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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末的阳光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君之竹    阅读次数:3847    发布时间:2014-02-13

 

下午三点,我一个人走在街上。秋末的阳光已经变得十分柔和,空荡荡的街上没有多少车辆和行人,我看到树木已有些光秃,大片的落叶在秋风吹拂下在路旁游荡。  

我是在孙女泱泱离开后,才开始散步的。

那年泱泱四岁,她奶奶因病离开了我,也离开了泱泱。我永远不会忘记老伴儿去世的那一天,泱泱说什么也不相信奶奶已死去,她一直幼稚地认为奶奶不喜欢她了,不理她了,所以长眠不起。

我年近古稀,孤独一人,已无能力照看泱泱,儿子、儿媳也是孝心的驱使,不得不把泱泱从我身边带走,远赴澳洲。

那天,泱泱执拗着就是不走,她说她一定要在家等奶奶醒来。在一家人连哄带劝下,她的胳膊被拉扯得直直的,几乎是跐着双脚滑出了家门。那一刻,我清楚地看见泱泱一直在用手背揉着眼睛,一步一回头地看着我……

我理解泱泱,因为她和我小时候一样,同奶奶难舍难离。

在我一岁零五个月时,父亲在一次日寇扫荡时遭到了不幸。侥幸活过来的母亲由此积郁成疾,不到一年便也随夫而去,我成了孤儿。是奶奶把我揣进了她的怀抱,在泪水和血汗中渐渐把我抚养成人。我把奶奶视为母亲,她是我心目中最伟大的人。幼年时的我也一直不相信奶奶已经死去。

我是一个爱做梦的人,这一生究竟做过多少梦,即使世界上运算速度最快的计算机都无法统计,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我的梦大多都是美梦,是同奶奶在一起的梦。我曾无数次地梦见奶奶,在暖烘烘的炕头上,在飘满饭香的灶间里,在浓浓的树荫下,在绿绿的田野上……

几年来泱泱离开家时的情景一直在我脑中萦绕,无论怎样努力都挥抹不去。我好像走进了一座独山孤庙,寂寞难捱。于是,我更爱做梦,梦中常见的奶奶也渐渐被泱泱所替代。当然,梦见泱泱也是美梦。

记得有一次我的梦特别美。我站在这个城市最高的楼顶上,遥遥看见了立于悉尼歌剧院上的泱泱。我们相互招着手,她用银铃般的童音大声喊着:“爷爷,爷爷!我奶奶醒了吗?”我眼含泪花大声回答:“醒啦!醒啦!泱泱,泱泱,你快回来吧!”听说奶奶醒了,她高兴得连蹦带跳,越跳越高,恍惚中变成了一只蝴蝶,从悉尼歌剧院飘飘然地飞向大海……梦中的阳光十分灿烂。醒后,我觉得很美,美中又夹杂着一丝酸涩。

我想,走后的泱泱一定也会经常做梦,她不知多少次在“奶奶,奶奶”的喊声中惊醒,然后满屋子奔跑着寻找奶奶。

  

 

自泱泱走后,我发现散步是消磨时光的好方法,于是孤独的我开始散步。我散步喜欢沿着一条固定不变的线路:从解放路开始,左转走上胜利路,接着沿胜利路再左转走上幸福道,我一般在光秃秃的美好广场停留一会儿,然后走上阳光大道,从阳光大道再左转走回解放路,最后回到我居住的小区。

之所以选择这条线路,是因为幸福道上有我工作过三十多年的国营电子厂工人宿舍,那曾是一大片排列整齐、十分壮观的平房。每天从工人宿舍前走过,向里瞟上几眼,或遇见个熟人,聊上几句,可以回味到过去的辉煌,冲淡一点儿我对泱泱的思念。

不过,现在的国营电子厂工人宿舍已被拆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当年冒着炊烟、荡漾着笑语欢歌的工人宿舍区瞬间变成了残桓断壁、瓦砾成堆的一片废墟。

我漫不经心地走到幸福道上那片曾经的国营电子厂工人宿舍,也就是现在的那片废墟,走近了沿街一个尚未拆除、孤零零的、被当作出租屋的院落。

我耳旁突然传来一个小姑娘银铃般的叫声:“爷爷!爷爷!”

不得不停住了脚步。我扭头望去,只见一个圆脸、大眼睛、鼻子微微翘起、两腮各有一个小酒窝的小女孩儿正扶着铁栅栏门叫我。

“嗯,小姑娘,你叫我?”看见小姑娘,我心里甜甜的,有一丝亲切感,好像眼前的女孩就是我家的泱泱。

“叫爷爷有事?”我走近栅栏门,俯下身子。

“俺的小沙袋踢到外边啦,爷爷帮俺捡回来好吗?”孩子歪着小脑袋,眼里闪着渴求的眼神。

“好啊!沙袋在哪呢?”我转着圈四处寻找。

“你看,那不是吗!”小女孩从栅栏缝间伸出小手指着前方。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在路边一堆砖头旁我看见了小沙袋。当我捡起那个布满黄土的小沙袋时,突然想起,这不是六七十年代女孩子们玩跳格子游戏的沙袋吗?什么年代了,这孩子怎么还在玩这种游戏?

我把小沙袋递到女孩儿手里,顺便细细看了他几眼。她可爱的长相确实让我心生怜爱,于是我抓着栏杆,蹲在了栅栏门前。这时我才发现,两扇铁栅栏门被一条粗粗的铁链子锁锁得紧紧的。

我好奇地问:“小姑娘叫啥名字?”

“玲玲。”孩子报出自己的小名儿后突然捂了捂嘴,左右看了看,红着脸说,“妈妈不让俺告诉生人。”

我不禁笑了起来,多乖的孩子!

我往院子里瞥了一眼,听不到任何动静,看来只有玲玲自己在家,还被反锁着,我有点儿纳闷:她家大人哪去了?于是我又问:“玲玲,你爸爸妈妈呢?”

