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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从村庄走过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王刚    阅读次数:8924    发布时间:2014-11-02


在我们村庄,坠落是一个无比残酷的词语。

每次提到这个词语,我就想象头顶有流星划过,疾如闪电,亮如电光,迅速掠过天空,划过一条美丽的轨迹,却不知坠落何处,化为一地碎片。而我们的村庄,这样的坠落并不稀奇,那些曾经熟悉的生命,常常于某年某月某日某刻,犹如流星,忽然划过我的双眸,坠落到死亡的怀抱,被碰撞得鲜血淋漓,破碎不堪。

是的,这么多年了,当我回头遥望时,依然清晰地看见那些熟悉的身影,犹如流星,迅疾划过,在我含泪的眸子里坠落;犹如落红,璀璨顿失,从我的灵魂深处飘过……   

曾有这样一位姓张的中年人,他的生命正如日中天,却因为一只鸟的缘故,从峭壁上骤然坠落。

他顶多四十岁,背不弯,腰不驼,脸色红润,腰板挺直,说话像敲钟,走路刮大风。人们都说,这人一看就是长寿相,活一百岁没问题。他有一大癖好,那就是养鸟,他家的屋檐下挂满鸟笼,鸟们的叫声此起彼伏。每当农忙季节过后,人们常常看见他提着鸟笼,或走村窜寨,或出没山林,或在街市上与鸟友们高谈阔论。可是谁能想到,他最后居然就因为鸟儿而死。

那天,为了寻找中意的鸟,他准备到海子村去寻访,据说海子的画眉鸟非常出众。从我们新发村到海子村,需要翻过一座大山,在当时,只有一条崎岖的山路通往海子。那是一条羊肠小道,崎岖无比,最要命的是有一处被称为“狗钻洞”的路段,凶险万分。所谓“狗钻洞”,其实是一段类似于石槽的断岩,路到此处,忽然断开,再也无路。行至此处,只有张开双腿,踩在石槽两边浅浅的石梯处,并张开两手臂,紧紧抓住两边的石头缝隙,就这样四肢并用,方能爬过此鬼门关,因为姿势犹如狗样,所以称这里为“狗钻洞”。

那天黄昏,他提着一只从海子村买来的画眉鸟,兴冲冲地归来,一边走,一边喜滋滋地瞅上几眼。他从未想到,也绝对没有察觉,他正在笑眯眯中迎接着生命的倒计时。他来到“狗钻洞”时,像往常一样,手脚并用,准备像狗一样爬过这段险峻的石梯。没想到一时失手,鸟笼脱手掉落,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抓鸟笼,却忘记了自己正身处险境,霎时,他像一只失重的大鸟,从高空坠落。就这样,一秒钟的时间,决定了一条生命的去留。当人们发现他时,他的鲜血已经凝固,那只鸟他被压在身下,死不瞑目。

曾有这样一个被我称为军哥的朋友,他的生命正如星辰灿烂,却因为捉石蚌(我们老家人的方言,我估计这种动物属于青蛙一类,人们普遍认为味道非常好),从石壁上黯然坠落。

记得当时的军哥不过三十岁,喜欢武功,热衷于玩枪弄棒,且身手敏捷。他个子不高,身材偏瘦,但却显得神采奕奕,有点李小龙的风度,哦,对了,李小龙就是他心中的偶像。而他,则是我们心中的偶像。我们常常心甘情愿地跟在他的后面,当他的小弟他的跟班,希望能得到他指点一招半式。后来,他却结婚了,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一年多后就给他生了个胖宝宝。从那以后,他再也不和我们鬼混了,毅然绝然退出了“江湖”,专心做他的好丈夫好爸爸。

当时,我们村交通不便,经济发展落后(就算现在也还很落后),人们都是守着几亩薄地,日出则作日落则息,收获着微薄的希望,过着紧巴巴的日子。军哥的家庭条件本来就差,他升级为父亲后,更是感觉到生活的压力重如泰山。由于缺衣少食,营养跟不上,妻子的奶水严重不足,孩子常常饿得哇哇大哭,胖嘟嘟的小脸日益消瘦下去。军哥看在眼里痛在心上,无奈之下,他忽然想到了去捉石蚌,以解眼前的燃眉之急。没想到,这一去,竟然就是永别。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打着电筒去了,也许是由于捉石蚌的人太多,石蚌都被捉光了吧,他找遍了村庄附近的溪流,居然连石蚌的影子都没看见。他不甘心,准备去村外那条人迹罕至的水沟碰碰运气。但他的运气不算好,脸被荆棘划出道道血痕,才捉到几只很小的。他仍不甘心,继续向溪流更远更高的源头探寻,可是,一道几米高的断崖忽然挡住了去路。溪水是从断崖上流下来的,由于很少有人光顾,溪水旁边的石头长满了绿绿的苔藓。军哥想翻过这几米高的断岩,继续走向溪流的源头,理由很简单,越是人少光顾的地方,石蚌肯定会更多更大。他抓住溪流两边的芦苇,踩着油滑的苔藓,一步一步向上攀。眼看就要翻过断崖了,忽然他手中的芦苇被连根拔出,脚下一滑,仰面朝天,从断崖上摔了下来。

当人们找到他时,只见他血肉模糊地躺在断崖下,手里紧握着一个袋子,里面有几只死去的石蚌。就这样,他抛下了娇妻弱子,死不瞑目地走向了另一个冰冷的世界。

曾有这样一个不满二十岁的青年,他的生命刚刚如夏花一样绚烂开放,却因为一捆包谷草,从石桥上惨然坠落。

他大概不到二十岁,长得人高马大,壮如蛮牛,浑身上下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在我们村庄,他绝对是受欢迎的人,乡亲们从来都看不上那种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而是看重实实在在的力量。他完全符合乡亲们的标准,不仅有一身出众的蛮力,而且干活从不拈轻怕重挑肥拣瘦,永远是一幅拼命三郎的架势。不少有女初长成的人家,暗地里相中了这牛一样的小伙子,甚至对他暗送秋波。是啊,如果谁家姑娘嫁给了他这头牛,后半生就可以衣食无忧了,甚至连娘老子都要沾光,无需再为做农活发愁了。

那年秋季,地里的包谷大片大片地成熟了,田野上飘荡着一股清新的玉米香味。他变得忙碌起来,和乡亲们一样,背上背篓匆匆忙忙往返于田野与家之间,把黄灿灿的玉米棒子像新娘一样娶回家。收获完玉米棒子后,还要收割包谷草(我们老家有一习惯,把包谷草收回家存放起来,作为性口过冬的口粮),他挥舞着镰刀,把包谷草一棵棵放倒,一阵刀光剑影闪过,一大片包谷草躺在了他的身后。那天中午,他砍完包谷草后,背上一大捆,迈着有力的步子往家中赶。走到一座石拱桥上时,太阳正当空,他的汗水一滴滴掉下来。他看了看桥上的石墩,背着草走了过去,坐在上面,准备舒舒服服地休息休息。没想到,这一坐,竟坐在了死神的背上。

他正陶醉于片刻的安逸之中,死神却毫不留情的出手了,他忽然感觉背上的草往后一坠,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的身子拽了过去。他来不及作出反应,只大叫了一声“妈呀”,就连人带草掉下了石桥。当附近的人匆匆赶到时,看见他的头部恰好撞在一块尖石上,鲜血泉涌,脑浆迸出。就这样,这位牛一样的青年,甚至还来不及尝尝爱情的滋味,就走向了阴森森的死亡。

真的,坠落这个词,对于我们村庄而言,是一个残酷的词语。其实,我也曾有过坠落的经历,只是我运气较好,最终与死神擦身而过。那时我不过十一二岁,正是最顽皮最捣蛋的年龄。有一天,我爬上了屋后那棵高大的梨树,想摘几个尚未成熟的梨子尝尝。我只顾伸手去摘头顶的梨子,没想到脚下的树枝却忽然断裂,我陡然感觉重心全失,大脑一片空白,身体迅疾地向下坠落。也是我命不该绝,树的半腰处有一树枝徐逸伸出,被人砍去了枝丫,只剩下约一米的枝干,我掉下后,T恤恰好被枝丫挂住,我本能的用手一抱,居然紧紧抱住了树枝。我惊魂未定,慢慢爬下了梨树,坐在树下放声大哭。我后来常常想,我为什么要哭呢?是庆幸捡回了一条性命呢?还是被吓破了胆?总而言之,那种坠落的感觉深深刻入了我的灵魂,让我恐惧,让我战栗。

每次想到村庄那些坠落的人,我的心中就充满了痛惜。我常常想象他们的生命在空中划过一条弧线后,重重跌落在死神冰冷的床上,发出一声脆响,然后破碎,然后寂然无声。那些坠落的灵魂,如流星一下划过我们的视野,甚至来不及说声再见,就轰然裂为碎片,然后化为白骨,化为泥土,化为野草青青……。

其实,我们并不惧怕坠落,如果人生能真正像花一样绽放过了,像落叶一样金黄过了,像果子一样成熟过了,已经到了该坠落的时候,那无需伤感,无需留念。我们会潇洒地在空中划过优美的弧线,辉煌坠落,犹如落日,成熟而饱满,圣洁而庄重。只是,在我们的村庄,坠落却是个残酷的词,那些生命往往还未走到成熟的季节,却忽然触目惊心地坠落。

譬如一朵花,还未开放,却忽然凋零。

譬如一片叶,还未金黄,就骤然飘走。

譬如一枚果子,还未成熟,就骇然坠落。


新生与死亡


三舅妈的死,源于她腹内的婴儿。而我对死亡的认识,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三舅妈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二十多年了,那时候我只有七八岁。站在二十多年这头,回想二十多年那头,骤然感到年岁陡增,似乎隔着千山万水,沧海桑田,觉得自己一下苍老了许多。由于年代久远,对舅妈的印象已经比较模糊,只剩下一个隐隐约约的轮廓:她身材娇小,长相一般,脸上有几颗深色的雀斑,但笑容很甜,让人一见倍感亲切。不错,舅妈留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她的笑容,当我隔着长长的岁月想起她时,那温和的笑脸穿越茫茫的时空,渐渐向我逼近,逼近,我不禁惊叹,二十多年前的舅妈是那样年轻,竟然比现在的我还年轻啊。

