类事情来,真是对不起他们这一代。目前,女儿、女婿仅仅是承担我们的养老负担,若同时再承担我亲家俩的养老负担,那就不堪设想了。唉,他们因养老问题不知道要付出多少沉重的代价。

也许是病情发展所致,我的思想发生根本转变,心里很想与他们住在一起了,有时时刻刻离不开的依附感。我主动提出搬到女儿、女婿的新居去住。他们二话没说,就按我的意见搬家。


女婿再次提出请保姆,我没有反对。我已经认识到这是一条必由之路,没什么好顾虑的。我也不知道此前我为什么那么排斥保姆,那么固执己见?在这样的处境中反思这件事,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古板和迂腐,真得感谢子女的迁就和纵容。遇到这样的老人,当子女的是多么痛苦和无奈。我从来看望我的亲戚中得知,因为我执意搬到老年公寓,给女儿、女婿带来沉重的经济负担和精神负担。我们反复住院、吃药,虽然医保报销大部分,但还得自贴一部分,住院次数多了,我们的工资不能保证,成了女儿、女婿的经济负担。女儿、女婿工资不高,要筹款还房贷、承担我们治病等开支,欠下五十多万元的债务,经济上常常促襟见肘。平时,他俩要照料我们的生活,又要兼顾两个孩子的学习,严重影响了他们的工作。经常请事假,工作质量下降,所在单位领导对他们有意见。女儿还被单位主要领导约请诫勉谈话,劝请她调离单位。女婿本来可以提职的,上级组织部门考察时,单位有人说他家庭负担太重,经常工作不在状态,无精力担任领导职务,而被停止提拔任用。他们夫妻俩每天为家庭奔忙,搞得精疲力竭,加上沉重的经济负担,经常发生口角,家庭矛盾不断升级,差点离婚。我听说女儿、女婿的情况时,感到吃惊、内疚。平时,他们掩饰得很好,在我们面前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做好应该做的事,尽好儿女的责任和义务。若没有外人说,我对女儿、女婿之间发生的事还蒙在鼓里呢。

保姆四十五六岁,一眼就看出来是个能干、利索的女人。刚进门时,腼腆,轻言细语,一再表示她会尽量让老人放心的。她来自铜城城区附近的乡下,已经随进城打工丈夫租房住在城郊,两个小孩正在读大学,开销大,丈夫搞建筑难以维持家庭开销,她不得不出来找点事情做。我们请她白天十二个小时,月薪四千五百元,与我们一起吃饭。她对此很满意,做事卖力、细心,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原来暮气沉沉的家庭一下子有了生气和活力。

她把家务做完后,学着给淑贞做理疗按摩。按摩完毕再坐在我的靠椅前,陪我说话。我们摆点家常,日子过得快一些。保姆的到来,我过得轻松多了。看来,家里有个好保姆,没有什么不好。原来我的观念真的落伍了。

我的身体老是不争气,在家里平静几天,又得到医院去。如此,反反复复,肺功能一次不如一次,睡觉由平卧变成斜靠,制氧机每天二十四小时不离身。医生的结论是,肺功能衰竭不可逆转,只能越来越严重。我知道我已经走到生命的尽头,只是延绵时日而已。

淑贞病情似乎平稳一些,饮食不减,护理难度不减。有了保姆,女儿、女婿白天可以正常上班,晚上仍然与往日一样,女儿给淑贞换尿不湿、擦洗身子,女婿陪在我身旁,问这问那。

我们落到这步田地,真对不起子女,我愧疚之余想一死了之。女婿经常宽慰我,安心养息,不要想得太多,谁能保证老了不有这一天呢?女儿没说什么,默默地护理淑贞,不管多么脏、多么臭,从没一声怨言。周六、周日,保姆在家里料理家务,女婿、女儿分别推着我和淑贞到公园、广场去游玩,让我们到室外去吸收新鲜空气,晒晒太阳。我只出去了一次就不行了,因我离不开氧气机,制氧机笨重不便携带。淑贞一直由女儿按时推出推进。

冬日暖阳,风轻景明,女儿推着淑贞在公园、广场、街道缓缓地前进;淑贞迷缝着双眼看着前方,脸上偶尔闪现一丝笑容,有时养神一般闭上双眼。她们行至哪里,都吸引了大片目光。

看来,一个人在最后的岁月,再有钱也是无济于事的,没有亲情的抚慰和支撑是不堪设想的。我不敢想像没有子女在身边的日子,那会因为孤寂、无望、失助、病痛而失去生存的勇气,会失去战胜病魔的力量而放任自己渐渐走向死亡。