“上班去了。爸爸码砖头,妈妈刷盘子。”玲玲低着头,撅起了小嘴儿。

“玲玲几岁了?”

“四岁。”

啊!跟泱泱离开家时一样大。

“从哪来的?”

“八里铺。”

“八里铺在哪?”

“在老家。”

我“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玲玲对我的笑有点惊讶。

“你为啥不去幼儿园呢?”我继续问。

“去不起。”玲玲歪着头,翘起了下巴,“再说,俺在这儿还要等奶奶呢!”语气里显示自己并非无事可干。

“你奶奶呢?”我好奇地问。

玲玲没回答,像想起了什么事似的,突然转身就跑,到了屋门口,回过头来才说:“俺爸爸妈妈不让我跟生人说话。”说完,撩起门帘进了屋。

我不得不站起来离开,没走两步又依依不舍地朝那个破旧的房子看了一眼,只见玲玲的小脸蛋贴在玻璃窗上,一只沾满污渍的小手隔着玻璃正用力地向我摇摆。

 

 

玲玲那个脏兮兮的小沙袋一直在我眼前晃悠。

到家后,我顾不得做饭便翻箱倒柜,把泱泱留下的一件件玩具和幼儿图书统统搜集在一起,装进了一个编织袋。

夜里我照样做梦,但这夜的梦却既甜又涩。那个被反锁在家、只有小沙袋陪伴的玲玲在梦里反复出现。

次日,我吃了早饭,便一违常规,早早背起那个编织袋,手提一辆八成新的童车,直奔幸福道的破房子而去。

玲玲家租住的院子仍然被粗粗的链子锁紧紧锁着。在冷冷的铁栅栏门前我对着屋子轻轻喊了声“玲玲”。

屋门打开,帘子刷的一声被撩开,漂亮的玲玲蝴蝶般轻盈地飞了出来。亮亮的眼睛,深深的酒窝,一声甜甜的“爷爷”直入我的肺腑,让我陶醉。

“玲玲,看我给你拿啥来啦!”我急忙打开编织袋,芭比娃娃、梦幻公主、七巧板、电子琴、积木、游戏机、幼儿图书……我把一件件玩具和图书从编织袋里拿出来,通过铁栅栏缝隙塞了进去。

玲玲两只手举到肩头,眼瞪得大大的,一脸的惊喜:“爷爷,哪来的?”

“我家的,是你一个姐姐玩过的,给你啦!都给你啦!”我头也不抬,只是兴奋地往门里塞着玩具。

“姐姐?她叫啥?”

“泱泱。”

“泱泱?俺咋不认得啊?”

“你是不认得,她出国了。玲玲,来,把这些玩具全拿进屋里。”

“俺不!”玲玲突然倒退了几步,头摇得像拨浪鼓,两只小手也举在脸前摇摆,“爸爸妈妈不让俺要生人的东西!”

她虽说不要,可亮亮的眼睛却在芭比娃娃、梦幻公主以及童车上贪婪地游动。

“我不是生人啊!昨天咱不是认识了吗?”要不是隔着铁门,她站得远,我真想摸摸玲玲长着小酒窝的红脸蛋。

玲玲歪起了脑袋,眼眨巴着。

“爷爷不是给你捡过小沙袋吗?嗯,还记得吗?”

“记得,夜里妈妈跟俺说这个爷爷不是坏人。”玲玲的眼里透着信任。

“那我不是生人了吧!”

“可——可——可俺才见过你一回啊!”

“一回生两回熟,这是第二次见面了,我们不是熟了吗?”

玲玲频频点着头,笑眯眯地看着那堆玩具。

“好,快把玩具都拿到屋里!”我心里甜滋滋的,好像喝了蜜。

玲玲恨不得一次就把玩具全抱走,拿起一件塞进怀里,怀里的另一件又掉在地上,又塞一件,又掉一件……来回折腾了几次,见一次实在抱不走,这才先捡她最喜欢的几个抱进了屋,然后又小跑着出来抱第二次……

等她把玩具都抱了进去,这才折回来礼貌地对我说:“谢谢爷爷!”

玲玲的身子紧贴住了栅栏门,显然对我已毫无戒意。我终于双手捧住了她圆圆的、红红的、嫩嫩的、长着酒窝的小脸蛋儿。

实在不愿离开可爱的玲玲,我搬起墙根几块砖头,摞在铁门旁,坐了下来。

“玲玲,你奶奶哪天来啊?”

“俺奶奶死了。”好像触到了她的伤心处,玲玲的嘴角向下弯了一下,低下头,鼻翅开始抽动。

怎么又是一个去了世的奶奶?我大吃一惊,摸着孩子的头诧异地问:“你不是在等……”

“俺奶奶还会活过来的!”没等我说完,玲玲抬起头,擦了擦眼睛,抢着说,“俺二爷爷说了,只要俺听话,乖乖跟爸爸妈妈进城,奶奶就能活过来,就会来接俺。”她语气里带着肯定。

又一个同我、同泱泱一样,一直在盼着奶奶活过来的孩子!我心里痛痛的,眼睛湿湿的。这无形中更拉近了我和玲玲的距离。

我努力压抑着,总算没让老泪流出来。我不得不违心地点着头,顺着玲玲说:“是,奶奶会活过来的,只要玲玲听话。”

“俺听话了呀!跟爸爸妈妈到城里来了呀!可俺奶奶咋还没活过来,咋还不来接俺呢?”

“奶奶会来的,会来的……”我实在控制不住自己,扭过头,背着玲玲,任老泪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

 

 

几天来,我的心极不平静。虽然玲玲收下了玩具,可以告别那个脏兮兮的小沙袋,我略感欣慰,但想起她最后说的那句话,仍让我心里隐隐作痛。

夜来临,我倒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毫无睡意。翻身起来,打开儿子临走前给我买的电脑上网,屏幕上立刻跳出乌七八糟的画面,让我不敢睁眼;打开电视,来回变换着频道,一个个矫揉造作、扭捏百态的形象,令我生厌;拿本书看吧,专业书对我已失去意义,文艺类的又都是男盗女娼的故事……

百无聊赖,唯有玲玲的圆脸蛋、翘鼻子、小酒窝在眼前徘徊。我相信缘分,而缘分需要偶遇,我跟玲玲的偶遇可能带来的就是缘分。

时已六点,我给自己下了命令:做饭!

