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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庚王老吉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易青松    阅读次数:6895    发布时间:2015-03-25

苗族大多生活在贫脊的深山,日子辛苦,幸福依存,需要互助,多年积淀,形成了打老庚的风俗习惯。

苗家人打老庚称噶江,意为感情像老树的根那样牢固和坚深。很多人老庚成串,像树根盘踞大地,你能看见树和根的方向,却很难分清树与根之间错杂交橫的关系。老庚就像老树的根,树向上长,根向地生,自然随意。因此,谁也不会去深究谁是谁的老庚。

我也有一个老庚,姓王,名老吉。事先声明,王老吉不是饮料,他是让苗家女人心动又心疼的男人。

王老吉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属兔,八月初八,我比他大6小时,我是大白兔,他是小白兔。他常以雷锋自居,说雷锋做小事,他做大事。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调侃他:“老庚,雷锋以你为榜样”。王老吉笑咪咪地盯着我看了半天,冒出一句:“我和你,和雷锋其实都是一样,都是奉献,为了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终生。”做共产主义接班人,这是我们两老庚穿连裆裤时最宏大、也是最虚无缥缈的理想。说真的,那时,家境贫寒,身冷肚饿,我们根本不知道共产主义事业和饭桌上油亮亮的五花肉有什么区别。

王老吉不是共产党员,大队支书一直动员他入党,都以失败而告终,但他说的这翻话,倒是蛮讲党性原则和奉献精神的。

王老吉就是王老吉,老庚就是老庚,挺牛的,比王宝森还牛B!王宝森只有一群女人,可王老吉的满山遍野尽是女人!

只要春风一吹,满山都是婀娜多姿的树苗,让人春心荡漾。

王老吉的老庚成串,有庚哥庚弟,有庚姐庚妹,庚爹庚妈。在苗家人中,他资源多,人脉好,是巨富。

苗家有拜老庚的习俗。每逢春节,他的老庚都要抓鸡抓鸭登门拜访,我也毫不例外。王老吉热情,每次拜老庚,都有喝不完的包谷烧(黔西南称“便当酒”),吃不尽的肥猪肉,抽不尽的巴茅烟。

我们一帮子人桌子一摊,一副扑克,一大两小三个碗就开始将酒整起,玩酒的方式有划拳、股子、喂饱、斗地主、赛金花、钓鱼(或称“打吊杆”)、推拱、美女缠身、笑脸相迎等等,串子连牌、金花炸弹轮盘上演,不把对方干倒地整狐臭不会有人收手。我们玩牌喝酒,最后是老庚和他婆娘收残局。

新年过了一天又一天,转眼到了第七天。

王老吉问:“老庚,那些鸡和鸭可以宰了不?”

“不忙”。大家忙于斗酒酣战,根本不把老庚王老吉的问话放在心上。

看老庚们都没有离开的意思,王老吉摇头笑了笑,喝酒吃肉抽烟,热情款待。

到了第二周,看老庚们还没离开的意思,王老吉小声提醒:“老庚,今天过十五,你看那鸡鸭……”我嘴快,抢在其他人的前面说:“不急不急,等两天再说吧!”其他人抽烟的抽烟,喝酒的喝酒,吃肉的吃肉,划拳的划拳,谁都没把我们的对话放在心上。王老吉皱了皱眉头,默默无言,拜老庚的活动继续进行。

转眼到了第三周,乘大家酒酣耳热的时候,王老吉站起身,用宏亮的男中音说:“各位老庚,各位亲朋,感谢大家不嫌弃我老吉家庭贫寒,到家热闹,感谢大家陪了我这么多天,老吉一杯薄酒敬大家,希望大家吃好!玩好!喝好!我先干为敬!”也许是酒精的作用,我看见王老吉红红的眼眶中有液体在滚动!“好!干了!”呼声乍起,掌声雷动。在座的客人数学不及格,谁也不会计算鸡鸭猪,烟酒茶的账。悲喜苦痛,只有王老吉自己知道。

到了第四周,趁饭菜还没上桌,王老吉说:“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又到了年(农历正月的最后一天)了,今天一过,我们要各忙各的了,各位老庚,你们看,那些鸡和鸭咋整?我把它们装好,你们都各自带回家去吧!我们家的粮食不多,我怕照顾不过来,它们饿瘦了,对不住大家!”

