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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度作家奖】弄海泉(组篇)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    阅读次数:4990    发布时间:2015-11-07

作者:瑶鹰

瑶鹰,本名蓝振林,瑶族,1973年12月出生,广西巴马人。曾在《民族文学》《广西文学》《芳草》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多篇。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学会会员,广西作协会员。


1



红水河中游的河畔,有个东山乡,方圆几十里,延绵的石山巍然屹立。高耸的石山环抱的低窝处,是一个个深深的洼地,当地人称之为弄场。沿着红水河畔与大化县交界处,弄山、长垌、江团以及卡桥等归属东山乡的四个行政村依次罗列,一万多人的清一色布努瑶同胞,世代居住在这片山峦之中。喀斯特地貌山高洼低,地势险要。除了金麟巨蟒般穿越青山滔滔流淌的红水河以外,几乎再也没有一条细小的河流淌过。别说河流,就算是小小的泉眼溪水,也很难得寻着。

卡桥村弄海屯窝在延绵的群山万壑之中。由于地势的需要,屯子的房屋只能座东朝西建筑,与别的山寨座北朝南的风水方位有所不同。房屋的后背,是一座酷似海贝的高耸青山。地理先生说,贝壳山包着的地方,必隐含着珍珠一样的奇美人文。这不,弄海屯的半山腰处,一股清冽的山泉从一块大石下汩汩冒出。泉眼如一颗晶莹奇异的蓝宝石,闪耀着神奇的光芒。琼浆般的泉水顺着石板,向低洼流淌而去。千百年来,这股甜如母乳的弄海山泉,滋养了一代又一代纯朴的山民。泉水不断,美丽的故事得以经年流传。

相传在远古的年代,大地的海水逐渐消退,熔岩高山凸显而出。人类开始在这些地方生息繁衍。布努瑶传说中的创世女神密洛陀,要赐一条贯穿大石山区的河流给大石山的子孙,以解决这一带的缺水之苦。她派河神罗班到都阳山脉来视察山地。罗班化为常人,辗转于大山丛中,探量红水河顺流的地势。这一天,罗班来到弄海这个地方,发现一只海贝在艰难地蠕动着。

罗班走过去,问这只贝壳,你为何不随海水漂走,在这里徘徊干嘛,不怕干渴而死吗?

海贝回答道,尊敬的河神,我天生慵懒,睡过头了。海水什么时候消退,我都没有一丝觉察。当我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才发现鱼虾贝类已经离我而去。如今,它们都回归大海的怀抱,我却只能呆在山里了。

罗班觉得这只海贝十分可怜,要把它送往遥远的海湾。海贝说,河神呀,我已精疲力竭,现在仅尚存一息。即使能回到宽阔的海里,我的生命也没有多少时日了。万一我有什么三长两短,请您把我葬在这里吧。多年以后,我的贝壳会化作青山,我的腹肌会化为沃土,我滴落的泪水,会变成拯救人类的源泉……

海贝说完,身子一沉,就失去了气息。罗班把海贝掩埋起来。为了让人类记住这个地方,罗班把这里叫做“鳌螚”,意是深海的弄场。翻译为汉语,那就是弄海。一处没有水源的大石山区,却深藏着一个富有传奇的海洋弄场,让人回味无穷。

红水河傍着群山呼啸而去。深海的弄场静静地躺在大山的怀里。

由于连年战事,布努瑶一个仅剩百余人的小部落,经熬不住他族的残酷追杀,从都安下坳的“岩鼎岩达”(布努人用片石垫底,立起一块巨石的地方)逃开,经大化七百弄,跨过激流汹涌的红水河,举族迁到深海弄场这个地方来。那时候的弄海,山林森郁,百兽出没。密洛陀开凿的红水河两岸水美田肥的地盘,都被“圭跤”(布努语,汉族、壮族等其他多民族的统称)守护掠夺。唯有深山弄场,才是布努人藏身的地方。这群人在弄海低洼处开垦沃土,种植五谷杂粮,安扎下来。