看了看冰箱,没有什么菜可做,只好又拿出一袋方便面。

自老伴去世,儿子三口出国,我的饭食已毫无规律,常常拿方便面充饥。即使心血来潮做了饭,孤零零的我怎么也提不起食欲。有时散步回来,懒得回家动火,便在楼下吃碗拉面或买两个烧饼对付。也有时,我的邻居——或王嫂,或李婶,或葛奶奶——可能是可怜我吧,给我送来或一碗饺子,或几个包子,或两张烙饼,说让我解馋。其实她们并不了解我,我要是有馋的感觉不就好了吗?

夜里,既不会打麻将、玩扑克,也不会下棋的我只能独自在家守夜。唯一盼的就是早早进入梦乡,做个美梦。

电话响起,儿子打来了越洋电话,我这才想起今天是周末。儿子说过几句重复了多次的“注意身体,要吃好睡好”之后便把电话递给了泱泱。

“爷爷,还没睡觉?”再熟悉不过的银铃般的声音。

我立刻来了精神:“没呢,还早。玲玲想爷爷吗?”

“想啊!”毕竟泱泱又大了几岁,她不再提未睡醒的奶奶,“爷爷,你来澳洲吧,这里可好了!”

“爷爷老了,去不了了。泱泱,那儿的小学好吗?”

“好啊!到处是鲜花,草地绿茸茸的,可漂亮了!”

“泱泱,要注意安全,上学放学过马路一定要小心汽车,啊!”这句嘱咐我已重复过多次。

“爷爷——”泱泱把爷爷二字拉得很长,带着些许不耐烦的口气,“这里有校车,很安全的,Don’tworry!”

……

可能是我敏感,我从泱泱说话的语气中嗅到了一点儿应付的味道,她同我的感情似乎在渐行渐远。

儿子和泱泱的电话没有激起我兴奋的波澜,心里倒生出一丝隐痛。这夜没有梦,我又一次失眠了。

一旦失眠就很难改变,即使采取数羊、听钟摆摆动等措施都无济于事。静不下来的大脑不可能空白,必定会被这样那样的景象占领。那夜占领我大脑的景象不是山不是水,不是花不是草,却是三个人:一会儿我奶奶,一会儿泱泱,一会儿又换成了玲玲,反反复复,无休无止。

想到奶奶就想到了我的童年,那时即使贫穷却充满欢乐,不记得有过苦恼和悲伤。夜里,我可以躺在奶奶身边,在纺车嗡嗡声的伴奏下听奶奶讲故事,听奶奶哼小曲儿,听着听着就进入甜甜的梦乡,从未记得受过失眠的折磨。

想到泱泱就想到她在家时的欢乐时光。那时,“爷爷奶奶”铜铃般的叫声不绝于耳,家里充满着欢声笑语。在欢声笑语中,我似乎年轻了许多,活得有滋有味。而现在,当我散步回来,看到的却是空荡荡的厅,冷冰冰的屋,一个死气沉沉的家。也是老伴没有福气,早早离我而去,若她还健在,即使泱泱出国,家里也不至于如此冷清,如此毫无生气。我怀疑这样下去,我会变成聋子和哑巴,甚至很快会死去。

想到玲玲,那扇冷冰冰的铁栅栏门和又硬又粗的链子锁立刻出现在眼前。紧紧锁着的院落颇似一所监狱,把玲玲牢牢地关在里面,与世隔绝。她毕竟才是四岁的孩童,像一株刚刚出土的嫩芽,需要水分,需要阳光。她会被关到何时?会被关成啥模样?我难以想象,也不敢想象。

我开始责怪她的父母,何必出来打工,就为挣那点儿血汗钱?可那点儿钱却会导致女儿心灵多大的创伤?城市有什么好,哪如在家乡?即使清贫,却能享受天伦之乐、田园风光以及孩子的茁壮成长啊!

我感到惴惴不安。我要找她父母谈谈,指出他们的行为是剥夺孩子的自由,是对玲玲的精神摧残,在某种意义上讲就是犯罪!

 

 

终于熬到了天亮,我连早饭也顾不得吃,直奔幸福道而去。

尽管不是通常的散步,但我仍然沿着那条固定不变的线路奔走:从解放路开始,左转走上胜利路,接着沿胜利路走到幸福道。

八点前赶到了幸福道上那座熟悉的破旧院落。我无暇顾及其它,急急向院里喊道:“玲玲,玲玲!”

没有动静。

我继续喊叫:“玲玲,玲玲,爷爷来啦!”

仍无回应。我纳闷,孩子哪去了?我转着身子四处搜寻,无踪无影。看了看院门,哦,换锁了!那把铁链子锁不见了,代之以手掌大的一把铁锁,并有铁蒺藜缠绕在铁门之上。望望屋子,门帘已摘走,门上也有一把铁锁;两根臂腕粗的木棍交叉钉在窗户上……

显然已人去屋空。

不能就此离开,倔强的脾气驱使我必须打听到玲玲的下落。

我左顾右盼,凡从此路过的人我都走上前去礼貌地打听,结果是没有一个答复能让我满意。

一辆锃光瓦亮的黑色轿车从对面一个胡同里开了出来,看来就住在附近。我不知道轿车是什么牌子,因为我除了知道“解放”牌外,对其它牌子一无所知。我总觉得现在的汽车牌子五花八门、生涩拗口、费解难记,比我的电子学名词还难以记忆。弄清它的牌子毫无意义,我只需知道玲玲的去向。我挡在马路中间,那辆车几乎擦着我的腿嘎然而止。车门处探出了半个身子,狠狠地骂道:“你找死啊!”