可以说,温和而灿烂的笑容是舅妈的名片,很多人一见到她,立刻觉得亲切可信,所以她有很好的人缘。舅妈非常喜欢小孩子,她自己也常常像个孩子似的,与儿童们追逐打闹,游戏玩耍,即使遇上那些脏兮兮的儿童,她也会俯下身子,摸摸人家的头,甚至会送上一两块糖,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微笑。正因为此,我们都很喜欢她,常常围在她的身边嬉闹,也愿意听从她的调遣,总而言之,她与我们没有一点代沟,我们把她当成伙伴,视为朋友。

舅妈怀上孩子后,笑容越发温和慈祥,流露着母性的圣洁光辉,传递出幸福的甜蜜味道。舅妈常常一边轻轻拍着肚子,一边对我们说:“你们的小弟弟真顽皮啊 ,他在用脚踢我呢。”说完,叫我们用耳朵贴近她的肚皮听里面的动静。我们听了以后,都是一幅懵懵懂懂的样子,舅妈就笑眯眯地说,真是一群小笨蛋。

舅妈体内的婴儿如同一颗种子,遇上了适宜的温床,碰上了丰富的水土,迅速膨胀起来。几个月后,舅妈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显得臃肿而笨重。那段时间 ,舅妈变得忙碌起来,她常常坐在小窗旁的缝纫机边,前面放着一个簸箩,专心致志地飞针走线。舅妈仔细地测量裁剪,一丝不苟地缝制着孩子的衣帽鞋袜,如果稍有不满,立刻推倒重来,一定要到达心中的完美程度方才罢休。我常想,舅妈做着针线活的时候,她的心肯定已经飞到了金黄色的未来,憧憬着生命中那枚最宝贵的果子成熟,辉煌坠落。

当舅妈缝制好最后一件衣裳的时候,肚腹里的孩子已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舅妈没有去医院,像村里其他人家一样,三舅就在本村请了一位老婆婆来接生。天黑时,接生婆骑着一头毛驴,赶到了舅妈家,守候在舅妈的床边,等候生产时刻的降临。我不知道当时的舅妈是何心境,我猜想,她一定是既虔诚又恐惧,等待着生命中最痛苦又最幸福的时刻到来吧。

也许,有人会责怪三舅的不负责任,为什么不把舅妈送往医院呢?是的,如果用今天的眼光来看,确实如此。可是在当时,我们村里的人生孩子,百分之九十九都选择在家里生产,原因很简单:全乡唯一的医院路程太远,没有车路,交通不便,且乡医院医生的医术极为差劲。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不好说出口的重要原因:医院没有女医生,接生的全是男的,一则产妇觉得难为情,二则汉子们不能容忍别的男人摸自己的老婆。所以,村里有人要生孩子时,就会在本村请一位信得过的老婆子来接生。大多时候,那些老婆子确实能帮助产妇产下孩子,但也有不少时候,产妇们被老婆子弄得死去活来,甚至一命呜呼。真的,千真万确,在那个年代,我们村因生孩子而送命的产妇为数不少。

就这样,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我的舅妈走向了生死未卜的生产之路。已经很多年了,我还清楚记得,那晚的风刮得格外诡异,雨下得特别凄惨,似乎不应该是一个新生命诞生的时候。电闪雷鸣中,忽听见舅妈房中传来几声撕心裂肺的叫喊,但很快沉寂下去,接着传来了婴儿洪亮的哭声,犹如一道闪电,撕开了黑沉沉的夜幕。很快,里屋有人跑出来了,喜笑颜开地高声叫道:“太好了,是个胖小子,母子平安。”大家紧绷的弦忽然放松,一屋子的人纷纷向三舅祝贺,而我那老实忠厚的三舅,嘴边都笑成了“a”形。

忽然,舅妈屋里的妇女们慌乱起来,纷沓的脚步声和杂乱的嘈杂声似乎宣告着某种危机。果然,接生婆一下子冲了出来,沾着鲜血的手一把抓住三舅,语无伦次地叫道:“不好了,不好了,大出血!”三舅的脸色一下变得铁青,不顾一切地冲进里屋。不多久,屋里传来了撕心裂肺的野兽般的嚎叫声。

后来,曾亲眼目睹舅妈生产过程的母亲告诉我,孩子生下以后,大家都以为危机已经解除,全部把目光转移到了孩子身上。忽然,听见舅妈喊了一声,快来人啊。那一声叫喊犹如尖利的警报,她们一下子围了上去,眼前的一幕把大家都惊呆了,只见舅妈的下体鲜血喷涌而出。时间仿佛在一瞬间凝固,大家呆呆地睁大眼睛,看着鲜红的血在喷洒,在扩散,在蔓延,犹如怪异的花朵,在屋子里迅速绽放,殷红妖艳。恍惚间,舅妈伸出双手,朝天空抓了几下,然后无力地垂了下来,犹如枯干的树叶,轻轻地落下来,落在了她被血火焚烧后的躯体,犹如落在了寸草不生的焦土上。

人们从惊愕中清醒过来,围住舅妈声嘶力竭的呼喊,但舅妈却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就这样,舅妈在她生命中最珍贵的果子成熟之际,却独自一人走向了面目狰狞的死亡。

第二天,舅妈被装进了一口黑森森的棺材。

第三天,舅妈被埋进了一个矮矮的黄土堆。

接下来的几天,舅妈生下的婴儿开始不停地啼哭,不吃不喝,发烧拉稀。不到十天,胖胖的婴儿已经瘦得皮包骨头,轻如一片树叶。

第十天的晚上,他不再啼哭,不再挣扎,静静地闭上了小小的眼睛。

舅妈走了,不知她是否知道,十天之后,她留在这世上的骨肉,也追随她而去。

面对死亡的魔爪,我们竟然不能保护舅妈留下的骨肉,他只在这个世上呆了十天,就匆匆而去了。虽然我知道,我们都不过是这个世界的过客,但我还是为这个婴儿的离去感到悲伤。

也许,我们不得不承认人在死亡面前的脆弱。有时候,生命的新生是以死亡作为代价的,但是,更让人悲哀之处在于,生命的死亡有时候能换取新生,有时候却只能换取死亡!


飞来的石头


表妹夫的死,源于一块飞来的石头。

那块飞来的石头,好像有眼睛似地,准确无误地击中了他强健的生命,让他死得血肉模糊,死得不能瞑目。

表妹夫身材高挑,身强力壮,常常穿一件背心,露出结实而有弹性的腱子肉。他的身体特别棒,几乎没有生过什么病,当周围的人身体不适时,他就会洋洋得意的举起胳膊炫耀:“病是什么,我从来不认识,哪天让我撞上它,一拳把它砸得粉碎。你们啊,真是太懦了,人善被病欺啊,嘿嘿。”那神情,那动作,让人既好气又羡慕。是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表妹夫确实有让人眼红的本钱,他可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可以爬山玩水,打架摔跤,可以吆五喝六,玩牌熬夜,总而言之,他是这个世界最活跃最热闹最不安分的分子之一。

表妹夫不只是空有一个好身体,他其实很好强很上进,有振兴家业的雄心。记得表妹刚嫁给他时, 他只有一间破茅房,一辆红星拖拉机。他常常早出晚归,开着破拖拉机给人家送货,换取微薄的收入养家糊口。因为此,舅舅舅妈曾对表妹非常失望,认为她没眼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是,五六年过去后,舅舅舅妈不得不对表妹夫刮目相看,表妹夫不仅盖起了二层小楼,而且还买来了一辆大货车,可以说已提前进入了小康,而且正以不可阻挡的速度奔向大康。舅舅舅妈再提起表妹夫,已经由贬斥转为赞誉了,脸上的乌云已经散去,变得阳光灿烂起来。

而表妹夫呢,正如日中天,勤劳和能干让他收获了成功,也膨胀了他的野心。凭着较好的人缘关系,他与煤厂和火电站建立了比较稳定的协议,每天驾着大车去煤场拉煤,再转手卖到火电站,可以说财源滚滚。他心中甚至暗暗计划,把钱筹够后,再买一辆大车,利润就可以翻倍了,如果干得顺利,几年后甚至可以组建一个车队,那时候他就是真正的老板了。

表妹呢,在家做起了全职太太,精心照顾两个孩子,解除表妹夫的后顾之忧。人们都说,表妹真是有福,找到了这样能干的丈夫。

出事那天,表妹夫仍然像往常一样,告别妻子儿女,驾着大车出去了。他先到煤场拉煤,然后运往火电站,凭借几年来积累的人脉关系,很快就交易完毕。他按按怀里厚厚的一叠钞票,哼着小调走进超市,给妻子买了件价值不菲的衣服,给孩子买了几袋糖果,然后喜滋滋地上了车,返航回家。

回家的路,表妹夫已经轻车驾熟,他开着车走过了百回千回。他一边听着轻快的音乐,一边娴熟地把握着方向盘,心已经开始憧憬那温馨的家。抬头望望前面,是一座巍峨的高山,公路正从山脚经过,只要过了这座山,离家就只有几公里了。

表妹夫开着车行驶到了大山脚,却未感到任何异常,也没有嗅到死亡的味道,他肯定还沉浸在赚钱和回家的双重喜悦中。就在他毫无防备之时,一块巨石忽然从山顶坠落,挟雷霆万钧之势,张牙舞爪,呼啸而来,咆哮着撞开了车窗,又狠狠撞击在了他的脸上。刹那间,他的脸部被撞得粉碎,血肉迸溅,犹如狂风暴雨中的落红,纷纷飞溅。

就在一刹那的时间,表妹夫的生命戛然而止,所有的快乐凝固了,所有的野心停止了,所有的牵挂断裂了,一切来得太突然,让人措手不及。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结局,如果早知道这样的结局不可避免,至少给一点时间,和妻子说几句告别的话,让孩子再叫一声爸爸,然后紧紧拥抱,告别,赴死。可是,死亡没有这样的仁慈心肠,它在你毫无防备之时,甚至在你春风得意之际,忽然伸出魔掌,让你来不及和这个世界说声再见,就进入那冰冷漆黑的死亡之地。

我曾一遍遍叩问,那块从天而降的石头,到底是谁的安排?千百年来,它呆在山顶 ,与大山合为一体,紧紧相连,纹丝不动,是什么力量让它忽然挣脱大山的束缚,犹如怪兽咆哮而出?是千百年的风霜雨雪侵蚀了它吗,还是飞禽走兽不小心触动了它?是被囚得太久想去热烈飞翔呢,还是冥冥之中死神特意的安排?总而言之,不该脱离大山的石头脱离了大山,不该经过大山的表妹夫经过了大山。可是谁又能未卜先知呢?如果那天不从这里经过,结果会怎样?就算从这里经过,如果晚一分钟早一秒钟,结果又会怎样?我不得不叹息,千百年来,为什么会有如此准确的巧合!