土地肥沃,种植的谷米颗粒饱满,丰登满屋。可是,缺水的问题,一直困扰着历经劫难的布努人。“圭跤”控制着流淌的水源,有米下锅无水蒸煮的现实,逼得布努人已经没有退路。

光阴转到三百多年前。弄海屯的蓝氏蓝卜胶家,有一闺女名叫月儿,长得十分的娇滴。十六岁的时候,她美丽的身影和超人的才艺能压住群芳。林中的画眉看见她走过来,都不约而同地停住了激越的欢叫。路边盛开的花儿晓得她要经过身边,都不由自主地收起红艳的花瓣。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月儿躺在床上,聆听雨点敲击着屋子顶上的茅丛。在别人的眼里,飘摇的风雨是恐怖的妖魔,是肆虐的猛兽。可是,聪颖的月儿却听出,那是一曲古老的歌谣。这曲歌谣如甘露淌过壳背,如清泉流过石槽,叮咚作响,美妙极了。月儿枕着古老的曲子,踏着轻盈的步子,进入了梦乡。

月儿的思绪,漫过高山深洼,走过千山万弄,眼看就要找到族人急需的水源了。突然,一只巨大的海贝挡住了她的去路。这难道是人们传说中的海贝先贤吗?思索间,海贝开口说话了,声音是从壳口里传出来的。海贝说,美丽的月儿,你是密洛陀派下人间的女神。方圆几十里的东山,布努人有没有水喝,这就得靠你了。

月儿正是在寻找水源,听海贝这么一说,她觉得有些诧异呢。月儿问海贝,尊敬的先祖,你说弄海人的吃水问题就靠我了,我有什么能耐解决大家的苦难呢?要是能,即使是用生命来作赌注,我死都愿意。

海贝咳了一声,说,月儿,你天生就有拯救人类的命。如果你真的愿意,三天过后,你到寨子的后山,有一个树洞,洞里凝结着树脂。你想办法把树脂掏出,剖开里边,有一颗熟透的野草莓。你把草莓吞下后,一切答案就在其中……

海贝说完,化作一团青烟飘走了。月儿一惊,睁开眼睛,清醒过来。这时候,大雨已经停歇,清晨的阳光透过竹篱笆孔子,洒在木楼的地板上,闪耀着晶莹的亮光。月儿咬着舌尖,感觉有些疼痛,她轻轻叹道:这是人间,刚才的意境,是梦呢!

罗班与海贝的传说,一直在布努瑶寨子里流传着。梦归梦。可是,想为乡亲们找到水源的念头,一直在月儿的心底流动着。月儿爬上后山,寻找海贝所说的树洞。她多么希望有奇迹发生。中午十分,热辣辣的太阳炙烤着大地。蝉儿停住了鸣唱,鸟儿钻进了深林。巨石的树丛中,一蔸老树的根部流出一团紫酱色的树脂来,泛着晶莹的光芒。月儿剖开树脂,里间确有一粒熟透的草莓。循着美梦,月儿把草莓含在嘴里。

几月后,月儿的肚子微凸起来。弄海寨里的人议论纷纷:多美的姑娘呀,都还没夫家就怀上了,有些大逆不道呀!

按照族规,还没出嫁的女人,与人偷腥怀上,是要受到族人的惩罚驱逐的。族长蓝仁请来了巫师,叫人把月儿绑了起来,押到寨子的雷神林间,听候发落。月儿坚称自己没有做出让族人丢脸的出格事情,她把自己与海贝的梦中际遇和吞下野草莓的事情说给大家听后,寨里的人半信半疑。最后,大家还是听信了这个善良姑娘的说法,原谅了这个美丽的女神。

转眼间,月儿到了分娩的时日。布努人有个古训,有身的女人不能在娘家生产。寨子里的人与月儿的父亲一道,砍下树丫,割来了茅草,在有脂的树蔸处,搭起了一座茅屋。不久以后,月儿在这座风雨飘摇的茅屋里,产下了一个男婴。说来也怪,男婴刚刚产下,就会说话了。他对母亲月儿说,亲爱的妈妈,我是海贝眼里滴出的泪滴,我在树脂里等待了千年。借用你的身体,我生了下来,我的生命稍纵即息。可怜的妈妈呀,请你不要悲伤。当你看到清泉从崖壁里涌出,那就是你儿子生命的血液……

第三天,月儿正在门边刺绣,躺在摇篮里的儿子站了起来。他身着士兵的盔甲,手持一柄钢叉,眼里放出坚毅的神光。儿子步履蹒跚走过来,对月儿说,妈妈,真的对不起,孩儿走了。为了苦难的山里人们,孩儿要去开山凿壁。当你想我的时候,就顺着人们欢乐的眼神看吧,我就在他们的目光投射的幕影里……