我闪到路旁,弯下腰礼貌地问道:“对不起师傅!请问您知道不知道这家人哪去了?”

“他哪去了关我屁事!”一个留着平头、满脸横肉的中年人愤愤地回答。

我脸带微笑:“不是管您……是管我屁事,我想打听一下他们的去向。”

“他妈的,不肯预付房租,让我赶走了。”说完,他在我身上扫了几眼,口气里带着讥讽,“怎么,你老替他预付房租?”

“……”我无言以对。

“那不就得了!瞧你也没有这个风格。”说完,轿车在一溜黄尘中扬长而去。

我还是不死心,踩着砖头瓦块、杂草垃圾走进废墟里另两家残垣断壁的旧房子。

或许是一夜未眠,我精神有点恍惚,在恍惚中大脑回到了从前。

国营电子厂曾是那么庞大,那么兴旺,那么辉煌,身为国营大厂的职工走起路来昂首阔步,完全是一副国家主人的模样,脸上无时不挂着自豪和骄傲的表情。每当别人问起“哪个单位的?”他们都会响当当地回答:“国电的”。问者定会翘起大拇指,投以羡慕的目光。

一天,我散步到了幸福道工人宿舍,忽然看到三五成群的职工在议论纷纷。他们个个垂头丧气,满脸无奈。一打听才知道工厂已全面停产,大多数职工成了下岗工人。我十分惊讶,哪能呢?国营大厂、产业支柱啊!

又有一天我再次散步到了幸福道宿舍区,看见沿街的房子几乎全改成了门脸,分别挂起了小卖部、小吃部、台球室、洗头房、足屋……等等招牌,那段幸福道俨然变成了一条繁华的商业街。

不知又过了多少日子,我又看到了一道新的风景线:宿舍区房子墙上都刷上了一个大大的“拆”字,街旁的商铺全贴上了或“搬迁停业”或“停业大甩卖”的告示。一问,才知这片地块已被政府出卖给了房地产开发商,排排平房即将全部拆除,由开发商建造高八十多层的什么“写字楼”。估计到死我也弄不明白,“写字楼”这个名称的来历……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一个好端端的、引以自豪的国营大厂怎么说垮就垮了呢?在此居住了多年的职工们居然都搬了出去,得到的仅仅是微乎其微的补偿,难怪职工们会多次集体上访。

又不知过了几多岁月,我发现那片宿舍已被拆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当年冒着炊烟、荡漾着笑语欢歌的工人宿舍区瞬间变成了残桓断壁、瓦砾成堆的一片废墟。偶有几家所谓“钉子户”即使坚守到了最后,也不得不在武威面前屈服,乖乖搬走,否则也只能遭到铲车一掘,房倒屋塌,连件像样的东西也拿不出来的命运。

“钉子户”最终还是走了,但因过了铲车大规模铲除的时段,“钉子户”留下的孤零零的房子以及院子里的一棵或石榴或葡萄的树木还在那里坚守,还苟延残喘地显露着曾经的家园模样。这仅剩的几家未拆完的房子变成了某些人的出租屋,继续创造着它的剩余价值……

一根半埋半露的电线把我绊了个趔趄,我激灵了一下,继续小心翼翼地朝着那两家残破的房子走去。

很幸运,这两家房里都有人在,说话也很客气。不过,结果却让我扫兴:一家回答“不晓得!”另一家答复“俄(我)不知道!”

我失望地走了出来。

触景生情,不能不让我又想起从前。记得那时,我一旦有机会走进这片宿舍,会有多少熟悉的面孔笑脸相迎?赶上吃饭的时候,有的同事会热情地把我拉进家门,然后站在门口喊几声“卢工来啦!”喊声落处,会“哗”地涌进几个人来,有的提着酒瓶,有的端着菜盘,有的拿着花生米,甚至有的会拿来一包酱牛肉。热热闹闹,无话不谈,一醉方休……可如今,嗨!我不得不冷落地、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废墟里走了出来。

 

 

几天来我为找到玲玲,可以说是绞尽脑汁,费尽了心机。

我找过幸福道派出所,也拜访过幸福道社区委员会,均无所获。心里不免埋怨:幸福道啊幸福道,怎么如此吝啬?你倒是给我一点幸福啊!哪怕一点点儿也好。

我无法找到玲玲,不得不善罢甘休。

人总是要活下去的,饭还得吃,步还得散,觉还得睡,梦还要做,生活还得继续。我又恢复了以往单调的生活节奏。

单调的生活让我进一步体会到了“梦是个好东西”这句名言,尽管梦不是“东西”。我能在梦中见到我想见的亲人、朋友、熟人,让孤独的生活不再孤独;我可以在梦中体验或重复体验曾经的和未经的丰富多彩的生活,让寂寞不再寂寞。

奶奶在我的梦中已渐渐退去,我想老人家可能已经转世,灵魂已不在空中游荡;泱泱仍在我的梦中占有一席之地,我常梦到她在澳洲同爸爸妈妈在一起的愉快生活,尽管梦中的景物仍然是我熟悉的中国;新识的玲玲开始占据我大部分的梦境,但此类的梦却少有甜蜜多是苦涩。

我仍然坚持天天散步,路线依旧。唯一不同的是,每走过幸福道玲玲住过的房子,我会稍作停留,听听里面有无动静,看看门窗是否打开,幻想再次能看到她活泼的蹦跳,银铃般的童声。

玲玲再也没有回到幸福道那个破落的院落。我梦到她终于等到了重新活过来的奶奶,同奶奶、爸爸和妈妈一起回到了位于八里铺的老家,又过起了她熟悉的、同我小时候跟着奶奶一样的田园生活。

