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垣·女孩·狂舞飞扬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徐辉    阅读次数：6390    发布时间：2015-0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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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我和一位叫Sky的女孩在高原上写生，猛然发现并以一种好奇而惊叹的心态，走近那兀自在高原上站立了千百年之久的残垣时，我才知道，它一直在以一种固执得刻板的姿态与时间对抗。

残垣一动不动地站立，像在沉思，又像在昏睡。我怕我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他的思绪，惊扰他的好梦。

我背着画夹一步一步靠近残垣，像个朝圣者般一边走一边思索，心情忐忑急迫，脚步缓慢而沉重。

Sky却一蹦三跳地跑了上去。

2

残垣只属于时间和记忆。站在残垣面前，我选择了仰视。

残垣不知是哪个朝代，哪个藏民留下来的遗迹，厚达一米多的土墙此时已凹凸坑洼，满布雷电鞭击的印记和风雨洗礼的水痕。

我想，我和残垣一定在多年前见过一面。因为，此时我面对他时，总感觉就像面对我那日益苍老的双亲，让我想起了父亲满布老茧的大手和母亲饱经风霜的老脸，有一种很想倾诉的柔情和冲动。

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有泪从眼角滑下。

四周阒寂无声。没有一丝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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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ky围着残垣这里摸摸那里瞧瞧时，突然发现木桩一样呆立着泪流满面的我。便跑过来问，喂，你怎么啦，无缘无故，干嘛流猫尿吗？说完忙给我拭泪。

我没和她计较，只是轻轻拂开她的手，深深叹了一口气说，没什么，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父母。

这下，轮到Sky发愣了。她几乎是在用打量残垣的目光打量我，想从我和残垣之间找出点什么，可终究什么也没找出来。

我原谅了Sky言语对我的蔑视。她是在城里长大的。麦当劳、肯德基、CD、鲜花、电脑、网络和写字楼，构筑了她生活的全部和思想的高贵。她从没见过真正的残垣，不懂残垣存在的真正含义。对于她来说，残垣只是字典里一个用得很少，甚至从未用的生词。

是的，我流泪了，有一种敬畏而熟稔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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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真正的残垣。因它的孤独和苍老。那孤独近于绝望，那苍老如同昏睡。

面对残垣，我想到了人生哲学。我想，残垣一定是岁月老仙在不甘寂寞时，把情爱遗留在高原上的一个古老标签，或是在游戏人间时玩累了，随手抓了一把泥，捏了几个象形文字，放在了高原上。

或许，它就这样风风雨雨地在高原上茕茕孓立了成百上千年，让时间把它塑造成远古的荒凉。它一定记录了许多有关于高原和藏民的悲欢故事，当然，也包括它自身的辉煌和悲壮。

它恢宏的气势，让我想象出它当初的雄伟和繁华。也许，它是一座土司的行宫。在它建成的当日，许多周边的土司和本地藏民赶着牛羊，抬着美酒纷至沓来。一时间，鞭炮炸响如雷、声震长空，惊得天上的鸟雀乱飞，地上的牛羊乱窜，藏民抱在手中的小孩乱叫乱哭。热忱的土司向四处涌来的客人，献上洁白的哈达、浓烈的美酒和醇厚酥油茶，就有欢声笑语伴着沉浑的牛角号传遍整个高原。

高原红，美丽的高原红，煮了又煮的酥油茶，还是当年那样浓……耳边传来容中尔甲那激情豪迈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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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垣是一首意象派诗人庞德的现代诗，写不完的风流，或是印象派大师莫奈的画作，画不完的沧桑。

我能想象，也许是一场外敌的入侵，也许是一次土司之间的相互侵吞，也许是一场天灾人祸，土司被害或亡故，家人远走他乡，夯实的土墙在岁月的洗礼和烈日的曝晒下或斜或裂，就站成了现在的残垣。