表妹夫的葬礼上,我看见表妹哭成了泪人,但表妹夫再也不能为她擦干泪水,再也不能给她一个温暖的拥抱了,平时如此简单的事情,却永远再也不可能发生,他们的相逢只能在梦中了。尤其是他们的一双儿女,懵懵懂懂地站在黑漆漆的棺材前,一声声叫着爸爸,稚嫩的嗓音已经沙哑不堪。我想,如果人真有所谓的灵魂,表妹夫的灵魂在天上看见自己的孩子,他会有何感受?

表妹夫的死,源于一块飞来的石头,这不是杜撰,不是传奇,不是故事,而是真真切切的事实!

表妹夫曾经炫耀的铁拳,还是击不碎飞来的石块。

我不得不叹息,再强健的生命,终究抵不住一块飞来的石头。


潜伏的石头


如果说表妹夫的死是因为一块飞来的石头,那么,小表弟的死则是源于一块潜伏的石头。

那真是一块阴险的石头,静静潜伏于道路(该路从山崖上经过)的边沿,小心翼翼地掩埋着自己的身躯,煞费苦心地收藏起锋利的牙齿,只露出一点灰黑的头部,咋一看去,如一点隐隐约约的阴影。

这块石头到底潜伏了多少年,谁能说得清呢?也许一年两年,也许十年百年,甚至千年万年亿年……。它就那样静静地潜伏着,无论日晒雨淋,风声鹤唳,它都一声不吭,低眉顺眼,一副逆来顺受老实忠厚的样子。有谁能够知道,它是这个世界上最老奸巨猾的阴谋家野心家,平静如死水的外部下,牙齿磨得锋利,算盘打得精准,它不出手则也,一旦出手必然一击而中;还有谁知道,它是这个世界上最高明最冷静的狩猎者,最镇静最深沉的垂钓者,静静的潜伏,只为等待猎物的出现。为了等待猎物出现,它可以保持一个永远不变的姿势,千年万年。

无数的人纷纷从道路上踏过,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美有丑,但从来没有人正眼看一下那块黑不溜秋的石头,它实在是太平凡太无奇了,人们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没有谁知道,这块静静潜伏的石头,在暗处睁着凶狠的眼睛,一动不动的注视着纷纷扰扰走过的人群,磨着锋利如剑的牙齿。面对那些走过的鲜活诱人的猎物,它饥肠辘辘,垂涎欲滴。有那么几次,它差点忍不住出手了,但因没有一击而中的把握,又暗暗选择忍耐,等待着最适合的猎物出现。

终于,我的小表弟来了,他背着书包,沐浴着阳光,哼着歌儿,一蹦一跳地走来了。

一看见他,潜伏的石头阴阴地笑了,它知道,自己等待多年的猎物终于出现了。这个经常蹦跳着从这里走过的男孩,他是那样单纯,毫无防备,又是那样鲜活健康,可口诱人,作为猎物实在是最合适不过了。潜伏的石头注意他已经很久很久,一直在寻找捕猎的最佳时间。现在,猎物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终于蹦到了饥饿的嘴边。说时迟,那时快,潜伏的石头张开了锋利的牙齿,如闪电般迅速一击,只听“啊”的一声惨叫,小表弟的生命琴弦骤然断裂,如断线的风筝,跌落下高高的山崖!

潜伏的石头,不知道等待了多少年,终于击中了自己的猎物,如此准确,如此高明。

就这样,被潜伏的石头一击而中,我的小表弟如断线的风筝跌落山崖。当舅舅舅妈闻讯赶来,不禁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小表弟双眼紧闭,全身青一块紫一块,伤痕累累,到处在殷殷冒血。舅舅舅妈抱起儿子,一声声凄绝的呼号,但小表弟却再也听不见,再也不能睁开眼睛,看一看悲痛欲绝的父母。

舅舅舅妈感觉儿子还有一丝微弱的呼吸,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他们把儿子送往城里的医院,期盼高明的医生妙手回春,挽回儿子的生命。可是赶到医院后,由于小表弟病情太重,医院要求必须先交纳一大笔住院费,否则拒不接收。心急如焚的舅舅舅妈跪在医生面前求爷爷告奶奶,祈求医生先收下孩子治疗,然后马上去筹集住院费,但医生不为所动,一脸冰霜。舅舅舅妈无奈之下,留下舅妈照看儿子,舅舅跌跌撞撞东奔西跑四处筹钱,终于在最短的时间内筹够了住院费,让儿子住进了医院。

小表弟住进医院后,一直没有真正实施手术,医生说病人太虚弱了,一旦动手术只会导致死亡,惟有先输液,再观察,再采取对策。舅舅舅妈整日整夜守在儿子身边,一次次呼唤他的乳名,一次次讲述他最爱听的故事,但儿子仍然双目紧闭,气若游丝。十多天过去了,每天花掉上千元的治疗费,表弟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到了第十四天的时候,表弟忽然轻轻动了动,舅舅舅妈还来不及高兴,表弟就停止了呼吸。至始至终,表弟都没能睁开眼睛,看一看泪流满面悲痛欲绝的父母。

表弟死后,我们来到了他出事的地方,找到了那块把他绊下山崖的石头。这块潜伏的石头,实在是太不起眼了,它静静地呆在那里,最多只有三寸高,灰不溜秋的,一声不吭,低眉顺眼,一副逆来顺受老实忠厚的样子。看着它,谁能想到就在前几天,它刚刚吞噬了一个鲜活的生命?谁能想到,它的牙齿上还残留着淋漓的鲜血?谁能想到,这块平静的石头,不久前上演了一次惊心动魄的捕猎活动?这真是最老奸巨猾的阴谋家野心家,最高明最冷静的狩猎者,最镇静最深沉的垂钓者!

这块石头到底潜伏了多少年,谁能说得清呢?也许一年两年,也许十年百年,甚至千年万年!

如果扛锄头的老农从这里走过时,随意挥起他坚实的锄头,给这块石头几下子,结果会这样呢?

如果提着锤子的工人从这里走过时,随意提起他坚硬的锤子,敲碎这块石头的脑袋,结果会这样呢?

……

可是,如果有何意义,“如果”永远只能是“如果”。

我看看四周,忽然惊恐地发现,到处有隐隐约约的黑点,如若有若无的阴影,他们都是潜伏的石头吗?

不得不承认,人啊,有时竟然高不过三寸的石头!

疯狂的石头

这仍然是一件关于石头的往事,想起旧事中的主人公,我的心情格外沉重。

他姓李,小名久发,大名崇志,是我小学六年的同班同学,可是掐指算算,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快二十年了。他和我算亲戚,我的奶奶和他的外公是亲兄妹,如此算来,他和我是表兄表弟的关系。确切点说,他比我大两岁,他是表哥,我是表弟。记忆中,我们曾一起放过牛,打过柴,捉过鸟,吵过嘴,打过架……,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一起在同一间破烂的教室接受着同一位老师的教导。

那时候,我们村的老人们喜欢给孩子看相,品头论足,似乎能破译孩子们未来的密码。有个善于看相的老人说,久发这小子,尖嘴猴腮,面黄肌瘦,满脸菜色,一看便是个无福禄的苦命之人。确实,他实在是太瘦了,由于家庭贫苦,常常是饱一顿饥一顿的,导致他长得像一棵伶仃的竹竿,走起路来摇摇摆摆,晃晃悠悠的。也许是因为太瘦,他的脖子看起来又细又长,脖子上面,顶着一个尖尖的脑袋,那摸样很是滑稽可笑。但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他虽外形丑陋,但却聪慧过人,读书过目不忘,常常在考试中名列前茅。可以说,老师们都对他寄予厚望,他的父母也常常说:“我家虽有五个儿子,但能靠的只有幺发了。”确实如此,他的大哥英年早逝,二哥懦弱无能,三哥常年多病,四哥流浪天涯,只有从他身上,方能看到一个家庭振兴的希望。

小学毕业,我进入中学,而他则因为家庭贫困的缘故,不得不黯然退学。这对他是致命的一击,他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坍,从此以后,他失去了梦想丧失了追求,变得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终于有一天,他碰上了几个社会上混的“大哥”,听罢他们一通天花乱坠地炫耀,他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追随他们,他想改变这种不死不活的生活状态,企图去演绎另外一种人生传奇。

那年腊月,他们流窜到了普安境内,用他们的话说,准备去弄点“过年盘查”。他们选择在一个垭口处埋伏,伺机寻找猎物。那真是一个抢劫的好地段,两边大山高耸,中间形成一个狭窄的垭口,一条小路从从中间经过,选择在这里下手,可以让被抢者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运气不错,不久就来了一个穿戴整齐的老头,“大哥”一个手势,弟兄们如猛虎般扑了上去。他们把钢刀架在老头的脖子上,在老头身上一阵乱摸,搜到了几百元钱。老头像筛糠一样抖索,不停地求饶:钱给你们,求你们放过我。“大哥”却冷笑一声,一个手势,每人给了老头一个响亮的耳光;只有他呆呆站在一旁,不停地颤抖。“大哥”吼道:“小子,过来打一耳光,锻炼锻炼胆量。”他战战兢兢地走过来,在“大哥”威逼之下,举起了手掌,有气无力地落到老头的脸上。

那天收获颇丰,“大哥”很高兴,就早早歇了手,领着大家到街市上去搓一顿。他们找了一家馆子,要菜要酒,开始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忽然间,他们看见被抢的老头带着一群青壮年气势汹汹地围了上来。“大哥”叫了一声“快跑”,夺门而出,仓皇逃命。其他人毕竟是有经验的,没有谁沿着大路奔跑,而是迅速钻进了路边的森林,转眼间就消失不见了。只有他,何曾见过这种阵势,只是机械地逃命,一个人傻傻地狂奔在大路上。身后,越来越多的人叫喊着追赶上来,犹如汹涌的洪流!