临走前,玲玲拉着奶奶的手,执拗地想再多等一会儿,她盼着那位给过她无数玩具的爷爷很快出现,好同她进入这座城市以来唯一相识的生人说声再见……

这是我近来重复做了无数次的美梦。

美梦确实能唤起生活的乐趣,玲玲见到奶奶并同家人返回八里铺的梦着实让我兴奋了一阵子。

那天,在我回味美梦的时侯突然食欲大增,居然馋起红烧肉来。这是长久以来所没有过的,我自然要一饱口福,于是兴致勃勃地走进了一家大型超市。

超市,顾名思义是超级市场,吃的、穿的、用的、看的一应俱全。至于价格我是不会顾及的,因我对物价从不关心、一无所知,没有对比,讨价还价自然没有底气,所以一直以来不敢光顾小摊小贩,免得自找气受。

很长时间没有光顾这家超市了,一走进去,便眼花缭乱。顾客手推的购物车差不多都装得满满当当,似乎大家很有钱,钱多得没处花似的。我在二楼食品部买完了带皮五花肉、桂皮、香叶等做红烧肉的必须品,忽然想起家里没有卫生纸了,昨天、今天已经撕了两张报纸,不能再继续凑合下去,于是便推着购物车乘扶梯到了三楼。

我买东西十分快捷,要买什么便直奔什么柜台,决不顾及其它。这和我老伴截然不同,她即使没有购物计划,只要进了商店,就会没完没了地逛来逛去,理由是“不逛怎么会发现要买什么?”

当我推着购物车漫不经心地经过“儿童乐园”和超市书店,直奔纸制品货架而去时,突然身后传来了一声“爷爷”的喊声,让我一愣。这喊声十分熟悉,如银铃般好听。我急忙回头望去,只见玲玲像蝴蝶般轻盈地飞了过来。我惊喜异常,甩掉购物车便迎上前去,把玲玲紧紧抱了起来,眼里泛起了激动的泪花。

“玲玲,你怎么到这来啦?”

“妈妈让俺在这儿看书,陪小朋友们玩。”还是圆脸,翘鼻子,小酒窝。看得出,见到我她非常高兴,小脸笑得像一朵盛开的玫瑰花。

“跟你妈妈来买东西?”我左右望了望,想知道哪位是她妈妈,但身边没一个行为举止像是她妈妈的人。

“不!”玲玲摇着头。

“谁领你到这儿来的?”我不明白玲玲的意思。

“妈妈啊!”

“那你妈妈呢?”

“妈妈上班去了呀!”

“就你自己在这儿?”我越听越糊涂,难以相信。

“不啊,爷爷你看,好多小朋友呢!”玲玲伸出小手,指着游乐场。

儿童游乐场的确有五六个小朋友在玩各种玩具,也有几个孩子在摆着各种儿童读物的台前翻着画册。

超市里货架林立,满满当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各式各样的顾客推着购物车在货架空档里穿来穿去。我突然为玲玲的安全担起心来:“这怎么行?你丢了到哪找去?”

玲玲却显出很认真的样子:“妈妈告诉俺不能乱跑,就在有玩具和小人书的地方玩。”说完,她把脸贴近我,小嘴对着我耳朵,神秘地说,“妈妈说了,在这玩儿不花钱,谁也不认识谁。”

我心里酸酸的,轻轻摇了摇头,按了按玲玲的翘鼻子,苦笑着说:“亏你妈想得出来!”

我把玲玲放了下来,想买点儿食品给她吃。望了望游乐场,发现没有一个孩子在吃东西,甚至连喝水的也没有。我这才明白,在超市里是不能喝水吃东西的,因为会带来偷窃的嫌疑。

给玲玲买点儿什么呢?买任何东西必须结完帐才属于自己,而结完帐后就得离开超市,但又不知道她妈妈何时来接她,没有办法,只能在这儿等待。我只好拉着玲玲走到书案前,拿起一本叫《小老鼠》的幼儿读物,坐到了长椅上让玲玲翻看。玲玲高兴地一页一页地翻,我则一页一页地给她讲。讲完了《小老鼠》,玲玲又跑过去换了一本《字宝宝》。好啊!我开始教她识字。没多会儿,她竟学会了十个字,这让我很吃惊,心里不仅赞叹:这孩子很有悟性,多聪明!

一次不能学得太多,贪多嚼不烂。我让玲玲放回去再换一本。她站起来刚要往书案走,突然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大声叫了起来:“奶奶!奶奶!”边叫边朝着服装区跑去。

怎么可能?她奶奶已经死了,死了的人是不能复生的。玲玲一定是认错人了。我赶忙追去。

超市里货架纵横交错、人群熙熙攘攘。只见玲玲在货架间、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嘴里不停地哭喊着“奶奶!奶奶!”“你等等俺!”“俺在这儿呢!”。

我哪跑得动?跑了几步便气喘吁吁,只能焦急地站在原地望着她,时不时地喊道:“玲玲,别跑!别跑!”

购物的人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惊慌地四处张望。

矮小的玲玲很快便淹没在人群里。

我磕磕绊绊地跟着她,她不断从我的视野里消失,我只能从“奶奶,奶奶”的喊声里判断她的位置。

突然,玲玲在扶梯口出现。

我大喊着“玲玲,小心!”慌忙赶了过去。好在几个售货员阿姨也跑上了扶梯,把她拦在怀里,玲玲这才不至于翻滚下去。

也许“奶奶”在她视野中已经消失,玲玲不再喊叫,但仍甩开售货员阿姨,执着地在二楼寻找了一遍……

当我追到楼外时,只见玲玲在空旷的广场转着圈地四处张望,眼泪在她红嫩的脸蛋上哗哗流淌。

“玲玲!”像看到了失而复得的宝贝,我快步上前紧紧把她搂在怀里,生怕再次失去。我为她擦了擦眼泪,心痛地安慰,“别找了,那不是你奶奶。”

“就是俺奶奶!”她坚信不疑的样子让我心颤。

“奶奶哪去了呢?”玲玲“呜呜”地大哭起来,“俺奶奶不要我了!”