风雨的洗礼。雷电的鞭击。高原的故事。阿坝的变迁。藏民的忧乐。牧羊女的婚嫁。骏马的奔跑。马头琴的拉响。 一条河流的消失。一片草原的沙化。一座寺庙的坍塌。一棵古树的枯萎。一位喇嘛的圆寂。一只牦牛的病死……想必残垣都会以一种平和得冲淡、沉默得睿智的心态，去冷眼旁观，默契注视，坦然笑对并熟记于心。它的心里一定藏着一大本关于高原风云嬗变，与藏民信仰飞翔的大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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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是谁留下永久的祈盼，难道说没有无言的歌，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伴随着牛羊的闲叫声和隐隐约约的钟罄声，远远地从高原的另一端传来牧羊女嘹亮的歌唱。那歌声有韩红的豪迈和高亢，让人充满激情和幻想。不知不觉间，我被那歌声感染了，只觉得体内有一种声音也跟着在歌唱，感觉灵魂游离于身体之外，如同身处佛境，心生双翅，飞向蓝天。

Sky在残垣间奔跑、穿梭，如一只翩跹起舞的蝴蝶，让残垣有如一种年轻的色彩和活力在召唤。

我的手指颤抖着触摸到了残垣。残垣的肌体是厚重墩实的，如虎背熊腰的东北汉子。这坚实的泥土通过我的十指向我传递熟知的感觉，这是我触摸父亲粗糙如土坯的手的感觉，这是我亲吻母亲皱纹如沟汊的脸的感觉，朴素、温暖而亲切。

是呀，残垣的确太老了。这里一个洞，那里一个孔。要么这里一堵墙业已坍塌，那里几面墙倾斜欲倒，就像一位行走江湖的独臂大侠，或在战斗中中剑的壮士，欲倒还立，气概非凡。他的肌体上遍布雷电鞭击的烙印和风雨洗涤的痕迹，让我轻易就能读出时间在他身上走过了一段长长的岁月。历尽风雨沧桑和世间万象，他依然以一种孤独得崇高、苍老得悲壮的姿态，毅然屹立在高原之巅，屹立在藏民的信仰中，让人赞叹而敬畏。

相对于无穷的时空，残垣能做到的只能是抒写一种站立的姿态和精神。他雄峙在时空之上，鸟瞰高原上游走的生灵万物，包括此时莫名闯入的我和Sky，该是大彻大悟的圣者或是高僧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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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ky叽叽喳喳地跑过来，递给我一个缺了口的精美的土陶罐问，这不会是个什么宝贝或古董吧，要真是的，我们就得发财罗！

我说，这可能是藏族土司的奶茶罐，用来给客人泡茶的。

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呢，原来只是一个破茶罐。Sky夺过破茶罐，随手一扔，跑开了。

我连忙拾起茶罐，抚摸着茶罐镌刻着的精美花纹，和泥土湮没后留下的颜色，我仿佛读懂了来自远古岁月的潮汛和消息，我知道，它一定盛满了许多关于土司家族的故事。

或许，土司儿子一个叫桑吉卓玛的侍女，曾用它装过牦牛的奶来喂养他。他长大成人后，怀抱着崇高的理想和远大的抱负走出高原，走向浮华喧嚣的都市，用一只雄健如椽的铁笔，描绘高原不死的情爱和绵亘千里的信仰。或许，他长成体格健壮的骑手或摔跤能手，成为草原雄鹰，成为高原上最年轻的土司，从而赢得了相邻土司女儿的爱情。

雄鹰在蓝天上飞翔，飞过草原，飞过山冈，飞过雪山，飞过牧场……

我能成为这样一只翱翔于长空的雄鹰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残垣却是这样一只翱翔高原，迷恋高原并且坚守高原的雄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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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ky围着残垣四处攀援，我没有叫住她，她那颗禁锢已久的心需要松弛和放纵。

直到这时我才发现，我先前面对的那堵残垣，已倾斜欲倒，而我开始并没有注意它已经倾斜。我震惊了，继尔领悟，也许生活和历史都是这样，只要从不同角度去看待它，就一定有不同的发现。

