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无月,我们无法继续狩猎。叶青和石峭决定去下面最近的破庙暂住一宿,等次日再打道回府。清晨睡得正酣,被几只蜜蜂的“嗡嗡”声吵醒,有蜂蜜?叶青说附近有个养蜂场,从这座破庙的旁边有条小路直通往那里。怀着好奇的心理,石峭慢慢走上了位于一个小山丘上的蜂场,那是两间简陋的低矮茅棚,越靠近就越明显的闻到一股花蜜的清香和更多蜜蜂“嗡嗡”声。在靠里边的那件茅房,门半掩着,屋内昏暗,在角落里有张硬板床,床上好像有个瘦小的人,身上盖着被子。推门入内,那人一惊,深凹陷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石峭。借着微弱的光线只能依稀辨出模样:那人脑袋已经干瘪了下去,完全成了铜黄色,鼻子嘴唇干成了窄缝,牙齿外露,瘦骨嶙峋的小手搭在胸前。
“少爷,石少爷......”她居然开口啦。
石峭得一震惊:“你是?”
“你不认得了吗?我是红玉姨妈。”
“红玉?”
“以前在你家做工,伺候过你母亲。后来你就去外边考功名啦。”
“额啊,是你啊,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在石峭所有的记忆中,红玉姨妈是家中所有女仆中容貌最美的一个,身材窈窕,胸脯丰满,皮肤白皙透红,细嫩光滑。完全不是眼前这个干尸式的活死人。那时候他才十六岁,也曾暗恋过她。
“哎!!我倒大霉啦。都怪自己的命苦!”她用一种极平和极细微的声音叙述着自己的不幸,“那是七年前的事情了,我刚刚和李剑订婚不久,一个很英俊的小伙子,曾经为你父亲赶过马。我和他相爱,无时无刻不想念他,不料春天就出事了:有一天黎明,天快亮了,醒来,睡不着,跑去阳台,蛐蛐还在草丛中唱过不停。突然,听见好像有人在叫我,其实是错觉,因为没睡好觉,头脑还迷糊,我一转身抬脚就踩了一空,一下子滚下台阶,摔倒在地上。刚开始没有立即觉察有什么不对劲,自己爬起来回到了屋里,慢慢地觉得身子有点异样,好像肚子里什么东西断了一样。从那时起,我渐渐消瘦下去,全身无力,浑身皮肤也愈来愈黑,两腿无力,走路很费劲,到后来根本不听使唤,站不得、坐不得,只能整天躺在床上。吃不下饭,连水都不想喝,身体愈来愈差。你母亲真是慈悲心肠,不光给我请医生,还送我去医院看病,病情却没有丝毫转变,医生们都诊断不出是什么病,连名字都叫不出来。他们用火罐打背,还用冰敷都治不好。只好说‘她的病没办法了。但主人家怎么能养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废物呢,只好把我安置在这里,这也得感谢主人家的恩德啊,这里有几个亲戚照应,你看我还活着哩!“
“你真是太惨了!唉,太可怕啦。”石峭悲叹道。
她在述说自己的悲惨遭遇时,是那样的轻松平静,既不哀叹也不呻吟,毫无诉苦和抱怨之意,更没向别人乞拎。
“李剑问过此事吗?”石峭问道。
“他也伤心了很久,不久后,他就娶了邻村一位叫新丽的姑娘。他本来是爱我的,可他毕竟年轻,我不能耽误人家一辈子啊!听说那姑娘很不错,心肠也好,他们都已经有孩子啦。感谢老天,如今他过得挺好的。”
“你就一直这样躺着吗?”
“是的,已经七年了。夏天我就躺在这小棚子里,等天冷了,就把我挪到暖和的土炕上,就在哪里!”她用手指着残破的炕台。
“有人来照看你,伺候你吗?”
“附近有几个好人,他们都来照顾我,良心受之有愧。我有一只手还能动,尽量不要麻烦他们。还有小姑娘,是个孤儿,白白的脸蛋,很可爱,时常来照看我,给我送花,我喜欢花,也喜欢她。以前这园子里没有花,现在已经种满了五颜六色的花朵,又香又美丽,譬如黄色郁金香、雪白铃兰、火红杜鹃,还有蓝瓣黄蕊勿忘我。都是她种的。”
“可怜的姨妈,你就不伤心不烦闷吗?”
“这有什么办法呢,说实话,刚生病的时候又伤心有着急呀,等到后来都挺过来了,习惯了,现在也没有什么不能忍受的了。我也该知足了,有些人还不如我呢!”
“此话怎讲?”