哭声几乎要把我的心震碎。

 

 

我不知如何安慰玲玲那颗伤痛的心。

“玲玲,跟爷爷去吃肯德基好吗?”

“不!俺不饿。”

“那咱们去吃冰激凌?”

“不!俺要等妈妈。”对面楼顶上的大钟响了两下。

“你妈妈要来接你?”

“给俺送饭。”

想不到,下午两点是妈妈给玲玲送饭的时刻。正好,我也很想见她妈妈。我买了一罐可乐,打开后递给玲玲。她像一只在沙漠里跋涉了半天的小羊,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了大半罐。

“妈妈!”

“玲玲!”一个三十来岁、戴着白帽、围着围裙、手里拿着饭盒的女人走了过来。

“你就是玲玲的妈妈?”我以质问的口气把妈妈二字说得很重。

“是啊!咋了?”玲玲妈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玲玲,一脸茫然。

“有你这样当妈妈的吗?啊!”刚才超市里的那场惊吓几乎全转换成了怒火,向着玲玲妈妈用力喷射。

“爷爷!”玲玲拉住我的手,很害怕的样子。

“哦,您就是送玲玲玩具的那位大爷?”妈妈对我没有丝毫怨怒,脸上露出了感激的微笑。

“你先是把孩子锁在家,现在又让她孤零零地在超市玩,你能放心?”那时刻,我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眼球从眼眶里凸了出来,手指差点挨到她的鼻尖,“你不怕孩子出事?不怕被坏人骗走?”

“大爷,这是咋啦?”玲玲妈妈拍着我的胳膊,和善地说,“别生气,大爷,消消火。”

“她才是个四岁的孩子,你的行为无异于犯罪,知道吗?”见她很和气,我的怒火也在渐渐消散。

“大爷,我知道你这是为玲玲好,可俺有啥法子呢?”

“我明白你们是为了省钱,可为了省钱也不能把玲玲的性命当儿戏啊?”我摸着玲玲的头,呼出了一口长气,“还好,没出事,否则,你们当爸妈的会后悔一辈子!”

我把刚才玲玲找奶奶的经过说了一遍,妈妈大怒,啪的一声,打了玲玲一个耳光:“叫你别乱跑,就是不听话,气死俺了!”

玲玲捂着被打痛的脸,委屈地说:“俺看见奶奶了,她推着车买东西。真的!”

我赶紧护住玲玲,瞪着她妈妈,斥责道:“不能打孩子!这不怨玲玲。”

原来,自被那个开豪华轿车的中年人从幸福道旧房子赶出来后,夫妻二人就搬进了一个没有院子的独屋,妈妈正好也换了一家饭馆打工。这个饭馆紧邻大型超市,她看到好些孩子在超市里的儿童游乐场玩,旁边还有书看,又不收钱,谁也不认识谁,就采取了一个既省钱又不让孩子孤单的办法:每天上午九点妈妈上班前把玲玲带进超市,嘱咐过不要乱跑后就去上班,等对面楼顶的大钟敲响两点时,玲玲会走出超市等妈妈送饭。吃完饭自己又跑回超市。一直玩到下午六点半,在建筑工地上班的爸爸下了班再到超市把玲玲领走……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大爷!”玲玲妈妈眼圈有点发红。

“这不是办法!”我说,“长久不了。”

“先凑合着吧,过一天算一天。”妈妈叹了口气。

“不行!玲玲的安全不能凑合。”

“大爷,不凑合又咋办呢?”她满脸无奈。

是啊,不凑合又能咋办?我一筹莫展,只好跟她们告了别,沮丧地回了家。

这一夜注定又是个不眠之夜,或者是做恶梦的一夜。管它呢,我孑然一身,没人管我,我也不会影响别人,有充分的自由空间。

果然,大概到凌晨三点左右我才入眠。没想到的是不仅没有做恶梦,反而做了一个特殊的美梦,美得无法形容。

我梦见玲玲长高了,成大人了。她穿着中国特级大师设计的蓝花旗袍,臂挎带有熊猫图案的坤包,神采奕奕地走出机舱,站在舷梯口微笑着向迎接她的外国元首招手致意;

她同欧盟主席举行会谈,驳斥欧盟进口限制政策,大谈发展中欧贸易是双利双赢;

她在美国白宫前草坪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讲。之后由奥巴马陪同,迈着豪迈的步伐走进白宫;

她矗立船头,绕钓鱼岛视察一週,手擎五星红旗插在钓鱼岛最高处,并以犀利的语言驳斥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庄严宣布钓鱼岛历来就是中国领土,不允许任何人侵犯。

她在中南海召开记者招待会,侃侃而谈中国的强国富民政策。

她风度翩翩、气质不凡,所到之处,立刻轰动。人们争先恐后,蜂拥而至,都想一睹中国女领导人的风采。各大报刊争相报道,掀起了一股中国热。

她还单独接见了我,仍然以银铃般的声音亲切地叫着我“爷爷,爷爷!”她感激我在她四岁时送给了她那么多玩具、图书,让她较早跨入了智力开发和思想启蒙的殿堂。

……

何等的好梦、美梦!我醒后激动得心潮澎湃,热泪盈眶。

我反复回忆梦中情景,仔细咀嚼梦中滋味,尽情享受美梦带给我的幸福和欢乐。

梦虽虚幻,却让我萌生了期望:玲玲聪明伶俐、重情重义,只要认真培养,只要给她足够的水分和阳光,她完全有可能成为一名领袖人物,成为中国的铁娘子,成为中国的默克尔。

“好苗子一定能长成好庄稼。”这是小时候奶奶给我说过的一句话。奶奶说过的话,在我心目中都是真理。玲玲就是一棵好苗子,只要认真培养,她一定会成为国家栋梁。

我油然升起了一种使命感:我要培育这棵好苗子,我要把玲玲带起来,决不能让她在贫瘠的土地上慢慢枯萎。

我豪迈地挺起胸膛:多么伟大,多么神圣!这个伟大而神圣的使命就要由我来担当,何等光荣!