站立如松。倾斜如风。坍塌如尘。莫不就是生活和历史的三种状态。

或许是疯累了，Sky选取了一个她认为最适合于表达残垣的独特个性和精神内质的角度，摆开画板，准备写生。我却不想画画，我想起了一部小说。

看过《尘埃落定》么？

Sky斜着眼睛说，翻读过。

知道小说中描绘的地方在哪里么？

不知道。

就是你我脚下这片高原啦！

我不相信。Sky摇头说。

不信？据我了解，这残垣原是《尘埃落定》中麦其土司的行宫。你看它气势非凡，高高在上，傲视群雄，代表着土司的无上权力和高贵。

真的呀？真的！见她半信半疑，我故意提高噪门，加重了肯定的语气。

啊，太好了，我见到阿来的土司行宫罗！Sky激动得大声欢呼。

我被她的兴奋劲感染，变得莫名的冲动和幸福。可真正让我冲动和幸福的却是眼前沉默不语的残垣。它的沉默和站立让我想起法国雕塑大师罗丹刀下的《思想者》和被砍去双臂的雕塑《巴尔扎克》，我感觉到一种无声的力量，正默默地、狠狠地撞击我的灵魂。

9

Sky还没画几笔，一阵朔风刮起，扬起她的长发和裙裾。快来呀，这里风好大，感觉就像在飞呢！Sky朝我大声叫喊道。

我慢慢走过去，其实我的心早就在飞了。

Sky迎风的姿势真是优美极了，这个经典的姿势让我猛然想起美国大片《泰坦尼克号》中的Rose，她站在即将沉没的泰坦尼克号的最前端，双手撑开与人成十字，让生命和爱情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作最后飞翔。此时此刻，高原是海，残垣是船，我和Sky就是影片中的Rose和Jack样，站成残垣上的一个十字架，成为高原上的一个航标。

Sky沉醉在风中。

高原的风是野性的，它扬起漫天的尘埃如雾，它能让人的灵魂挣脱出身体，在广袤的高原和无垠的天际狂舞飞扬。

我的心我的血液被这阵朔风搅得沸腾起来，有即兴赋诗、泼墨挥毫的激情和狂热。

也许，在这样的高原上，在这样的残垣中，一位以笔为旗的作家站在高原上，冷峻地打量高原，他的思想化作一匹驰骋千里的黑骏马，在宽阔的草原上疾奔，用脚步丈量高原，丈量人生，日夜奔驰向前方。前方可有他深深依恋和怀念的北方的河？

也许，在同样的残垣，另一位作家怀着对黄土地的无限情深的迷恋，将血泪浇铸成坚如磐石的文字。在雄浑苍茫的高原，一只美丽的白鹿从遥远的天边奔来，奔进他恢弘而凝重的思想，奔进他寂寞而瑰丽的文字世界，奔进他用文字打磨的白氏家族，奔进一个魔幻而现实的传奇故事。

是残垣让我接受了一次灵魂的洗礼，而此刻我又能为它做些什么？站在残垣的入口，我的思想正一点点地被掏空，直至变成一张空白单薄的画纸，被风迅猛卷起，在高空中狂舞飞扬。我听到心中有个声音在风中高歌：我要飞得更高，飞得更高，狂风一样舞蹈，挣脱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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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天空陡然间乌云密布，气温就猛地降了下来。瞬间，便有雨夹杂着风一起洒落。

我赶紧让Sky收拾画具。果然，鹅毛大雪片刻后就纷纷扬扬下了起来。

顷刻间，天地苍茫一片。

我和Sky匆匆收拾好东西走出残垣不到几步时，就听见从身后的残垣处传来“轰轰——”一阵沉闷的声响。我分不清这究竟是残垣坍塌的声音，还是雷电的轰鸣。那声音沉闷而短暂，像重病老人临死前的一声长叹。

风雪太大，我只得死死地拽住Sky逆风向前，从纷乱的大雪中努力分辨前行的路。我不能回头。

我想，如果有残垣在风雪里倒下，这也许是它在与时间对抗后，作出的最痛苦、最无奈的抉择。最后，我还能想象，这没有倒下的残垣必将同业已倒下的历史一起，在日晒夜露和风刀霜剑的磨砺和洗刷下，风化成泥，又连同雨水一起被冲到时光的低处，最后被岁月的飓风扬起，席卷漫天尘埃如雾，封锁高原。我知道，那是历史在高原上不肯离去，又不得不和高原作最后泣别的影子。

其实，历史在任何时候都不曾离开过高原，包括那些现在仍然顽强屹立，最后必将会从高原上消失的残垣。

在离开残垣时，我的脚步和我的心比在最初走向它时更沉重更缓慢，不只因为这漫天的飞雪。

这下，轮到大雪狂舞飞扬了……

【编辑：高毕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