那是一条还未完工的马路,上面铺满了大块大块的石头,追赶的人随手捡起石块,喊叫着扔向他单薄的背影。有好几次,石头眼看就要砸中他的脑袋了,一瞬间他又向前跑出了几步,石头落在了他的身后。他拼命向前跑着,恨不得一下飞起来,但他恐惧地感到,身后的人越追越紧,石头在耳边呼啸作响。此时此刻,他已经来不及后悔,只想能逃过这一劫。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向前狂奔,忽然感觉头部挨了狠狠一击,有滚烫的热流汹涌而出。他强撑着想往前跑,却发现再也迈不动步子,只得软软地倒了下去。身后,传来一阵狂叫,击中了,击中了!

他倒了下去,然后又挣扎着起来,面朝追赶的人群,跪在了坚硬的石头上。

他面朝人群跪下了,用最后的力气叫喊着:“饶命,饶命啊,我错了,我错了!”

汹涌的人群一下围了上来,形成一个包围圈。他仍然低着头,跪伏在地上,一遍遍重复着:“饶命,饶命啊,我错了,我错了!”

可是,人群中却响起了一阵野兽般的怒吼,不知是谁大喊一声,打死这狗日的强盗。霎时间,无数高举的手臂,纷纷向那个低垂着头颅的少年掷出了石头。刹那间,他血肉模糊地睁着眼睛倒在了冰冷的石头上。

就这样,一个好不容易长到16岁的生命,瞬间就被疯狂的石头扼杀了,他年轻的生命定格在了异乡冰冷的石头上。

那些老实巴交的石头,平时沉默寡言地躺在路上,人从上面走过,车从上面碾过,甚至牲口也从上面经过,有时还会在它们头上撒点屎拉点尿,它们却一言不发,逆来顺受。谁想到,面无表情的石头,内心肯定窝了一肚子火,寻找着爆发的机会。终于在这一天,它们等到了翻身的机会,争先恐后地跑到一只只手中,化身为冰冷的屠刀,锋利的亮剑,燃烧的炸药,毫不留情地冲向一个少年单薄的身躯,稚嫩的生命。

想起那些疯狂的石头,我不寒而栗。我不止一次地叩问,他真的罪大恶极,罪该致死吗?他不过是个因迷茫而走上歧路的少年,盲从地参与了一次抢劫,最终被“大哥”所逼,身不由己给了老头一个软弱无力的耳光,结果却以生命来赔偿,这样的的代价是不是过于昂贵?那些追赶的人群,面对一个跪地求饶的孩子,一个已经知道自己错了的少年,一个手无寸铁的对手,他们没有半点犹豫,没有半点怜悯,而是坚决地用乱石进行扼杀,如弄死一只虫子杀死一只小猫砸死一只野狗,为什么就不肯给他一个重生的机会呢?

也许,他之所以被杀,是因为他太弱小太弱小了,弱小到不值一提,弱小到可以像弄死一只虫杀死一只猫砸死一只野狗那样,不会有人过问,死了也就死了。曾经看过不少关于“富二代”“官二代”的报道,他们为非作歹,为所欲为,可是能有多少人敢掷出疯狂的石头,砸向他们的脑袋呢?这真是一个欺软怕硬的社会!

他不过是个失学的少年,如果能给他一个就读的机会,也许会比很多人更优秀。当他无奈地走上贼船时,如果有人给他一句提醒,也许他的人生会彻底转弯。当他手无寸铁地在前面逃命时,如果后面的追兵别掷出要命的石头,也许他逃跑后会幡然醒悟。当他鲜血淋漓地跪在地上时,如果追赶的人群能给他一个活命的机会,也许他会痛改前非。可惜,这一切都是假设,一个好不容易长到16岁的少年,被这样被人们用疯狂的乱石砸死了,如弄死一只虫子杀死一只小猫砸死一只野狗!

他死后,他的父母把他抬回了家乡,流着老泪把他的尸体埋进一个小小的土坑。从此,这个世界再已不会有他的故事。

也许,他之所以被杀,是因为他实在是太弱小太弱小了,弱小到不值一提,弱小到死了也就死了。只是很多年以后,当我想起这件往事,仍然感到格外沉重,不仅为他,更为那些疯狂的石头。


煤是一种毒药


去年九月的一天,父亲给我打来电话,我们像平常一样聊了几句,父亲忽然沉默了,一会后才开口说,阿牛(化名)死了,是喝敌敌畏自杀的。

我怔住了,阿牛真的死了吗,不可能吧。可仔细一想,看似意料之外,实是情理之中。

阿牛是我的邻居,他身高一米八几,体格强壮,犹如蛮牛。在我们的村子,很难再找到比阿牛更高的人了,如果说每个人都是一棵树,阿牛无疑是村中最高的一株,是数一数二的栋梁之才。阿牛年纪不大,不过三十几岁,正处于一个男人最宝贵的年华,没想到他却倏然离开了,而且永远地离开了。

我常想,阿牛之所以年纪轻轻就离开,煤是罪魁祸首,是煤这种黑色的毒药吞噬了他的身体。

阿牛的家庭条件很差,小时候,他常穿兄长或姐姐的旧衣服,全身上下缀满了密密麻麻的补丁。尤其是穿姐姐的旧衣时,那模样更是滑稽可笑,试想一下,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穿上女子的衣服,是不是显得不伦不类?因为此,他常常遭到嘲笑起哄,这肯定在阿牛心中留下了难以抹去的伤痕。记得阿牛曾经说过,他以后有了钱,第一件事便是卖一套笔挺的衣服。当阿牛长到17岁时,他再也不愿忍受这种忍饥挨饿的日子,他借了路费,告别父母,离开故乡,去外面寻找挣钱的路子。最终,他在火铺(地名)停留下来,进煤窑背煤挣钱。从此,阿牛走进了煤的世界,一干就是十几年。

背煤是一件苦力活,又脏又累,但阿牛不怕,他认为只要有钱挣,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了。每天,他背上背篓,弯下挺拔高大的身躯,钻进黑漆漆的洞口,以弓的姿势走向黑色的煤。煤洞不够宽敞,显得过于狭窄低矮,只能像狗一样匍匐前进。但这并没有降低阿牛干活的热情,他干得热火朝天,汗流浃背,黑色的汗水从脸上流下来,都顾不上去擦一下。他常常想,煤是诚实的,你背的分量越多,你背的次数越多,你得到的报酬也就越多。

没过多久,阿牛就让煤窑上的工人们刮目相看,他的名声甚至传到了一些煤老板的耳中。人们都知道,有一个叫阿牛的小伙子,每次背的煤几乎是别人的两倍重,每天背煤的次数几乎是别人的两倍,当然,他每个月领到的钱也是别人的两倍了。人们既嫉妒又羡慕,啧啧称奇,认为这样男人才叫真男人,才叫铁汉子,阿牛领到第一笔薪水后,果然如他所说那样,买了梦寐以求的新衣。记得他每次回家,都穿得笔挺笔挺的,故意在那些曾经嘲笑过自己的人的面前走来走去,让他们心里不爽,以报一箭之仇。

就这样,阿牛背着他的背篓,弯着腰,在黑色的洞口进进出出,几乎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没有谁知道他到底背烂了多少个背篓,没有人知道他在黑色的洞里洒下了多少汗水。总之,阿牛为了改变贫穷的生活,在让人望而生畏的煤洞里拼着命,透支着青春。也许是由于长期弯着腰,阿牛曾经挺拔如山的身躯竟然驼了下来,慢慢变成了弓形;也许是因为长期与煤为伍,煤的病毒悄悄浸入阿牛的身体,他渐渐消去了红润的脸色,竟慢慢透出了煤一样的黑色。

弹指一挥之间,十几年的时光如风吹过,当年十七岁的阿牛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由于长期生活在煤洞里,过着远离女人的生活,阿牛成了一条老光棍。是啊,女人是花,没有花愿意与煤为伴的,而阿牛,在煤天长日久的侵染下,完全成了一块巨大的黑色的煤块。后来,通过好心人的牵线,阿牛终于和一个寡妇结婚了。不久,他们有了一个儿子。

从此,阿牛更辛苦了,他要负责三张嘴的吃饭问题。于是,沉默寡言的阿牛更加沉默了,在别人休息的时候,他却马不停蹄地走向下一站。有一天,当他像往常一样背上煤的时候,却忽然感觉身体深处涌上来一阵血腥味,他咬紧牙关,把煤背到目的地,却忍不住吐出了一口血。那是一口红中带黑的血,让人触目惊心。一言不发的煤,看似老实憨厚的煤,通过旷日持久的的渗透,竟然把毒素慢慢渗进了他的皮肤,他的躯体,然后渗入他的心肝肺,深入他的血液。

