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刚上班住在机关宿舍里。
一天晚上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推开门,见楼下暗处有一人影,踉踉跄跄的走几步就摔倒了,起来再走,又摔了,嘴里念念有词,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有一个词还是听得很清,竟是“毛主席……”好像是在背毛主席语录!我吓得跑到门卫那里喊人,门卫看了看告诉我不要怕,是郝师傅喝多了,听那口气,很有些见惯不怪的意思。我心里纳闷,这个人,他的思想还停留在什么年代里啊?竟在酒后,脱口而出这些内容,他又为何喝得这么醉呢?虽没看清他的面容,但我记住了这个人是郝师傅。
郝师傅,是我们单位的老司机,单位上上下下都这么称呼,几乎淡忘了他的真名字。五十出头,身材矮小,常年着一身不带标志的蓝色税服,手褪在宽大的袖口里,脚步又细又碎却很快,仿佛急着取什么东西。郝师傅的家在四十里外的农村,这个家是他入赘到女方的家,却始终不知道他自己的家在哪里。每天一早一晚他就骑着那辆旧自行车来回赶,身子要左扭右扭才够得着那二八加重自行车的脚蹬子,不过骑车的速度可绝对是一流的,穿梭在人流车流里,转眼就不见了。
局里淘汰了破旧的2020,换成了沈阳金杯面包,你没见他脸上笑容有多灿烂,像朵盛开的菊花,围着车摸摸这摸摸那,爱不释手。同事们过来助兴:“郝师傅这回这鸟枪换炮喽!”他便眉飞色舞地与人交换下眼色,“嘿嘿”笑两声。更让人兴奋的是,面包车上安了警灯,可是辆警车啦!往马路上一开,那得多神气!
我们科室经常要下乡执法,驾驶警车的郝师傅就成为我们队伍中的一员。最让他得意的事情,大概要数过收费站的时候了,总是先将脖子梗两梗,“我的车一来,没人敢收费,还得给我打敬礼呢!”他不止一次又不厌其烦地这样说,大家便也笑笑,当然别人的笑和他笑的内容可能并不一致。
郝师傅虽然年龄大我近20岁,可相处久了,觉得很亲,在心里视他为老哥哥的,随意得很。大家都爱和他说笑,他到哪里,哪里便其乐融融。
大冬天冷得很,便有人撺掇吃烤白薯。那烤白薯升腾着香喷喷的热气,诱惑着大家赶紧往嘴里填,突然间郝师傅便将手一挥,“先别吃了,听我给你们念念!”原来,他发现了新大陆:那张包烤白薯的横格纸竟是一封写得密密麻麻的情书。“……我系上了那条红纱巾,想你的时候就看看它,你也在想我吗?”听他磕磕绊绊地念,大家也兴致勃勃地听,“……我盼着早一天看到你。wu你!”大家便一愣,谁也听不懂这个wu 你是什么意思?我便问:是不是“吻你”呀?这下子所有人都忽然明白过来,是郝师傅念错字了!蹲的坐的都捂着肚子笑成了一团……
那一年中秋节的晚上,我们到渤海边上设站稽查特产税,过节了,郝师傅也被“特赦”喝了酒,借着酒劲,就站在海边明亮亮的月光下为我们唱起了“皮影”。别人唱那又高又细的音通常要将部分嗓子掐住才唱得出来,他却不用,只需双脚微开站好,挺起胸,将脖子扭一扭,清清嗓子便唱,那苍凉高亢的音调直冲向月光的更远处。大家屏气凝神地听,仔细捕捉着从他口中飞出的每一个字眼,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切近这么认真地听“皮影”,那古老的地方戏的每一个拖腔竟能那么颤颤地直通心底,我都听呆了。唱皮影是郝师傅的拿手戏,但他也决不轻意唱的,需喝了酒兴致正高,而且要由德高望重之人提议才肯。唱过了,就到金杯车的最后一排长座上,倒头便睡,直到过了午夜我们撤岗回单位的时候,叫都叫不醒,便由科长来开车了。正是半夜时分,路上人很少,车速很快,过一路口时突然从下道蹿出一辆农用三轮车,“嚓—”一个急刹车,全车人都一声惊呼,只听车后面重重地“咕咚”一声,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担心会把郝师傅摔出好歹,纷纷凑到车后,七手八脚地将趴在车座底下的郝师傅抬起来放到座位上,他竟还长一声短一声地打着呼噜。
郝师傅平时一副笑嘻嘻的模样,脾气极好,有求必应,是公认的大好人。但也有例外:大家聊天有时议论到时局,谈到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政策,谈到百姓的日子好过多了,他立即就脸红脖子粗,大有谁这样说就和谁急的架式。悄悄问过别人这其中的缘由,听说,他是因为邓下令百万裁军才离开了部队,而他,竟有着那么解不开的部队情结。对于这件事,一直有个疑问萦绕在我脑间:为什么会那么留恋部队呢,是不是在那个年代里,是部队给了家境贫寒的他与别人平等的机会,给了他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而回到了地方,他是入赘到女方的,这或多或少会挫伤一个男人的自尊与自信吧。这会不会是他的心结呢?
同事老张讲起他们村里有个小拐子会看相算命,方圆几十里名气还不小,我们便跃跃欲试。那天,进屋刚落座,小拐子打量一眼坐在他身边的郝师傅便开了口:这老兄,操劳的命啊!天也擦地也擦,擦得个儿长不高,擦得头顶白花花。可不嘛,郝师傅居然都快秃顶了,花白的头发稀疏又杂乱。大家都很惊异小拐子算得准,郝师傅也附和着干笑几声。他有两个儿子,都要盖房、娶媳妇,任务重着呢,他媳妇在家种地忙里忙外,还指着望他每月的工资,大家都很理解他一直以来出了名的节俭,可我从没听到过他关于命运的哪怕半句慨叹。
郝师傅要娶儿媳妇了!破天荒地,全局竟倾巢出动,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一声好人哪!看着席间领着儿子儿媳挨桌敬酒的郝师傅,一脸的兴奋和喜悦,真为他高兴。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就在不久前,因为儿子就业的事不能如愿,他心情很糟,还喝得烂醉如泥。
县里出台一项新政策,男满50岁或工作满30年就可以提前离岗,还给涨三级工资。郝师傅也报了名,果真就离开我们了。他可比不了别人,回到家就当爷爷哄孙子,而他,为了还在上初中的二儿子,仍会辛苦、忙碌,任重而道远呢。不过,有时也会回来,一般是来领工资或是过年过节单位发东西的时候,他会带着高高壮壮的嫂子一起来,也许,再回到这熟悉的大院里,郝师傅的心里需要有人陪伴了吧。
依稀又见他谈及“郝”姓时那副得意洋洋的神情:咱是好人!即使犯了事被抓,也得说,把“郝”犯人带上来!周围一片笑声。
【编辑:吴茹烈】
晚了些,还以为是审核没通过呢,,谢谢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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