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面条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罗昌国    阅读次数：6136    发布时间：2015-01-08

小时候读书，学校在三公里之外的公社所在地。

每天清晨，每当我还在睡梦中，母亲急匆匆走进来，一只大手揪住被子一提，丢到床的另一头。一股冷风马上袭来，我打了一个激灵，蜷缩成一团。母亲顺势在小屁股上“啪”一巴掌，嗔怒道：“懒虫，还不起床，等会哥哥姐姐们都走光了，看你怎么办”。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嘟着嘴穿好衣服下了床。

灶房已经是火光熊熊，照着母亲的脸和来回穿梭的身影。筲箕上控好的米饭冒着热气。米饭不常吃，要掺合大量的玉米面，蒸熟后就是一家人一天的口粮。

熬好的稀饭放在灶台上，甚至可以闻出淡淡的油腥气。我知道是母亲用舀油的勺子在锅里涮一下的结果。

喝完稀饭，母亲从灶膛夹出烤得焦黄的米饭团在嘴边吹了吹，塞进我的书包。冬天给我戴上她亲手做的能遮住耳朵虎头帽，夏天递给我一张挡雨的胶布，我就急匆匆跑出家门，汇入稀稀拉拉上学的人流，留下母亲在檐下倚们而望。

一天晚上，母亲在油灯下剥包谷壳，编成长串挂到房梁上，半夜才睡。

第二天她刚烧燃火，就听到上学的小伙伴在屋前房后“上学喽，上学喽”的喊。我翻爬起来，穿好衣服，顾不上洗脸，抓起书包就往外跑。母亲在身后喊，“还没吃饭哩”。我边跑边答，“来不及了，一个人走路我怕”！一溜烟跑掉了。

上学的路是一条小路，路边百草丰茂，有的地方倒伏覆盖了路面，四周树林阴森。经常有蛇跑到路上晒太阳，看见有人来，向你抬起头来，吐长长的信子，懒洋洋的、不慌不忙地钻进路边的草丛。乌鸦在树林的周围盘旋，突然会发神经病一样“哇”的一声叫。走在田埂上，癞蛤蟆冷不丁“啯”的一声，感觉田埂颤抖，从脚底传到眉心，吓得差点跌进田里去。在幼小心灵里，上学的路上总危机四伏，凶险不已。

那天上课，我又困又饿。第二节课是语文课，上到一半就趴在桌上睡着了。朦胧中感觉有人轻拍我的头，看见一张慈祥微笑的脸说“真是一只小瞌睡虫啊，大清早还呼呼大睡”！引得全班哄堂大笑。我委屈的站起来争辩说：“我是饿晕了，早上没有吃饭就来上学，我怕一个人走路上学。”说完流下了委屈的泪水。

同学们止住了笑声，老师走过来，摸摸我的头，脸色凝重。半响才说，“下课到我那里来一趟”。

下课后我慢吞吞地向老师的宿舍走去，心绪复杂：我不是故意的，你何必揪住不放？甭管了，最多罚站吧……

走进老师的宿舍，老师正抓一些树枝、树叶往一个小铁桶做成的炉子里塞，冒着浓烟，呛得他咳嗽不止，没有觉察我的到来。

我怯生生地站着，打量他的房间。这是一间约十多平米的瓦房，屋顶用塑料布钉着挡灰。靠门边安上一张床和一张书桌后所剩无几。靠里边墙角安一个铁桶做的炉子，炉子旁边是用红砖垒的简易灶台，放着几个瓶子和蔫了的豆角、小白菜，一小把面条，一个小搪瓷口缸。

浓烟散去，火燃起来了。我看见炉子上放着一口小铁锅，水声嗤嗤作响。老师转过身来，用手揉揉被烟雾熏着的眼睛，看见了我。

“吓我一跳，进来也不说话，坐书桌旁边的凳子吧。”老师说。一边抓起灶台上的面条放进锅里，搅拌一会，捞起来放在一个大土碗。撒上盐巴、辣椒面，用筷子从小搪瓷口缸叼起一坨拇指大的猪油，连筷子一起插在面条上。

“吃吧，不然会饿坏的”。

我怔了一下，当明白这碗面条----冒着热气，融化的猪油散发诱人芳香的面条是属于我时，我竟顾不上说感谢，端起狼吞虎咽起来。

抬头碗已经见底，碗沿依稀看见一些细小的油星子！

唇齿间爽滑、芳香、妙不可言的猪油味道依然顽固地持续蔓延……

“我要好好读书”！放下碗的时候，我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为什么突然有这个想法？老师笑着问。

“我要吃面条！”我似乎理直气壮的大声说。

“好，有志气”。老师笑着从桌上拿起一本书。

“这是我买的小学语文复习资料，今天送给你，能不能吃上面条看你自己”。说完郑重其事地签上自己名字。

当年，我考上了镇宁县最好的中学---镇宁民中。

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到家乡任教，老师也调到离我所在中学不远的一所小学。他经常走着经过中学旁边，到小学去上课。

第一月的工资发下来后，我杀鸡打酒准备周全后，带领几个老师在路上截住了他，他惊慌失措，不肯前来。我们连拉带拽，挟持而归。

饭后我送他回家。师徒二人边走边聊。我才发现：老师老了许多，憔悴了许多，鬓发白了许多。原来他身体不好，拖着没有去看，经常是时好时坏，阴晴不定的。主要是带着毕业班，怕耽误了学生。

那年放暑假回来，我听到老师去世的消息---已经去世一个多月了，连坟墓在哪里我都不知道。

在听到消息那天下午，我疯子一样在山间田野奔跑。我听不到世界的一点声响，看不到世界的一抹绿色。荆棘划破了衣服，鞋也不知道哪里去了……我跑到远远的山上，像一个孩子哇哇大哭，没有人知道，他知不知道呢？

原因是一碗面条。

【编辑：苏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