儿子说完话,就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了。月儿坐在茅屋前面的大石头上,声嘶力竭地唱着悲凄的歌谣,深情地怀念自己的草莓儿子。月儿哭了七天七夜。第八天清晨,人们照旧来到大石旁边陪伴着可怜的月儿。突然间,一股大如梁柱透亮清冽的甘泉,从大石头下的窟窿里汩汩冒出。泉水漫过石板,淌过沟壑,浸润了龟裂的田地。

人们奔走相告,十里百寨的人们纷纷奔涌过来,手捧泉水,咕咚咕咚地畅饮着。族长蓝仁叫人系挂铜鼓,敲打起来。布努人踏着激越的鼓点,尽情地释放着积压在心头已久的苦楚,忘情地唱呀跳呀。月儿看见,大伙的目光映射于对面的崖壁之上,刚刚出生三天就能普度众生的孩儿,身着贝衣,手握钢叉,高大的身影映照在崖壁之上。久而久之,寨子前方的那处白崖,硬是印上了一个传说中的身影。


2


弄海泉淌过青石板,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那声音,像月儿思念儿子的低泣,又像一曲妙漫的古歌飘荡在弄海的空中。这声音,随着岁月和季节的多变,碰撞出不同节奏的曲子。无论泉水消失何方,它碰出的声响,总会让人回味无穷。

公元2014年10月2日,远在鸣县工作的阿萝,带着她的爱人和儿子,回到了弄海。儿子手捧清冽的弄海泉,掬了一口,嘴里吐出几个快意的字:“妈,这泉水真甜!”听到儿子会心的感叹,阿萝的眼里闪出了晶莹的泪花。

这时候的弄海,已经开通了公路,一栋栋崭新的砖砌楼房,代替了阿萝童年的茅棚。

阿萝在鸣县农行任领导职务,爱人是某单位的一把手,儿子是西大法学研究生。趁着黄金周的空隙,他们一家三口回到哺育阿萝长大的弄海,一起回味她痛并快乐着的童年故事。

阿萝记得,她小时候的弄海,几十户茅屋自下而上地坐落在乱石岗之上。阿萝家的茅屋不大,只能容纳几张床铺。父亲、母亲、大哥各一张床,摆在火塘的三边。阿萝的父亲是个孤儿,四十多岁了,才娶上阿萝的母亲。阿萝是幸运的,她是家里的宝儿,父亲用剑竹在房屋的一角隔出一间“闺房”,阿萝的童年梦境,就定格在暗窄的“闺房”里。

弄海泉流经茅屋旁边,叮咚叮咚的响声,像母亲轻推摇篮唱出的歌谣,阿萝的思绪总会随着这曲美妙歌谣进入梦乡。梦中,那处立于山谷中盖着瓦片的教室,才二十出头的罗老师站在木制黑板之前,微笑着问大伙:“同学们,你们想不想到山外去呀?”在座的十几位小朋友异口同声地回答:“想!”罗老师给大伙描述山外的世界,他说,山外有公路,公路上有汽车在奔跑着;山外的城市,楼房一栋连着一栋,有饭店,有电灯,有自来水,还有电影,电视机……听着罗老师的解说,大伙儿都陶醉了。

这一天放晚学,阿萝像往常一样,她背着母亲剪制的布袋书包,脚踏着泉水,嘴里哼着欢快的曲子,高高兴兴地往家里跑。当她回到自家茅屋前,看见寨子里的大人们都围在门前,眼神里流露出无限的哀伤之色。一种不祥的预感即刻漾上小阿萝的心头。她趴开人群冲进去,眼前的的一幕让她惊呆了:满身是血的母亲躺在几块板子拼成的平板之上,嘴唇翕动着。母亲看见阿萝过来,伸出无力的手抱着她,声音微弱,吃力地说着:“萝儿,我的好孩子,妈要走了,你一定要努力读书,将来……”话还没说完,母亲就闭上了眼睛。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阿萝追着哥哥进校读书。罗老师来家访的时候,和阿萝的父母说,阿萝的脑子十分的灵活,课本上课堂上的知识,她几乎都能无一遗漏地装进自己的脑海里。要是阿萝能继续读书,将来她一定能走出大山,一定是弄海泉里冒出的那股极为清亮的泉水。每次家访,罗老师还不忘给阿萝一家人讲弄海泉的故事:相传远古的时代,大地的海水逐渐消退,熔岩高山凸显而出。人类开始在这些地方生息繁衍……当罗老师讲到月儿姑娘的儿子变为德泽乡亲的泉水之时,火塘边的人们都沉浸在一片无比的伤悲之中。