 

 

上午九点之前,我准时来到大型超市前广场。

不多会儿,玲玲跟着妈妈,一蹦一跳地也走了过来。我看了看对面楼顶的大钟,差一刻九点。

我迎了上去。

玲玲看到我后,撒开妈妈的手,边叫着爷爷边跑了过来。

我弯下腰,顺势把她抱起,在她红扑扑的脸蛋上亲了一下。

“你好,大爷!”她妈妈仍然十分客气。

“您好!”

和她妈妈打过招呼,我便直截了当地说:“把玲玲交给我吧!”

“交给大爷?”妈妈眼睛睁得大大的,很吃惊的样子。

“对,交给我,由我来替你们带孩子。”

“大爷家里都有谁呀?”

“就我孤老头子一人”

“那不行!大爷这么大年纪了,一人带孩子受不了,不能给你添累赘。”她断然拒绝。

“不是累赘,我喜欢玲玲,她还能陪陪我呢!”

玲玲高兴地跳了起来,甩着妈妈的手似哀求一般:“俺愿意跟爷爷玩。俺去,俺去!”

妈妈看了看玲玲,又看了看我,有点儿心动,直率地问:“大爷说吧,啥价?多了俺可付不起。”

“一分钱不要,如果您同意的话我还可以管吃管住。”

妈妈一脸惊讶:“这怎么行?”

“我有退休金,儿子还时不时地寄点儿回来,够花的。”

“哪能让大爷白替俺带孩子?”

“不是白带,玲玲还能陪我,知道吗?这叫各有所需。”

玲玲歪着脑袋,一脸认真:“俺好好陪爷爷玩,不让爷爷生气。妈妈,俺愿意!”

 

 

自从有了玲玲,冷清的家又有了生气,我的生活也再次充满阳光。

玲玲到我家的第二天,我就到超市买了肉和各种佐料,补上了那次未吃成红烧肉的缺憾。玲玲长这么大可能还是第一次吃红烧肉,吃得那样香甜,吃相那么可爱,我心里的美无法形容。

可以说,玲玲自到了我家才算是真正过起了城里人的生活。她比我幸运多了,我上大学时才进城,才和城里人一样享受到同等待遇。

玲玲的到来,打破了我原来的生活节奏,我的生活紧张了起来,时钟好像走得也快了许多。

玲玲很乖巧,没多久就学会了说普通话,学会了上网,在网上看童话剧,学跳舞,学唱歌。家里的空气不再凝滞,充满了欢歌笑语。这笑声、歌声也不断溢出家门,在楼道里甚至整个小区荡漾。邻居的王姐、李婶、葛奶奶听到笑声、歌声,也常进来串门,或给玲玲送点儿糖果一类的小吃,或陪玲玲说说话,玩一会儿。

渐渐地,玲玲把这个家几乎当成了自己的家,随心所欲,无所顾忌。不愿回去时,就在这儿过夜,让我帮她洗澡,换衣服……她已经把我看成了她的亲爷爷。

有时看了电视里的少儿节目,玲玲触景生情,会想起她的奶奶。突然问我:“爷爷,你有奶奶吗?”

我说:“有啊!人人都有奶奶。”

“那你奶奶呢?”

“我奶奶早就死了。”

“我奶奶也死了,可还会活过来的。你奶奶能活过来吗?”玲玲歪着小脑袋,很认真的样子。

“我奶奶活不过来了,她太老了。”我一本正经地回答。

“爷爷,我听话吗?”

“听话,玲玲是最听话的好孩子。”

“那我奶奶咋还不来接我呢?”说着,眼圈居然红了起来。

我不忍心让她失去这份童真,愿她和我小时候一样,把这个梦维持得越久越好。

 

 

冬季来临,西北风呼呼地刮着,落叶在小区的甬道上、楼门口、草坪里滚来滚去。街上的花木和绿篱已用塑料布围得严严实实,塑料布在风中啪啪作响。

暖气已供,家里到处温暖如春,而玲玲她爸爸妈妈那里连一个蜂窝煤炉子也要在晚饭后封火。我怕孩子挨冻,坚持让她一个星期才回去一次。

玲玲已学会了不少字,那本《字宝宝》启蒙读物的前半部已会念会写。我又给她买了一本《白雪公主》,她喜欢得爱不释手,虽大部分的字不认识,但故事却能从头讲到尾,十分熟悉。每次回她家时也要带去,说是要讲给她爸爸妈妈听。

周六晚九点,儿子从澳洲打来电话,说完例行的问候和嘱咐后,他突然问:“玲玲不在家?”他早已从我嘴里知道了关于玲玲的消息。

“回她爸爸妈妈那儿去了。”我回答。

“爸!”儿子的语气很郑重,“玲玲老在咱家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没等他说完,我立刻质问。

“毕竟是人家的孩子,还是个女孩子。”儿子的语气开始缓和。

“你小子话里有话啊!”我开始生气,“人家的孩子怎么了?女孩子怎么了?”

“爸,您有泱泱啊!”

“我是有泱泱,可你爸爸看得见摸得着吗?啊?”

“爸,你要是寂寞,要不然就来澳洲。”

“我不去!”我语气强硬,“到了那儿语言不通,爸爸就是聋子、瞎子,知道不?”

“爸,要不——要不——”儿子吞吞吐吐,“要不,您就再找个老伴儿。”

“你放屁!”我大火特火,“我要是想找,还能等到现在?怎么,你们嫌我累赘了是吗?”

“爸,你别火啊!我这不是跟您商量吗?”

“没有商量的余地,玲玲跟着我挺好!”啪的一声我把话筒狠狠地按在电话机上。

冬季的夜静寂而漫长。这个静寂而漫长的冬夜注定会让我做无数个恶梦,起码不是我希望的梦。但今晚却一夜无梦,因为失眠了。和每次对儿子发完火之后一样,我再次陷入懊悔和自责之中。

发什么火呀?怎么不能克制?那是你的儿子啊,他不是为你好吗?为何不耐下心来给儿子解释清楚呢?