“这咋个行,带来的东西怎么能带回去哦?以后让我们这些块脸在寨邻人的面前咋个搁?把那些鸡鸭全部宰了吧!"

又是一顿海吃海喝。

苗家还有一种习俗,只要家里有客人,妇女和小孩就不能上桌吃饭,她们的伙食只能在灶房将就解决。

我想,我们马上要离开了,还是和老庚的妻儿打声招呼吧。我来到厨房,惊呆了。只见老庚的婆娘嗞嗞地在烙猪皮,把个灶房弄得烟雾升腾。等到锅冒油香,老庚婆娘迅速将猪皮取出,挂在墙上,然后从缸里打上一瓢水,呼!起锅,入碗。老庚婆娘动作优雅,神情自然。  

老庚儿子嘟着嘴埋怨:“乃(苗语叫“妈”),我不要吃这个,这个清汤寡水的,我要吃肉,这个一点油香味都没得,刮肠刮肚的,我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这个月,家里的那么多肉都吃光光,以后咋样个过嘛!我不!我不!我要吃肉!"

“丫子!听话,再怎么挨,也要把你爹的老庚好好打发了,我们不能怠慢了他们……”

不听话的眼泪在我眶中打转。我顿时明白了,老庚家也富不到哪儿去。

我没敢打搅老庚妻儿,悄悄地收回自己即将跨进入门槛的脚步。老庚就是老庚,王老吉就是王老吉,在老庚和客人的面前,他大手大脚像巨富,对婆娘的隐忍,对儿子的哼哼,他没在意,难道这就是浓浓的情意?

离开老庚王老吉家的时候,他家的门边已经放满了回赠的礼品:腊肉和猪头肉的上边,一块一块的上边,缠着红纸。我特别难受,老庚啊,老庚,你把这些东西全部送给了我们,你们一家老小怎么办呢?

出了门,我同老庚说:“老吉,这些东西,我们不要了,你把它们留下,你还要养家糊口呢,你挺难的,你要为妻儿和自己想一想,我们都是苗家人,别太客气了!”

老庚把那些一块一块的猪肉搬到我们乘坐的中巴车上,我和老庚热泪盈盈,我哭了,老庚也哭,其他的老庚,拐角的老庚,也在说感激和感谢的话,那些猪肉,足足塞满了过道。

车开了。我把老庚送给我的腊肉从车门口“趴”的一声扔了出去,老庚跟在车的后边,一路小跑。“老庚,老庚!你的肉掉了!师傅,你等等,老庚!”

“我知道,你的家庭并不富裕,挺难的,你的情意,我心领了!”我哽咽着说出的这些话,也许,老庚许听了,也许老庚根本没听到。我记得我在车窗里哭得一踏糊涂。

别后,我进城读书,工作,结婚生子。我很少回乡,也没有再和老庚相聚。

我听老庚王老吉的寨邻人说,那年把我们送走后,他把妻儿留在原地,一个人跑到深山去种树,一种就是一辈子。

老庚王老吉一个人卷着铺盖一直往山上,说走就走了。他把自己的妻儿留在原地,一直烙猪皮。每当听到那“嗞嗞嗞“的声音的时候,邻居总会说,王老吉家又在烙肉皮了!他家照这样下去,平房准会变成偏厦。

王老吉离家种树后,他的儿子王小勇争气考上了阳光中学。王小勇的学习成绩像雨后的竹笋,节节上长,他上进的消息在风中来来去去,传进了村民的耳朵。他家因为吃不起猪肉而烙猪皮的消息也想长了翅膀一样在风中来来去去,最后传到了老师同学的耳朵里。散学路上,他的那些同学就会打趣他,叫他“王猪皮”。“王猪皮,你妈妈现在是不是又在烙猪皮了?”小同学笑话王小勇,王小勇把头一埋,快步跑回屋里,关起门拼命读书。王小勇的书读得真不容易,听说后来还是辍学外出务工去了。