在学校里,每个学期每个学生要缴五元钱的书杂费。茅屋里除了几张床榻和挂在灶上的几提苞谷,再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阿萝的母亲是个药师,她时常爬上危险的崖壁,捣采一些名贵的草药拿去换钱,补贴家里生活费用,剩余的就拿去缴两个孩子的书杂费。

阿萝记得,每天她和哥哥背着书包出门,母亲总会重复着类似的叮嘱:“孩子,好好读书。只要你能把书读好,妈妈再苦再累也值得……”

那一天,母亲在攀爬悬崖捣岩黄莲的时候,一不小心脚底踩空,跌下来受了重伤。

谁曾想到,那次放学回家,阿萝看到的不再是满脸写着苦累的母亲。等待她的,是一具满身是鲜血的身子。这具身子渐渐冰冷,最过后变成了僵硬的尸体!阿萝和哥哥抱着母亲的尸体,哭喊声湮没了潺潺流淌的山泉。

为了能让阿萝继续就读,年迈的父亲带阿萝辍学的着哥哥,沿着母亲攀爬的路线,爬上了高高的贝壳山。据村里的人们说,父亲和哥哥的身影,如同两只倒挂的蝙蝠,时常挂在贝壳山的悬崖峭壁之上。那两个惊人的姿态,直叫弄海人的额头渗出汗水来。

阿萝读书很用心。四年级的时候,十一岁的她转到乡中心小学就读。小学毕业了,阿萝以全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县第一中学,分在民族班学习。初中毕业后,阿萝考上了地区民族高中。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高中毕业那年,懂事的阿萝舍去了读大学的机会,选择了中专财经学校。当年,财校是热门的地方,只要拿到录取通知书,不出什么意外,就意味着这辈子你就是“数钞票”拿“铁饭碗”的国家干部。财校毕业那年,阿萝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走进了鸣县农行,成为喝弄海泉长大“吃皇粮”的第一人。

阿萝靠知识改变命运的故事,就像潺潺流动蹦出悦耳响声的弄海泉,浸润着山里人的心灵。

阿萝的爱人是汉民族,他们结蒂的儿子,还是选择了瑶族作为自身的民族符号。热腾腾的羊肉块端上桌面,弄海人围着桌子,抓起羊肉饮起酒来。一阵高亢的密洛陀古歌,把弄海山寨浓烈的气氛提起来了。酒过三碗,阿萝的爱人站起来,亮开嗓子说道:“父老乡亲们,亲戚朋友们,今天,我和阿萝带着儿子回到弄海来,目的是让他认识自己的故土,熟悉自己民族的根源。弄海泉酿造的米酒,醇香甘甜,我们的儿子会记住‘布努’这个极具特色的母体民族!”

屋外,山泉叮咚,铜鼓声声。阿萝身穿布努服装,牵着儿子的手,踏着密集的鼓点,跳起了欢快的铜鼓舞。



3


儿呀,别哭了,回学校吧,要是你不继续读书,那就对不起弄海泉呀!母亲抚摸着小阿方的头,催促他,让他赶紧跟村里的同龄人一起回学校。

村里的小学只办到二年级。上了三年级,小阿方必须得走到乡中心校去就读了。这对于一个从未离开过父母半步的十岁小孩,是何等残忍的事情。就算是动物,幼儿离开母体的时段,也是依依不舍的。何况是人。十岁的阿方眼里噙着泪水,他抓住母亲的手紧紧不放,用近乎乞求的目光看着母亲,希望母亲能将他留下。父亲把书包和米袋挂在小阿方的肩上,说,儿呀,过午后了,要是你不赶紧回校,天黑了就难办了。米袋里,除了装着橙黄的玉米粉末和黄豆,还有一个精致的小水壶。水壶里装着的,是从弄海泉里舀来的甘汁。这是阿方过路解渴的玉液。与父母离别之际的相持的过程,已经成为小阿方每个星期天必须完成的“课程”之一。试想,一个才十岁的小孩子,要背着沉重的米袋,还要翻山越岭十几里路,才能走到那所乡中心完小校。期间的艰辛,可想而知。