可又想,泱泱是泱泱,玲玲是玲玲,泱泱和玲玲不能等同。这本来就是个十分浅显的道理,儿子应该明白啊!还用得着我去解释吗……

儿子对我是不是有所误解?他好像话里有话,否则为何说出“还是个女孩子”、“再找个老伴”的无稽之谈?是儿子误解,还是儿妻,甚或泱泱?嗨!管他谁呢,毕竟是自己的孩子,有意见也罢,误解也罢,总归不是外人,不会结下解不开的疙瘩。

自这次电话后的日子里我做了不少梦,疙疙瘩瘩的梦,或许是梦或许不是,但愿是梦。

玲玲晚上不再住在我家,她妈坚持每天都要接走。玲玲说她愿意住,可她妈妈不让她住。“我要听妈妈的话,要不奶奶就活不过来了,我也不能回八里铺了!”玲玲说出了无可反驳的理由。

我理解她妈妈,毕竟是亲生母亲,母女永远都不愿分离,哪怕一分一秒。我也理解玲玲,因她还在做着奶奶那个梦。

好些日子不见王姐、李婶和葛奶奶来串门了,可能是怕冷都紧关着大门的缘故吧。玲玲倒忘不了她们,还时不时地到她们家去玩。

有次玲玲拿着葛奶奶给的一块烤山芋,闷闷不乐地回了家。我问她怎么啦,为啥不高兴?玲玲说:“葛奶奶让我要小心爷爷,别让爷爷抱我、搂我、亲我。”她一下子扑倒在我的怀里,眼睛瞪着我,“爷爷,为什么呢?”

童言无忌,我相信玲玲不会撒谎。可我无法回答孩子,是啊,为什么呢?我摇了摇头,摊了摊手。

晚上,气象预报说,未来两天本市有中到大雪。早晨起来,我立刻去超市买菜,怕的是雪后无法出门。当我刚走出小区,转过一个墙角时,看到了前面的王姐、李婶和葛奶奶。看来她们也是因同样的原因结伴去超市的。可她们速度缓慢,边走边嘀咕,神神秘秘的。我不敢靠近,只能尾随。我虽老矣,但听力尚可,她们的议论我大致能听清,起码下面几句话我听得是一清二楚。

王姐说:“变态!”

李婶说:“恋童!”

葛奶奶说:“老不正经!”

李婶又说:“得想法告诉玲玲妈妈,这样下去不仅毁了孩子,连卢大爷的脸面也丢尽了。”

王姐又说:“前天她妈来接玲玲时,我侧面提醒了一下,谁知她能不能领会?”

……我脑子立刻脹了起来,其余的话再也听不进去。

“唾沫星子能淹死人”的俗语我不是不懂,我也明白谣言确能惑众。我无心再去买菜,感到头重脚轻,踉踉跄跄地折返家里,一头栽倒在了沙发上。

“变态”、“恋童”和“老不正经”字数不多却句句沉重。联想到以前葛奶奶对玲玲的提醒,这几句话毫无疑问是在说我。我怎么也不理解,一辈子连一个脏字都没说过的我,在她们眼里竟然变了态,变成了一个恋女童的老不正经。

我细细梳理着我对玲玲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没有找到哪怕一丝的邪念和不轨,更坚信了我对玲玲的关爱是纯洁的,高尚的,还有使命感的神圣。即使有点让她陪陪我的私心,哪来的变态?哪来的恋童?我又怎么不正经来着?

我突然回忆起儿子那次电话,他是在提醒我啊,多么及时!可惜我对世俗的了解还不如儿子。

邻居们的几句话像一座大山倾倒在身上,我被压成了一团肉饼,喘不过气来;又像是几把利剑直插我的心脏,让我痛不欲生。

我在沙发上躺了一个多钟头,心跳稍微平缓了一些,睁开眼看了看挂钟,差十分九点,玲玲就要来了。

不能让玲玲看到爷爷这样沮丧的神态,更不能在她纯洁无暇的心里留下任何阴影。我不得不强打精神,挣扎着站了起来,用冷水冲了冲脸,擦了擦红肿的眼睛。

突然电话铃响起,我哆嗦着拿起话筒,是玲玲的妈妈:“大爷,天气预报说要下大雪,路不好走,玲玲就不去你那儿了,啥时候去过几天再说吧!”

我有气无力地答了声“好吧”,再也没多说一个字。

我能说什么呢?想起王嫂、李婶和葛奶奶的话,我自然明白她不让玲玲来的理由,大雪仅仅是个借口。我有了思想准备:这场大雪把玲玲走进我家的路已彻底堵死。

次日,天亮得很晚,黑云压顶。天气预报准确无误,不一会儿便大雪纷纷。

我在床上躺了一天,眼巴巴地望了一天窗外飞舞的雪花。

不清楚在家里独自闷了多少日,因我一直深沉于梦中。也不知是雪后的第几天,我踏着厚厚的积雪又开始散步,这可能是我今生最后的一次散步。

还是下午三点,我一个人独自走在街上。懒洋洋的阳光在白雪反衬下有点儿刺眼,空荡荡的街上没有多少车辆和行人,我看到几只麻雀卷缩在干巴巴的树枝上。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湿滑的雪路上,满眼的白雪皑皑,满眼的冷清寂寥,满眼的空旷迷蒙。

终于走到了幸福道那座破落的院落。门依旧,屋依旧,窗子依旧。北风呼啸,铁栅栏门咣当作响;阳光惨淡,房檐上雪水滴答。再也看不见那蝴蝶般轻盈的身影,听不到那银铃般的朗朗笑声。

阵阵寒风袭来,吹得我瑟瑟发抖,我不得不缩起脖颈,拉紧衣领,眯缝着眼凝视,痴痴地,一眼不眨地。

我的大脑混混沌沌,似梦非梦。

 

【编辑:杨汝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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