这么多年,我怪异地喜欢上了烙猪皮,喜欢听“吱吱”的声音和用鼻子去闻升腾的油烟味,只要晚餐吃不上烙猪皮,我的胃就会发酸发胀,夜不成眠。医生说我患上了“贫穷妄想症”。

有钱没钱的灶房都要烙猪皮,都要感受冷水落在热锅头的那声“穷”,细细想来,日子过得还真不容易,我和老庚一家都挺难的。

打听老吉的家,我听邻人说,王老吉在老家的那个家实在太穷了:村里的房子慢慢长高,越来越好,可是他们家的房子还是大猩猩照镜子——原样!

寨邻人说,王老吉一个人卷铺盖进入深山老林不说,他还连累了妻儿,他用上好的田地和上好的良田和别人交换那些拉屎都不会生蛆的荒山秃岭,婆娘和儿子就靠房转角的半亩菜园地过日子,一家人吃不成吃穿不成穿,你说你老庚是不是头脑进水了?

不过,得了好处的那些人家倒是没有忘记知恩图报,毕竟人家王老吉是和自己交换了田地才穷成这样子的。

寨子中的人都说,老吉人好!等天黑时,我们要帮一帮他家,每逢过年过节的时候,寨邻人说,我们要帮他们一把!

那些人,有送鸡和鸡蛋的,有送鸭和鸭蛋的,全部都放在王老吉老庚的门口。第二天天亮的时候,小勇一开门,看着提篮的蛋,捆住脚的鸡和鸭,他一一往家里搬,然后把门关上,跑到厨房,说:“乃!乃!我们家发了!一下子进了这么多东西,乃,你快来看!”王老吉老庚的婆娘跟着儿子来到客厅,她惊呆了,问小勇:“丫子,你这些东西是从哪点弄来的?咹?小小年纪不学好!偷人家的东西!今天我打死你!打死你!”“乃!我没偷!真的没偷,我出门的时候,看到它们好好的放在我们家的门口,我知道是送我们家的,我就搬进来了,我真的没偷,我饿!我想吃肉和蛋,我……猪皮汤我厌烦透了!”呜!呜呜!王老吉的婆娘搂着儿子说:“丫子,我们家现在穷,但人穷要有志气,怎么能轻易接收别人家的施舎呢?听话,把那些东西全部顺到门口去!”

东西顺完,关上门,王老吉的婆娘搂住儿子说:“丫子,乃错了,不该打你,我是怕你小小年纪不学好!”娘儿俩抱头大哭。

哭声传出门外,邻居来到他们家门口,看自家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放在门口口,门内是他们娘俩的哭声和对话声,送东西的邻居们的脸“唰”的一下全红了。

从此,邻人看到王老吉的妻儿,笑咪咪的打招呼,再不提鸡鸭和蛋的事,风凉话像风的速度那样快,说消失就消失了。

进山种树的王老吉野心勃勃,一个人独霸江湖,吃的五谷杂粮,喝的天然玉露,沐日月之光,临空穴之风,整整二十一年。

荒山里头,是他的窑洞,落叶丛中,是他的温床。

一滴汗水,生长一粒种子,一棵刺梨,就是她的一个新娘。春暖花开,群山被幸福的山歌缀满,春风拂过,怀春的刺梨酥胸荡漾;鞭儿一扔,林间扑腾土鸡的翅膀。

好个王老吉!是猎艳的高手。

一枚春风,吹醒清溪。王老吉的胃里有一些暗疾。他是犯傻的高手。别人千方百计圈占土地,巧取豪夺获取资源,削尖脑袋赚取钞票。可他却将大捆大捆的圃苗赠送乡民,手帮手地传授技术。干的是贴锣又贴鼓的赔本生意……

如今,许多人腾笼换鸟,鸟枪换炮,住洋楼,开华车。而他,还在山间住窝棚,喝山泉水泡成的西北风。

如今,好女人下水了,坏女人从良了。而王老吉却足不出户,脚不出山,看死山头……

王老吉,是我的老庚,不是我的亲戚,可是我愿意把这样的老庚当亲戚。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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