工友们劝阿牛到医院去查查,但他拒绝了。他一直很相信自己的身体,他以为这不过是一个意外,用不了多久,他就能恢复以往的风采,在煤的世界里叱咤风云。就这样,阿牛以一种几乎固执的坚持,继续奋战在黑色的煤洞里,丝毫没有意识到生命的滑铁卢即将上演。时间一天天过去,阿牛始终没有恢复当初的功力,相反,他越来越觉得身体里的精气神在悄悄溜走,无论他怎样使劲,还是唤不回当初的力量。但阿牛仍不甘心,他从未想到自己会被黑不溜秋的煤打败,他希望重新成为这个黑色世界的主宰。

可是,阿牛的愿望注定无法实现了,事实上,煤才是他生命中的主宰,病毒已经攻占了他生命的高地,只是他没有觉察,或者不愿意承认罢了。终于有一天,他刚刚背上一背篓煤,就感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从身体深处喷涌而出,他听到了生命的泰山轰然倒塌,分崩离析。他倒下了,倒在了黑色的煤上,黑色的洞中。

他的血,红中带黑。老奸巨猾的煤,竟然把黑色的病毒慢慢渗进了他的皮肤,他的躯体,然后渗入他的心肝肺,深入他的血液,他的生命,他的灵魂。

后来呢,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只在心里想,阿牛那样强壮,应该能创造奇迹。可如今,父亲的电话却把残酷的结果揭开了,阿牛最终还是没能挺过来。

父亲说,阿牛患上了严重的肺结核,他的身体日渐消瘦,逐日萎缩,连生活都难以自理。而阿牛的妻子见丈夫已成废人,不堪忍受,竟然抛夫弃子,与一男人私奔他乡。可怜的阿牛,带着儿子辛苦度日,相依为命。当家里的积蓄被用光后,他再也撑不下去了。有一天,阿牛的兄长来看望他,阿牛拉着兄长的手说,自己肯定不行了,如果自己走了,请兄长帮忙照看儿子。阿牛又亲亲儿子,对儿子说,要好好听大伯的话啊。然后借口要睡觉,请兄长带儿子出去玩。等他们出去后,便乘机喝下了敌敌畏。当人们发现时,他的尸体已经冰冷僵直了,如一块枯黑的木炭。

而我,始终觉得阿牛不是被敌敌畏杀死的,而是被煤毒死的,煤才是最阴险的毒药。

春节回家,我见到了阿牛的儿子,穿着破烂的衣服,满是灰尘的头发一直盖到肩上,小小的脸黑瘦不堪。我不禁一震,难道,煤的病毒已经从阿牛的身上,传染进了儿子的生命?


城市蜗牛


已经晚上十点了,寒风在窗外呜呜作响,冰冷的雨还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春节刚过,水城的天气还是那样冷。母亲、我和儿子围坐在火炉旁,留恋着火的温暖,不愿上床睡觉。

忽然,母亲的电话响起来了,这样晚了,谁打来的电话呢?

母亲接完电话,对我说,致愿春的母亲病了,被送到了某医院,没有住院费,打电话向你借钱。

说起钱,我的心里就来气,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最近手头紧巴巴的,我哪里有钱去借别人?我真有点怕那些老家人了,一旦给你打电话,不是借钱,就是请你办事,我哪里有孙悟空七十二变的神通?我对母亲说,告诉他吧,没有钱,让他另想办法。

母亲迟疑了一下,我说,妈,没事的,就这样说吧。

母亲照办了,很为难地给致愿春回了个电话。我看看窗外,雨还在下,我打了个呵欠,心想,这样的鬼天气,就算有钱,我实在不愿意出去啊。更何况,我们之间没有多少交往,不过是老乡而已。

夜已深了,我带着儿子上床睡觉。而母亲却说她想多坐一会儿,我看了看母亲,感觉她有点心神不宁,好像在担忧什么似的。我想劝说几句,但最终却没有说。

我一觉睡到了天亮,起床后,却发现母亲一夜未睡,一个人呆坐在客厅里,脸上写满了黯然。我有点不安了,母亲到底怎么了?母亲看看我,叹了口气说,你知道吗?致愿春的母亲死了!

什么,死了?!

我怔住了,我的心受到了狠狠一击。昨天晚上,致愿春打电话借钱时,我还以为只是小病而已,就冷冰冰地拒他于千里之外。也许,他是走投无路才开口向我借钱的,而我呢,却轻率地一口回绝了,我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而我的母亲,因为这件事一夜无眠,她一直默默地坐在夜里,用这种方式表达对一个老家人的牵挂,直到等来了不愿听到的噩耗。

我的良心不安了,什么时候,我开始变得冰冷如铁?我开始打听事情的经过,当整件事清晰地呈现于我的大脑时,我深感愧疚和自责。我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多么惨烈的事实,而我,却做了一个无耻的看客。

春节刚过,致愿春就带着母亲及妻子来到水城。母亲本不想来城里的,她习惯了农村的生活,但儿媳已经怀孕几个月了,身体笨重,行动不便,不得不前来帮忙照顾。到水城后,致愿春在一家建筑工地做工,负责搭架子砌砖之类的活路。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每天把家务活干好后,就去工地上找儿子,帮助做些杂活,挣点钱补给家用。致愿春本不愿意母亲出来干活的,但担心母亲憋出病来,再说家里经济确实拮据,也就答应了。就这样,母亲成了工地上的勤杂工,包工头常安排一些杂活给她做:清理垃圾,整理工具,洗洗墙壁等。母亲的积极性很高,巴望天天有活做,她总是笑眯眯地对儿子儿媳说,谁也不准拦我,我要给我的孙子挣奶粉钱。

就这样,母亲既要忙家务活,照顾儿媳,又要去工地干零工,挣奶粉钱。一个月不到,母亲居然挣了一千多块,这下,母亲可得意了,她对儿子说:“看到了吧,人老骨头硬,越老越展劲。” 致愿春看着母亲磨得破破烂烂的衣服,不禁心酸落泪。

出事那天,母亲负责清理一堆小山样的碎砖头,这是她向包工头承包的,工钱300元。母亲可高兴了她悄悄对儿子说,计划两天完成,一天挣150元,值吧。致愿春看看小山样的碎砖头,暗想,这300元可不好挣啊,需要付出多少汗水?但他笑了笑,却没说什么,心里想,下班后再和母亲一起干吧。

那天,致愿春负责搭架子。站在高高的架子上,只需一低头,就可以看见下面劳作的母亲。致愿春说,那天,他一直走神,以致有几次差点踩空,当他低下头时,看见母亲像一只蜗牛,背着沉重的背篓,艰难地移动。

母亲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拿出了拼命的劲。她弓着背,急速地迈动步子,一次次来去反复。有几次,也许是砖太重了,她跪俯在地上,用手杖撑地,背绷紧如弓弦,顽强地一点一点站起来。致愿春说,从高架上俯望母亲,他想起了蜗牛:那些乡下的蜗牛,背着沉重的房子,一步一步挪动在路上,所不同的是,母亲背的是背篓,是砖。当他看着母亲挣扎站起的样子,他流泪了,眼泪从高空落下,如雨。

我不禁想象,那个像蜗牛一样劳作的母亲,是否感受到了儿子落下的眼泪?

下班时间到了,致愿春来到了母亲面前,叫母亲回家休息。母亲却抬起头,看看她的砖,还剩下很大的一堆呢。母亲呼了口气,说:“咋还剩这么多啊?我还是再加加班吧。”致愿春看着全身湿透的母亲,没再说什么,他知道母亲的脾气,说什么也没用。他背起一个背篓,学着母亲的样子,向砖头走去。

工地上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下致愿春母子俩,来来回回地背着砖头。那是一个寒冷的黄昏,致愿春却看见,母亲的头上有热气滚滚升起,头发湿淋淋的粘在额头上。那一刻,致愿春还不知道,这将是他陪伴母亲的最后一个黄昏,这将是母亲俩并肩作战的最后时刻。

忽然间,只听母亲大喊一声“儿啊”,致愿春蓦然回头,却看见母亲缓缓倒了下去。致愿春扔下背篓,疯一般跑过去,搬开母亲身上的背篓,只见她口吐鲜血,双目紧闭。致愿春抱起母亲,撕心裂肺地喊道:“妈,妈”;母亲睁开眼睛,想说什么,却又无力的闭上了。

致愿春一边把母亲背在背上,一边拨打“120”,拼命向前面跑去。

从建筑工地到公路边,大概有两公里。致愿春意识到,救护车是进不了工地的,他必须把母亲背到公路上去。致愿春虽正值壮年,身材高挑,但身体单薄;母亲虽然年纪较大,个子不高,但却相当肥胖。致愿春背着母亲跑了几十米,感觉到如泰山压顶,越来越重,压得他站不起身。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向前跑去,恍惚看见公路就在前面,但不管怎样努力,就是到达不了。脚上的力气全部消失了,松软得如一团棉花,他缓缓跪了下去。但他知道,只有把母亲送上救护车,母亲才有生还的机会。他咬紧牙,俯下身子,弓着背,四脚并用,驮着母亲向向前面爬去。

那一刻,他肯定想起了蜗牛,那些乡下的蜗牛,背着沉重的房子,一步一步爬行在路上,所不同的是,他背的是亲娘,是母亲。

终于爬到了公路边,终于听见120救护车的叫声,终于有人把母亲抬起来了,致愿春一下昏眩过去,再也站不起来。救护人员把他拖上车,风驰电掣地奔向医院。

病情危急,需要立刻手术。医生冲着致愿春吼,快去交手术费。

致愿春摸摸口袋,里面只有几块零钱。夜漆黑,风如刀,天下之大,到哪里去找医药费?  