刚进农历腊月,制氧机已经满足不了我的需求,呼气吸气都十分费力,我再次住进医院。药物对我没有什么效果,我每时每刻都在用力呼吸,好像稍不用力,就会窒息。从此,我出不了医院,戴上呼吸机,不离输液瓶,再也回不到女儿、女婿的新居,再也看不到相濡以沫40多年的淑贞。

我知道,天真的要塌下来了。


我对我们的后事作了安排,把该移交的东西都移交给女儿、女婿。

女儿、女婿根据我的安排,花高价在天云山公墓西边斜坡最高点购买了一块能够合葬我和淑贞的墓地。墓地位置高、东西向,如同一个观景台,后面是连绵的山峰,前方是波浪似的山脉,是观看日落的理想位置,我曾在这里拍摄过日落。我是相信人有灵魂的,希望安葬在这里每天可以看到天空晚霞的灿烂,以及前方夕阳坠落的壮丽。女婿把墓地的位置、周边的环境拍成视频给我看,我非常满意。我该做事都做了,对这个世界再没什么牵挂,可以放心落意地走了。

墓地刚刚落实,我的病情急转直下。胸腔里老是像有什么东西堵塞着,又像周围有什么东西向内挤压,呼气、吸气都要抽动全身,两肋疼痛,非常难受。我说话的声音低下来,无论怎么用力,都提不高嗓音,有时他们听不清楚,把耳朵贴近我的嘴边听。我被搬到抢救室,完全依赖机械进行呼吸,各项仪器监测着我的体征,时不时发出报警声。

有三天不见女儿、女婿的影子,我感到十分诧异。平时,女儿或女婿晚上都要到医院来一次,送些我平时喜欢吃的东西,了解病情发展情况,或安排护理人员做些什么。我问护理人员我女儿、女婿都哪里去了,护理人员说,他们有事不能来,要她全权护理我。打他们的电话,他们在电话里也是同样的语气。

第三天晚上,女儿、女婿都来到床前,他们一脸憔悴,气色灰暗,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我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开始不肯说,我一再逼问,他们吞吞吐吐地说,三天前,母亲淑贞突然走了,这几天都在忙淑贞的后事。顿时,我眼泪流了下来,口里说,走了也好,她解脱了,你们也轻松了。女儿、女婿不赞成我的说法,要我控制情绪,不要想到一边去,并表示他们没有嫌侍候老人的麻烦。

当时,我难过一阵子,想通了,心里平静了。

没过几天,女儿、女婿又离开我两天。志云父亲突发疾病住进镇上医院,女儿、女婿连夜赶到那家医院。好在他父亲年龄不大,身体恢复较快,只住院三天就出院,他们才能风风火火地赶回我的身边。

老伴走后,我常常想起我那幅名叫《晚霞飞满天》的摄影作品,无论晚霞、夕阳如何绚丽,迎着夕阳走下去,都是漫漫的黑夜。我多么希望像摄影作品中的那对男女一样,与老伴携手向夕阳大踏步地走下去。有时我自言自语,“淑贞,你走时怎么不邀我一声呢?”

在我69岁生日还差3天的那一天下午,也是淑贞走后的第13天下午,我的心脏再也没有搏动的力量,停止跳动。我走的时候没有一点痛苦,没有一点声响,也没听到女儿、女婿、两个外孙撕心裂肺的呼唤,就这样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的生命终结,“我”的故事结束。但是,活人不管因逝者拖累经受多少苦难而放弃一切,还得想办法生活下去。这里,笔者得站出来对兰兰、志云后来的情况作必要交待。

翌年清明节的黄昏,满天晚霞,夕阳如血。志云带着他们的子女来到李云平、周淑贞的墓地祭扫。志云看到坟墓十分激动,一走拢墓前就“哗”的一声虔诚地跪下,频频叩首,然后跪立着。他仿佛想起什么,神情呆滞,紧盯墓碑,眼泪夺眶而出,口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半年前,志云父亲突发脑溢血成为植物人,请专人护理。接着,志云母亲查出子宫癌,在重庆一家高级医院做子宫拆除手术,清明节前还在做第五次化疗,一头华发掉得所剩无几。他们刚送走兰兰父母,接着踏上护理志云双亲之路,家庭负债猛增到一百多万元。兰兰因家庭压力过大得了抑郁症,无法正常上班,停职在家休养。志云虽然坚持照常上班,但对前景万念俱灰,已经偶尔出现神情恍惚现象。

夕阳被远山慢慢地吞噬,志云在岳父岳母幕前,一直没有站起来。两个十多岁的小孩跑到志云面前,被他狰狞的面目惊吓得大叫起来,“爸爸——爸爸”的呼唤声在天云山公墓上空回荡……



(编辑:纤手香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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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漂流叶子 : 2020/1/15 21:29:22

此小说反映了养老是一个非常难解的社会问题,尤其对独生子女就更难了。笔者对此感触多,作了一定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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