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北沟再往北走就没有人家了,老人们来时那里曾经是一片坟地,没有墓碑,没有棱角,只有看上去长势很好的荒草 ——茅草 ,狗尾巴草……能长这些草的都是肥土,可以开荒种庄稼。但是,那坟地又让人有了顾虑,所以几十年一直荒着。没人敢去开垦过,神秘给带来的恐惧。只要一看到太阳落下去就嘱咐孩子们说:天黑马虎就会出来吃小孩的,可不能出来乱跑。要是有谁家孩子半夜哭闹,大人只要说:再哭马虎就会来的,孩子就立马停下来往门口望去,将还没有发出的声音吞咽回去,泪没滴下来就干在脸上。此时门口,墙角,窗户纸上都仿佛有了马虎的眼睛,那眼睛不同于马,不同于虎。老人都说死去的人在阴世里复活了,他们在哪里想家了,就回来,在黑夜或黎明前弄一个声音出来,或者在大北沟以北弄出几点火苗子火星子,就被称作是鬼火了。就有了说马不是马,说虎又不是虎的东西。
讨气鬼不怕马虎的,于是他一整夜的哭闹声就会被人认为是马虎的声音;或者是死去的人来亲近他了,咐在他身上。年长的神婆婆嘱咐他的家人:对着大北沟烧起黄裱纸,火堆里扔进平时很少能吃到的点心,苹果……还要下跪恭恭敬敬地磕头,三个头都会瞌的很重。已经冻了三尺的地,像被这种真诚打动了,忽地一颤。孩子嘎然而止了哭闹,大人心里对这沟更多了几分敬重,它给了这里人们一种不同于铁皮或铜铸盔甲的那种刀枪不入,还有比那更神圣的能护佑灵魂,能挡得住魍魉的神灵的居所。从此后这条沟便成了阴阳的界碑,要是活够了就可以跨过大北沟,要想不开就站沟崖上想上半夜。
有个被人贩子带回来闺女,就去那里站过,没人知道她在那儿站了多久。人都说她想不开,其实她跟了人家还不错,别再乎年龄长相,有吃有穿总比在四川受穷强,穷乎啦的还想什么感情?但她就偏不,她是朝着大北沟跑的,兴许是被马虎吃掉了吧?没回来,一直都没有。
大北沟的茅草根是从一个根系生发出来的,径直的,弯曲的四面八方盘根错节伸展开去,在厚实的土下仿佛摆了个阵势以后再坚守,再扩大。大旱之年,蝗虫满地,地皮上草叶子打着卷暗黄而后干枯,那些根系还在地底下四处猛钻。等到菜叶子草种子都吃完了,铁锨搞头就在骨头一样的土地上铿锵相撞起来。茅草根是老天爷救济来的神食,甜丝丝的,没填饱肚子,身上却有了力气。大片大片的土地被挖的一片狼藉。可别挖光了,来年就没啥可吃了!上了年纪的人絮絮叨叨,年轻的则是你说你的,他干他的。把整片的土地都挖了个底朝天。
天是不绝人的,不然他就妄为天了。春雨润泽大北沟的时候,大北沟周围竟然是茅草一大片一大片疯狂地长了出来。人们开始眉开眼笑了,有了茅草根,就又有了度过灾难的希望。
大北沟有狐狸。大北沟的狐狸被人们说的很神秘:火红的毛,绿眼睛,它会来家里掀开锅拿饺子,要是锅里没有得话,灶王爷的饺子就会失踪了,最后的怀疑都不敢说出口,黄河入海口的孩子都孝顺,听话,是不会偷吃供品的。是财神爷显灵了,还是……
那种神秘,由不得你怀疑,怕是一动心思老天就会来惩罚。
红毛的狐狸被称之为皮子,兴许它们来自于红荆林,少不得是偷吃了红荆的花,变成了红毛,一身喜气。成了人们又恨又爱的精灵。住在黄河北岸种地的人传说,自从那年……但又没说出是那一年,有个光棍子住在那个为了种地临时搭盖的草坯的村子,他因家穷为了养活下面的弟弟妹妹,搁大了年龄没能成家,每年过年村里的人都回家过年,他就自觉留下看门,这样大家都放心的下那些犁子和耙。他包了过年的饺子,六个就能盛满一海碗。他说他心大所以包的饺子也就大了。兴许是他心大,老天偏让他看到了旷世大景,一群皮子呼啦啦好像从天边跑来,火红油亮的皮毛,在太阳下耀的人眼发花。还有的皮子头戴大红的彩稠,还有敲锣打鼓。不大会儿却什么都没了,他感觉皮子钻进红荆林去了,又感觉是凭空消失了。那时黄河两岸的庄稼三年两涝,从那一年后,年年丰收。后来,他就一直住在那里。人说有个皮子陪他过年,所以他就不想回家了。说起来,他总是张开大嘴笑,心里发出来的。
大北沟在记忆里只是一条沟,但在老人心里是绵长的丘壑。神秘也是一种美丽,感恩也能成为传承。茅草根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所以我们都得记着,不计年不计月,世世代代。
我们是成年人了,分散到全国各地。大北沟还横在那里,老人在沟两边栽满了洋槐,把对远方儿女的思念载到土地里,春暖花开的时候,墨绿的叶子,洁白的花芽子一串串倒垂下来,叮叮当当喧闹,赶走恒古留下来的寂寞。老人捋着胡子想起黄河北边已经老去的光棍子,想起红毛的皮子精,她是双眼皮那还是单眼皮?到底也没人看见,也没人知道到底是只陪他过年那,还是整个冬天都陪他?
村子动迁了。原来的土屋刚变成砖房现在又要把变成楼房了。一个村占一片地,都盖楼房的话就等于把好几个村都摞在一起,倒是能节约出好多土地了,老人看得开,孩子们都不在家,政策叫咋样就咋样,只要孩子们能安心顺利就好!
楼房盖起来了,一夜之间从前的村子成了一片平地,有个老人围着那片地转了好久,他在找在他屋里的老鼠和在他门前大树下的长虫。他突然很眼馋那个光棍子和皮子精,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分?阳世阴间都守在一起!
当年那个女人来了,她的眼皮子耷拉下来,腰也弯的像个虾米。她来再看看这个沟,她说她跨过去了,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荒草,是人们被自己吓倒了,世间没有可怕的事,最可怕的是找不到了自己。她说她没有恨这个地方的,她感谢老天给了她这个机会踏过大北沟。
大北沟的草芽子硬,是因为这地方的土是沙土红土,加在一起老人们叫它莲花土。等到草长大了,格外粗,草杆子硬,打得草杉子结实,老辈人用它来棚屋顶,檩子上面铺上厚厚的一层,再薄薄地敷上一层泥巴,有条件的贴上红瓦,住上一辈子,或是两辈子,等到房屋倒塌时,草杉子还是完好无损的。大北沟的草是老辈人的依靠,风吹雨打草倒下,雨过天晴它会重新站起来。秋来了,草黄了;冬来了,草枯了,不知谁一把大火烧遍大北沟往北所有的枯草。寒夜里,那一片火光,接着天,连着地,像又神灵因为不方便现身,就偷偷地藏在火堆里,对着世界看了又看。
天明了,大北沟以北光秃秃一片,坟是莲花土的土堆,地是莲花土的地,皮子精野鬼魂通通地都跟着这片空旷化为乌有。老人们的心开朗起来,眉开眼笑了,等到来年春暖花开,这里又是一片新的风景。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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