致愿春向前走了几步,一下跪了下去:“医生,求求你,救救我妈吧。”

医生推开他:“快去准备钱,医院不是慈善机构;我们会先进行抢救的。”

致愿春先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叫她把家中所有的钱(大概1000元吧)全带到医院。然后一一给熟人打电话,结果却全部遭到了拒绝。这时,他想起了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给我打了电话。

我真的不敢想象,当听到我冰冷的答复后,他有何感受?我不停的拷问自己,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人,才来城市几天,我的心也随之变得冷硬了吗?也许我的帮助是微不足道的,但我完全走到他的身边,给他一个肩膀,哪怕一句安慰的话,可惜我没有。我以一种鄙夷的心态,以一种看客的角色,让他又一次感受到了城市的冷漠。

忽然间,我想起了蜗牛,想起了那些乡下的蜗牛,背着重重的房子,一步一步爬行在路上,所不同的是,我背的是沉重的良心债,是愧疚,是悔恨。

当天深夜,致愿春母亲的病情急转直下,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她没能再睁开眼,和儿子说一句道别的话。

第二天,致愿春驮着母亲的尸体,像一只蜗牛,爬出了医院,爬出了城市。


教徒之死


秦荣死于信教,他的死,可谓是可怜可悲又可恨。

对于他的死,我深感意外,我不停的追问,他怎么就死了呢?他年纪不大,身体结实,精神饱满,虎虎生风,这样一个洋溢着生命活力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当真相水落石出,我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是死了,死于“信教”。

他本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精心照管着属于自己的几亩地,洒下汗水,付出心血,收获果实,多年来一直如此,波澜不惊。忽然有一天,他好像大彻大悟了,他说:种几亩几鸡巴土地,一年做牛做马,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顶多混过肚儿圆,连件体面衣服都买不起,有球意思?于是,他毅然决然抛弃了土地,背上行囊,带上妻儿,走向了遥远陌生的城市。

几年来,他带着妻儿在城市里流浪,颠沛流离,风餐露宿,居无定所,洒过汗,流过血,掉过泪,却始终未找到梦寐以求的天堂。回首来时路,足迹已被岁月淹埋,一切都已变得模糊,唯一收获的是行囊空空,徒增了年岁,禁不住望乡叹息,如此落魄,有何颜面再见江东父老?也许,唯一的路就是走下去,咬着牙走下去,直到走出一条路为至,唯有如此,方不负当初的选择。

后来,却听说他信教了。我不知道他信何教(据说是法轮功),我对“教”一窍不通,不敢妄加评论。我只是听说,他对所信的“教”很痴迷,几乎达到走火入魔的地步。据说,他很满足,他觉得自己在“教”中找到了天堂,找到了梦想。

刚听说他信教时,我将信将疑。不过,很快就得到了证实,他的确是信“教”了,证据是他给老家人的信。他给不少老家人都写了信,内容大同小异,就是宣扬“教”如何如何好,希望大家都信“教”入“教”,一起走向幸福,走向“圆满”。他在信中说,人生在世,如果不虔诚信教,就是付出再多努力也没用;只有入教信教,真诚祷告,无怨无悔,才能找到幸福天堂。他强调,真诚祷告很重要,应该学会随时随地向主祷告,吃饭前要祷告,睡觉前要祷告,上厕所要祷告,出门要祷告,杀猪杀鸡要祷告,无所不祷,无所不告。他甚至还说,生病无需打针吃药,只要祷告就行。总而言之,在他看来,祷告犹如金钥匙,无所不能,无所不治。

对于他的宣传,少数人相信,大多数人怀疑。他很着急,接二连三写信加大宣传力度 ,甚至不顾千里之远,亲自回乡现身说法。 他瘦多了,脸上刻满了皱纹,头发乱糟糟地盖在脑袋上,发出一股臭味,大概很久没有洗头了。他马不停蹄地走村串寨,以自身为例,滔滔不绝地宣扬所谓的教义。对于他的宣传,大多数人只当作笑话听,少数人却受到了蛊惑,放弃土地,跟着他远走他乡,祷告去了。

很快,我知道了他的故事。在他落魄绝望之际,有人邀请他入教,宣扬要 “放下生死”,方能“升天”“圆满”。他加入了,好像落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顾一切地抓住了。由于表现积极,他很快成为了“教”里的骨干分子。他不仅自己信教,还要求妻子信教,妻子稍有不从,他就拳打脚踢,在他的严格训练下,妻子已经把祷告作为一种习惯。同时,他勒令儿女退了学,认为读书没用,只要入“教”后就能实现所有的梦想,儿女稍有反对,他就棍棒伺候,久而久之,儿女也就成为了“教”的奴隶。

后来,我再没见过他,听人说,他在那座城市里为了伟大的事业而奔波忙碌。再后来,我就听到他的死讯。

其实,他完全可以不死的,只需要请一位医生,就可以让他继续活下去。但是,他拒绝了,他始终坚持只需祷告就能救他的命,坚信唯有“放下生死”,方能“升天”“圆满”。病情恶化之际,妻子提出去请医生,他仍然固执地拒绝了,他说,不用,无需打针,无需吃药,只要你们和我一起祷告,我就会获得新生。他叫妻子儿女跟着自己一起祷告,一遍了又一遍,循环往复。最终, 他却在祷告声中死去。

我深感震惊,他所信的“教”竟有如此大的魔力,让他摒弃了治疗,在祷告声中“升天”“圆满”。为了他的“教”,他竟然用最宝贵的生命为代价,祭奠于神坛之前,这是何等的愚昧,何等的固执啊。迷信教,信奉教,至死不悟,这样的“九死不悔”让人震惊!

我不禁想问,他本是一个老实忠厚的庄稼人,土里刨食,日出则作,日落则息;他不偷不抢,不赌不嫖,不抽烟,不喝酒,为何最终却沉迷于所谓的教,并为之付出了自己的生命?莫非是文化低的缘故吗?也不尽然吧,环顾四周,有些大学教授人民公仆不也深中法轮功之毒吗?这又作何解释。

我不禁想起了鲁迅笔下的细腰蜂,只需用尾上的细针一刺,果蠃的神经中枢就被麻醉了,失去了知觉,任用摆布。如此看来,“教”不过是某些别有用心的人的针罢了。可悲可怜的秦荣,不过是遭到了麻醉,成了别人的提线木偶,最后无知无觉的死去,成为“教”的牺牲品——一只中毒的果蠃罢了。可恨的是,他被麻醉后,沦为了“教”的工具,手捏麻醉针,刺向自己的妻子,儿女,亲人,朋友。无意识之间,他不仅毁了自己,还害了别人。

也许,在他饱受磨难,落魄无奈之际,急需一剂麻醉药,而“教”的适时出现,让他错误的认为找到了天堂,从而沉溺其中。所以,他其实早就死了,从他入教之日起,他就不再是自己了,“教“取代了他的灵魂,成了他的主宰,而他成了木偶,成了行尸走肉。我不禁想起鲁迅说的话:“据我的意思,中国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这句话改一下,可以用到秦荣身上,如果没有“教”,他也不会“入教”,如果有了“教”,他也一定会做的。

愿他的死是一记沉重悲怆的警钟,警醒后人!


走进雷区


走向村庄,我嗅到了风中隐秘的火药味,我知道,我正在走向一片雷区。

是的,我正走进一片雷区,那些疾病的种子犹如一枚枚地雷,掩埋在村庄之下,潜伏在乡亲们的身体深处,伺机而动。

曾看过《地雷战》,游击队员们把地雷埋在鬼子的必经之道,鬼子一旦走进雷区,往往被炸得人仰马翻,喊爹叫娘,缺手断脚,甚至尸骨无存。小鬼子罪恶滔天,这也算是恶有恶报,罪有应得。而在我的村庄,那形形色色的疾病潜伏于父老乡亲的躯体深处,或四肢,或五官,或肌肤,或肠胃,或血液,或骨髓……如一颗颗地雷,阴险地潜伏在一具具鲜活的躯体内,酝酿,膨胀,直至爆炸。

走进村庄,我知道走进了一片雷区,不由心生寒意,如履薄冰。我不想惊动那些悲怆的往事,只想沉迷于青山绿水,一路花香,看炊烟袅袅升起,听鸟儿婉转歌唱。但风中淡淡的火药味如影随形,似乎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这是一片危机四伏的雷区:有多少熟悉的身影仓促倒下,破碎残缺,成为过往云烟;有多少疾病的种子正掩藏于村庄之下,蠢蠢欲动,狼烟欲起。

走进村庄,我本不想惊动那些熟悉的故人,只想悄然而来,悄然而去。可风如丝如缕,如歌如泣,牵扯着我的思绪,诱惑我走向村庄深处。朦胧中,似乎看见一些熟悉的身影扑面而来,他们满脸烟尘,衣衫灰暗,全身散发出挥之不去的硝烟味。

我走过一幢青瓦房,屋檐上的瓦片长满了绿绿的苔藓。我看见王大爹正依门而坐,他的身后,竹门已经发黄,上面布满密密麻麻的蛀虫眼。我走到他的面前,他仰起头看,伸出手摸,用鼻子嗅,最后无可奈何的摇摇头:“不好意思啊,你是谁,我看不清了。”我蹲下身子,握住他苍老的手,看着他高高凸起的眼球,不禁顿感时光流逝的悲凉。

王大爹曾是位精神矍铄的汉子,曾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记忆中,大爹是个玩弹弓的高手,百步开外,瞄哪打哪,几乎百发百中。因身怀这一绝技,大爹成了村里孩童的偶像,我们常追随他去树林深处打斑鸠,野鸡,麻雀。可后来,他的眼睛病了:起初只是又酸又涩,迎风落泪;不久后演变为又痛又痒,如有百虫蠕动;后来,眼里竟长出一小块白色硬物,犹如种子,慢慢膨胀起来。几个月后,大爹的眼球高高凸起,似乎蒙了一层血色迷雾,世界在他的眼中变得模糊起来。

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忽然间说病了就真的病了。短短几个月的时间,眼里的硬块长得像一块冷硬的石头,把眼眶几乎撑破了。无奈之下,大爹请人买了瓶眼药水,期盼让眼睛起死回生。每当无法忍受时,就把药水滴进眼中,暂时获得片刻安宁,心里就生出一丝侥幸,也许撑过去就是光明了。事实上,那些疾病却如地雷掩埋于眼里,落地生根,不断膨胀。有人劝大爹去医院治疗,但他坚定地拒绝了。其实,大爹并非不知道去医院治疗的必要性,只是心有苦衷:家里穷,儿子正在就读中专,不能因为自己的治疗让儿子辍学,只有选择硬撑。几年后,已经工作的儿子终于把大爹送进了医院,但医生摇着头说,太晚了,眼睛已经发生病变,不敢再做手术了。就这样,一双曾经炯炯有神的眼睛,说死也就真的死了。

多年以后,当我走进村庄,在这青瓦房旁再次见到了大爹。看着他斜靠着竹门,眼球高高耸起,硕大无比,我不禁心里骇然,难道眼里的地雷将发生一次更大的爆炸?