“有的人连栖身之所都没有,有的人双眼失明或者双耳失聪,但我呢,谢天谢地,双眼、双耳都好使,鼻子也还灵敏。老鼠在地底打洞,我能听见;田里的油菜或者园子的菩提树开了花,我能闻到。那我有何必怨天尤人呢?世间比我悲惨的人多了去了!再说,有些没病没灾的人还可能犯罪,那我呢,就不会再造什么孽啦。什么事情也不想,尤其不想以前的事。这样日子就好过多了,就觉得时间过得快了些。”
“姨妈,总是独自躺在这儿,多孤独,又怎么让自己什么也不想呢?莫非你就成天睡觉吗?”
“我哪能一直睡得着呢!肚子和骨头总是又酸又疼。只能这么呆躺着,什么也不想,心里只知道我还活着,还在呼吸,还在喘气——这就够了!我的心愿就是能用眼睛看,耳朵听。听着蜂房里蜜蜂的嗡嗡声,屋顶上鸽子的咕咕声;看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左右啄食,麻雀轻快飞转,蝴蝶翩翩飞舞,我都觉得很开心,很高兴!去年,两只春燕进来筑巢,还孵化了小燕子,燕子父母去外面找虫子来喂小燕子,刚飞进门,小燕子们就叽叽喳喳交个不停,小嘴都张得大大的,可爱极了!前些天,有只兔子气息喘喘的跑了进来,鼻子不停的翕动,胡子一翘一翘的,目不转睛的望着我,好像知道我不会害它,在这里待了好一阵子才站起来,蹦蹦跳跳的跑出去,到门口还回头望了我一眼,便飞快跑掉啦,多好玩啊!”
“我记得您以前还喜欢看书,要不我找几本来,我念你听如何?”
“谢谢少爷,那时我只是识几个字,顺便翻阅解解闷而已。只看过几本佛经,还依稀记住几句偈语:于色若知、若明、若离欲贪、心解脱者,则能越生、老、病、死。”
“姨妈,你听我说,我给你出个主意,送你去医院,是县城了最好的医院,或许能治好你的,免得你一个人在此受罪!”石峭激动不已。
“谢谢你,少爷,我知道你的一片好心,请别费心了,用不着送我去医院。我这种病哪儿都没办法,治不了的啦!去医院只会让我更难受。以前你母亲请了好几个医生来给我检查,他们把我翻过来倒过去,又揉胳膊又搓腿,连抽带拉折腾我老半天也没有弄好,全身骨头疼了整整十天。你说我总是一个人,很孤单。不,不完全是这样的,偶尔会有几个村姑来聊聊天或者一些道士佛子来讲经论道。“
“好吧,听你的,随你便吧!”
“少爷,看你的神情,真的很怜悯我。但我求你,用不着那么可怜我,真的!你还记得吗,从前我是一个多么活泼,无忧无虑的姑娘啊......”她好像陷入些许回忆,晶莹的泪珠在昏暗的小屋内格外闪亮,石峭伸出手帕为她擦拭。
“方才你问我是不是成天睡觉?说实在的,我确实睡不了多少,但是只要一打顿就会做梦“红玉继续说道,“有一回我梦见深蓝深蓝的苍穹上面挂着一轮弯月,散发出清辉的光芒,下面是一大片盛开的向日葵直到黑暗的尽头,我身穿白色长裙,头戴月桂花环站在土埂上,突然钻出来一条火红的大狗,凶狠狠地向我扑来,我拼命的跑呀跑呀,前方豁然出现了一位大肚翩翩、袒胸露乳,手持佛珠的佛子,正满脸笑容的看着我,向我说道:‘不用怕,我美丽的姑娘,请跟我走吧!’,刚说完,我脚一轻,离开了地面,跟着佛子向上飘了起来。越升越高,距月亮越近,光辉越亮,似乎可以听见头上传来一阵阵沉闷而洪亮是钟声,铛、铛、铛......”
“今天你说了太多话,对你身体不太好。很遗憾我不能帮你减轻痛苦,你还有什么心愿吗,我尽力而为。”
“我不需要什么了,很感谢你,我什么都足够了。愿大家身体都好!哦,对了,少爷,这里的庄稼人很穷,田亩很少,又没有别的谋生之路,希望你向这里的地主说说情,求他发发慈悲为农民减轻一点地租,就一点也行。我倒什么都不需要了,一切都满足了。”
“我向你保证一定实现你的心愿!”石峭很坚定的回答。
两周以后,红玉离世,听说临终前她真的听到佛寺里面传来的钟声。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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