顺着一条青石板路,在风的诱惑下,我继续向前走。苔藓青青,树林苍翠,听见有鸟于丛林中风情万种地鸣叫。顺着青石台阶一级一级拾梯而上,我想起了一个词:曲径通幽。一瞬间,我似乎恍惚了,我是在走向所谓的诗情画意吗?正沉吟间,忽见一人拄着拐杖,歪斜着,一跳一跳地走来。我走近一看,原来是小姨爹。

记忆中,小姨爹是个不甘平庸的角色,他一心想着发财,出人头地。他常年漂泊在外,犹如风,处处流浪;犹如浮萍,随波逐流。他挖过煤,干过缝纫,端过盘子,做过皮鞋,卖过膏药。他始终坚信,当自己经历了人间百味之后,一定会成为一名举重若轻的高手,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就在他奔走如风之际,一颗疾病的种子不声不响地侵入了脚跟,无声无息地酝酿,膨胀。

那是一个寒冷的季节,他像候鸟一样,从远方飞回了家,尽享天伦之乐。某天早晨,他忽然感觉到脚部隐隐作痛,如丝如缕若有若无地牵扯着神经,静下心来感受,却又无迹可寻;毫无防备之际,又会突然出现,就像一根系住神经的细线,原本是松弛的,骤然间被谁拉紧,疼痛钻心。起初,他并不在意,以为是因为常年奔波,一旦停下来,反而会有所不适。后来,他却感觉越来越不对劲,疼痛的频率越来越高,脚部的力量越来越弱,踢一下脚都很艰难。他有点慌了,到山上找了些草药熬汤喝,虽说又苦又涩,他却连眉头也不皱一下。药喝了不少,病情不但没减轻,反而越发严重起来。他惊恐地感觉到,腿部的力量在快速流失,似乎被一根无形的管子悄悄吸走。某天早晨,当他准备像往常一样起床时,却骇然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一夜之间,那脚似乎不再属于自己,如石,如铁,僵硬冰冷。

小姨卖掉了家中唯一的大水牛,把他送到市医院检查。医生却说,已经太晚了,右脚掌保不住了,必须切除。医生还说,若不切除,将殃及一条腿,到那时要切掉的将是整整一条腿!小姨爹流泪了,他知道,自己没得选了,自己再已保不住右脚掌了。从今以后,自己只能是个残疾了,只能摇摇晃晃歪歪斜斜地行走于天地之间,再已不能像风一样流浪了。

其实,像王大爹和小姨爹这样的人,在我们村为数不少。一路上,我遇上了眼睛红肿的李四,遇上了被截肢的张三,遇上了聋子王二,遇上了患了乙肝的刘大妈,遇上了疯疯癫癫的杨大伯……他们一律满脸烟尘,衣衫灰暗,从我身边走过,带着风中那种熟悉的火药味。

记忆中,这些擦肩而过的人曾像我们一样,健康得如一棵棵茁壮的庄稼。如今,他们却有了一个共同的名字——残疾人或病人。这一切,都是那些掩埋于村庄之下的疾病种子所赐,是那些潜伏于身体之中的地雷所致。不过,他们还算幸运,就如踩上地雷的士兵,只炸碎了部分器官,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而另外一些人,他们更显悲惨,就如踩着地雷的士兵,被击中的是整个生命,粉身碎骨,灰飞烟灭,灵魂破碎,一切成为过去,一切终归于土。

我一直往前走,走向村庄深处。小桥流水,杏花春雨,如同走进了诗意盎然的江南。如果我是骑马的诗人,一定会流连驻足,诗兴大发。可惜我不是,我只是一个重归故里的平凡男子,我无言无语地走上石桥,风牵动柳丝,拂过头顶,牵起了深藏于心底的缠绵哀伤。小小的石桥下,那潭浅浅的水中,曾吞噬过一个如花的少女——我的表姐。

也许没人会相信,那浅浅的水深不过膝,怎会吞噬掉一条生命?答案很简单,因为我的表姐是位病人,她从小患上了“抽疯(老家人的说法,应属于癫痫一类)。那真是一种很神秘的疾病,患上此病的人,如同体内住进了妖魔鬼怪,妖魔鬼怪安静的时候,完全如同正常人;可一旦妖魔鬼怪发起怒来,就在体内兴风作浪,翻滚折腾,把好端端的人折磨得死去活来。我曾见过表姐抽疯时的模样,刚刚还在谈笑风生,只听“妈呀”一声,就咚的一下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双眼紧闭,全身抽搐,身体不断蜷曲,四肢不断弯曲,那模样实在可怕。那一次,表姐去水塘边洗衣服,病魔忽然发作,她倒进了水塘中。当人们发现她时,她已经在水塘里浸泡多时,犹如一片苍白的花瓣,随着水流的冲刷轻轻摇摆。人们不禁纷纷感叹,那么一潭浅浅的水,竟然会淹死一条性命。

如今,当我再次来到水塘边,不由黯然神伤。一朵小花静静地开在水边,我想起了表姐曾经的缤纷美丽,不禁想,也许,眼前的花朵是她的灵魂所化吧。

不知不觉之中,我走到了我家的老屋前。老屋已经很老了,掩映在绿树之中,自我家搬走后,它就独自静立在这里,寂寞地苍老着。老屋的旁边,有一颗高大的梨树,枝叶茂盛,亭亭如盖。梨树是我的奶奶亲手所载,已经快六十年了,据说,是为了祈福儿女而载的。轻轻抚摸着梨树粗大的主干,不由想起了奶奶,这院,这屋,这树,曾经与奶奶亲如一家。闭上眼,我仿佛感觉奶奶的身影游荡在房前屋后。

奶奶的死,让我心伤了许多年。我始终觉得,如果治疗及时,奶奶一定还可以活很多年。从我记事起,就常听到奶奶说肚子疼,里面好像有个肿瘤。但由于当时条件太差,车路不通,无力把奶奶送到城里检查。于是,只能从村里请土医生来治疗,那些医生常常扔下一些散发怪味的草药,然后转身离去。奶奶喝了很多草药,病情时好时坏,我们也跟着时喜时忧。几年以后,肿瘤忽然快速膨胀,奶奶痛得死去活来,吃不下一口饭,喝不下一口汤。几个月后,奶奶瘦成了一段枯树,在老屋中与世长辞。

如今,奶奶亲手所植的梨树依然亭亭如盖,奶奶却早已化作一杯黄土。

其实,我一路走向村庄深处,一路可见新坟旧坟。村庄上空,一定飘满了晃晃悠悠的灵魂,颜色灰白,面容憔悴。熟悉的道路上,一定飘荡着无数熟悉的逝者,衣衫褴褛,背影佝偻,满脸忧伤。我想象着他们熟悉的面容,内心弥漫了前所未有的悲怆,一如风中挥之不去的火药味。我不禁想到,如果能及时扼杀他们体内的疾病种子,有些人本可以多活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可惜,这一切只是如果,如果永远只能是如果,晚了就是晚了,晚了就无可挽回了。就如一颗地雷,如果及早排除,那是有惊无险,但爆炸后再说如果,一切都已灰飞烟灭,千万种如果又有何意义?

事实上,那些潜伏的疾病并不是无迹可行,它们时不时会露出些蛛丝马迹,譬如头疼、腰酸、眼花、肚涨、心痛、脚软等,但我的乡亲们就是下不了决心去排雷。他们常想,上医院要花多少钱啊,有了这些钱,可以买一年的肥料了,可以给孩子付几个学期的学费了,可以抓一头小猪了,诸如此类。说到底,一切源于囊中羞涩。于是,他们只有在心中自我安慰: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一些小毛病,多睡两觉、多吃几晚饭或多干干活,或许就好了呢。就这样,他们自我安慰,自我麻痹,自欺欺人,一拖再拖,抵挡着来自身体深处的疼痛,直至一切皆无法挽回。

也许,有人会说,如今已经实行医疗合作制度了,你说的一切都过时了吧。不错,医疗合作确实减轻了村人的治疗负担。但我仍想说,也许有人无法体会村庄的苦难,那是因为他们离土地太远的缘故。事实上,只要把脚插进土地,就会知道疾病的种子从未远去,这里依然是雷区一片。尤其是近几年,大量垃圾食品(如:地沟油,劣质麻辣熟食,垃圾瓶装假饮料,劣质方便面等)源源不断地从城市涌入了村庄,埋下了多少祸根。如果揭开村庄平静的表面,一定会看见密密麻麻的疾病种子,正在膨胀酝酿,茁壮生长。

走进村庄,风中的火药味如影随形,我知道,我正走进一片雷区。

走进村庄,就是走进一片雷区,多少疾病犹如地雷,掩埋在村庄之下。

走进村庄,有多少悲怆随风飘荡,如云如雾如硝烟,浮动于村庄之上。


魂归何处


噩耗,从远方而来,犹如黑色的乌鸦,盘旋在村庄上空,不祥地啼叫。

春节刚过,村里的青壮年们就纷纷背上行囊,奔赴四面八方,奔向遥远的不可知的世界,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梦想。喧闹的春节如此短暂,幸福的团圆犹如昙花一现,随着那些背影渐行渐远,村庄一下变得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失去了青壮年的村庄,骤然变得脆弱不堪。

曾经,村人对土地有一种虔诚的感情,土地刚承包到户时,有多少人因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喜极而泣。多少年来,人们坚守着土地,犹如一棵棵庄稼,把根深深扎进泥土,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时过境迁,打工潮席卷而来,人们经过短暂的惊慌后,忽然间大彻大悟: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于是,犹如坐井观天的青蛙,纷纷放弃了土地,争先恐后往外跳。

从此,人们与土地决裂了,反目为仇。一向生长大米、包谷、蔬菜、高粱的土地,一夜之间野草疯长,面目全非。从此,村庄犹如一棵巨大的蒲公英,把它的种子随意撒向四面八方,人们随风流浪,飘向远方,落向不可预知的世界,或工厂,或工地,或餐馆,或矿山,或煤窑。

从此,噩耗从远方而来,在人们毫无防备之际,犹如乌鸦,展翅而来,骤然啼叫在村庄上空。

譬如某年某月某日,一只乌鸦从远方疾飞而来,披着黑色的翅膀,在村庄上空“嘎嘎”地喊着,李家的老二杀了人,李家的老二杀了人。时隔不久,又一只乌鸦从远方汹汹而来,漆黑如铁,降临村庄上空,“哇哇”地嘶喊着,刘家老大杀人了,刘家老大杀人了。

这让人深感惊讶,怎么说杀人就杀人了呢?印象中,李老二刚长大成人,不过二十几岁。他为人和善,脸上时常挂着谦和的微笑 ,就是这样一个人,怎么就成了杀人犯呢?刘家老大呢,一向本本分分,憨厚老实,经常受人欺负,做事常吃哑巴亏,就是这样一个人,怎么就忽然杀了人呢?

李老二是在一建筑工地干泥水工,他肯吃苦,不怕累,不怕脏,辛苦劳动,风雨无阻。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挣够钱,买幢房,娶个媳妇。一年下来,人晒黑了,累瘦了,却没得到半分工钱。李老二曾多次找工头要钱,但工头总是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推着推着,就推到了年末。年关就要到了,钱却没到手,这让李老二焦灼万分。他揣了把刀,又去找工头谈判,工头不但不给钱,反而说了些威胁的话。一向懦弱的李老二,忽然间如猛兽爆发,从怀中拔出刀子,一下捅进了工头的胸膛。那一刀正中心脏,工头当场毙命。就这样,李老二成了杀人犯,受到那法律的严惩,被判处无期徒刑。从此,所有的梦想都停止了,他将在低矮的囚室终了一生。

刘老大在一座矿山上打矿,那可是个玩命的活,爆破,背矿石,可谓是虎口夺食。但刘老大不怕,只要有钱挣,他就很开心。没有人怀疑李老大会成为富翁,他的洞子出矿了,日进斗金。可厄运随影而来,一伙地头蛇看上了刘老大口中的肥肉,企图凭势力吓退他,从而霸占洞子。面对气势汹汹的混混们,一向本分软弱的刘老大竟手持利斧冲了上去,挥舞的斧头劈开了对方的脑袋,如砍瓜切菜。事后,刘老大被警察逮捕,被判处了死缓。从此,他的人生彻底转弯了,他必须用生命的代价来偿还自己犯下的罪过。

我真的深感震惊,两个原本老实本分的庄稼人,怎么转眼就成了杀人犯呢?他们原本善良诚实,忠诚憨厚,如黑土,如庄稼,如老牛,朴朴实实,简简单单。可一旦逃离了土地,走向新的世界,他们很快就成了屠刀,捅进别人的胸膛;成了利斧,劈开别人的脑袋。从此,他们的人生将在灰色中度过,没有天空,没有日月星辰,没有鸟语花香。他们的灵魂将在异乡飘飘荡荡,孤独无语,风吹雨淋,居无定所。

其实,每年春节之后,看着村人背上行囊,踏上征程,我就知道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有的人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也许我不知道他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但我知道肯定有些人不会回来。来年返乡之际,我们再也看不到一些熟悉的身影,他们的生命已被定格在千里之外,无声黑白:有的像李老二和刘老大那样,迷失在了陌生的异乡,在铁窗中蓬头垢面地度过余生;而另外一些人,他们比李老二刘老大更不幸,他们在异乡遭遇突如其来的变故,死于非命,魂飞魄散。

譬如某年某月某日,一群乌鸦黑压压的飞来,披着黑纱,黑如乌云,这些乌鸦在村庄上空“嘎嘎”地喊道:李二春(村人)死了,李二春死了。时隔半年不到,又一群乌鸦遮天蔽日地飞来,降临村庄上空,如群魔乱舞,“哇哇”乱啼:龙海海(人名)死了,龙海海死了。刹那间,村庄黯然失色,天空日月无光。

李二春死了?我不相信,他不过二十岁,壮得像头牛,怎么会死了?龙海海死了,我也不相信,他不过二十四五岁,壮得像小山,怎么说死就死了呢?可是,乌鸦的黑色翅膀一次次舞动在我的眼前,乌鸦尖锐的啼叫一次次冲撞我的灵魂,我不得不相信,曾经像牛一样的李二春,曾经像山一样的龙海海,他们确实是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

李二春是在一家公司当电工,负责整个公司的电路维修。那一天,电闪雷鸣,大雨磅礴,洪水泛滥。公司老板要求他检修线路,必须保证供电正常。李二春披上雨衣,带上工具,冒雨出门。街道上,一棵电杆倾斜倒在水中,他准备过去查看,不曾想洪水中的电线已经裸露,水流已经带电。他刚一脚踏进水中,就遭到了电流的汹涌袭击。他倒下了,倒在了暗藏杀机的水中。我不敢想象,他在水中挣扎的模样;他圆睁的眼睛,是不是在诅咒苍天?

龙海海呢,在一家建筑工地做架子工,他常常像猴子一样,在几十米的架子上爬上爬下。出事那天,他像往常一样爬上了架子,开始一天的劳作。不曾想一脚踩空,从架子上跌落,如同一只大鸟,重重摔到了地板上。只听一声沉闷的钝响,他的骨头尽碎,鲜血飞溅,面目全非。我很难想象,一个人的血肉之躯从几十几米的高架跌落,与冷硬的水泥板相撞,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痛?

就这样,他们被裹进白布,送向了火葬场。记得曾有一个成语----马革裹尸,用来形容将军征战沙场,英勇战死,捐躯赴国。每当想象将军们的尸体裹在马革中,从烽火硝烟的战场走出,何其壮烈。如今,我的老乡们却上演着“白布裹尸”的悲剧,每当想象他们残缺变形的身体裹进白布,没有挽歌,无言无语,孤零零走向另一世界,何其惨烈!

从此,他们永远从村里消失了,他们的面容将迅速模糊,直至没人再会想起。从此,他们的灵魂将永久游荡在异乡的土地上,在凄风冷雨中飘飘荡荡,无法找到可以栖息的地方。

其实,每年春节之后,看着村人背上行囊,踏上征程,我就知道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有的人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我知道,有些人将永远失去自己的村庄,而村庄也将永远失去了他们。看着人们整装待发,我不禁黯然,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  ”的悲怆涌上心头。

是的,有些人注定走了就不会回来,他们或迷失在异乡冷漠的世界,成为所谓的杀人犯,凶手;或遭遇各种无法预估的死亡,故土难返,灵魂难归。更多的人呢,不分胖瘦,不分性别,用着同一个名称----打工仔,行走在形形色色纷乱迷离的陌生世界。不得不说,无论哪种遭遇,他们的灵魂注定是漂泊无依的,在异域如同野鬼,居无定所,随风流浪。

农民失去了土地,还叫农民吗?逃离了土地的农民,还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栖息地吗?也许,当他们迷离的眼光越过朴实的土地,追寻着远方的缤纷华丽繁花似锦时,他们也就失去了庄稼扎根土地的那种沉稳,那种从容。他们满怀期待,背上行囊,远走天涯,可远方常常给以他们的是冷若冰霜的表情。是的,不管愿不愿意承认,他们注定只是受到歧视的过客,无法成为生命的真正主宰。这,就是他们的无奈,更是他们的悲哀。

每当看着村人背上行囊,浩浩荡荡踏上征程,我有一种切肤之痛:这是一支流浪的大军,这是一群漂泊的灵魂!命中注定,他们是蒲公英扬起的飘絮,只能没完没地走在寻觅的路上,历经千山万水风霜雨雪,承受酸甜苦辣悲欢离合,最终却找不到一块灵魂的栖息地。

是的,他们永在流浪的路上。没人能够知道,他们的灵魂到底栖居在哪里?流浪,流浪,如风,如絮,如浮萍,到底归在何处?是羁旅之客,如不系之舟,寻渡,寻渡,到底魂归何处,魂归何处?

记得曾读过贾平凹的《秦腔》,其后记中如此说道:“体制对治理发生了松弛,旧的东西稀里哗啦地没了,像泼出去的水,新的东西迟迟还没来,来了也抓不住,四面八方的风方向不定地吹,农民是一群鸡,羽毛翻皱,脚步列祖,无所适从,他们无法再守住土地,他们一步一步地从土地上出走,虽然他们是土命,把树和草拔起来又抖净了根须上的土载在哪里都难活。”“土地也从此要消失了吗?真的是在城市化,而农村能真正地消失吗?如果消失不了,那又该怎么办?”,是的,在形式一片大好之际,大家是否想过一个问题,农民的灵魂栖息在哪里?当人民公仆们大谈小康社会以人为本之类的话题时,能否俯下身子,听一听欢歌笑语淹没的哀号。

又一个春节过去了,又看见人们背上了行囊,迈着匆匆的脚步,踏上了迢迢征程。没得选择,又一轮新的流浪开始了。

此时,噩耗正从远方赶来,犹如黑色的乌鸦,将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忽然降临村庄上空,不祥地啼叫。


【编辑:黄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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