看着和自己相拗的孩儿,母亲的眼泪也禁不住滴落下来。每每这个时候,母亲就得给稚嫩的儿子讲弄海泉的故事:相传呀,在很久很久以前,弄海这里是一片荒漠之地,没有水源。一位叫做月儿的姑娘,吃了一粒泡在树脂里的草莓,就生下了一个儿子。为了拯救可怜的布努人,三天过后,孩子化为青烟离开了他……听完母亲的讲述,阿方幼小的心灵里,开始种下了渡人的种子。美丽的月儿姑娘,为人造福的贝衣孩儿,还有村子后面那座形似海贝的巍然大山,都是他心崇拜的对象。

抹掉眼泪,咬紧牙儿,懵懂的阿方又一次背井离乡,踏上了求学的征途。

弄海屯过去有个弄金小队。每次上学,阿方必须经过那里。小队的韦姓人家,有一个年纪和阿方相仿的女儿,名叫山花。山花没有机会上学。周末的时候,她都会坐在村头路边的香樟树下,眼睁睁地望着着那些能上学读书的宠儿。山花的父亲是个酒鬼,他说女儿是挂在身上的一件衣裳,时日久了衣裳总会离开自己。给女孩读书,那是浪费钱财。阿方过路的时候,山花总会和他打招呼,问他一些读书的事情。阿方总会停下来,给山花讲述他在学校里读书的生活。末了,山花从背篓里掏出烤熟的红薯、煮熟鸡蛋或者是粽子,塞进阿方的布袋里。后来,阿方考进了县城第一中学,回家的数次很少了。几乎是每个学期才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阿方走到那棵香樟树,都不忘记停下来等待山花的出现。似乎是心有灵犀,山花总能如约而至地出现。阿方在城里的买了洁白的手绢,递给山花。山花接过手绢,嘟着嘴巴,脸上荡漾着无尽的幸福。

这个时候的阿方,已经有十六岁了。

初中毕业了,阿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地区高中。三年过后,他拿着省民族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匆匆赶回家里。他要赶着把这个捷报告诉家里的父母,汇报给弄海屯的父老乡亲。当然,他还要找到美丽的山花姑娘。

天边的彩霞猎猎起舞,就像城墙上飘动的红旗。弄海泉叮咚流淌着,似乎在吟唱一首胜利的欢歌。当阿方走到檀香树下的时候,等待他的是山花的母亲。山花母亲对阿方说,侄儿呀,你是弄海飞出的凤凰,你的天空宽阔无边,山花只是一朵山间的花儿,她迟早都要嫁人……说完,山花的母亲把那张洁白的手绢递给了阿方,她说这是山花叫我还给你的。就在前几天,山花被他的父亲卖到了一个叫做金秀的地方,换钱来娶老婆给她三十多岁了的老哥。

阿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块搁在山花母亲手上的手绢,像一片锋利的刀片,煎割着阿方的心,令他痛苦不堪。

弄海屯的锣鼓响起来了,鞭炮声噼里啪啦地连着一团。父老乡亲们像是过年过节一样,载歌载舞,唱歌饮酒,庆祝寨子里出了第一个大学生。阿方坐在门槛边,低着头,深深地怀想着他与山花相处的美好时光。没有了山花的身影,阿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房子后背,就是弄海泉的泉口。前两天刚下了一场大雨,涌动的泉水,发出呼啸的声响,湮灭了人们欢快的鼓点。二十岁的阿方,第一次尝到了失去恋人的痛苦。他知道,凭着自己的实力,目前是无法把山花赎回来。即使是赎回来了,他也不可能与山花结为夫妻。要改变这种落后的局面,得让自己的民族同胞有知识有文化。阿方还要读书,他要走出一条弄海人还没走过的荆棘道路。披荆斩棘之后,迎接他的,一定是灿烂的阳光和康美的道路。因为,美丽的月儿姑娘和她贝衣的孩儿,一直浇筑在他的城防墙里!

绿树遮掩的民族大学,是培养少数民族干部的院校。阿方在这里完成了四年的本科学业。在学校里,他是校学生会副主席,还入了党,是学校毕业生的统分的对象。阿方却放弃了统分的机会,回到了家乡。阿方先在村里担任团支书,带着山里的布努青年人到广东深圳进厂打工,解决了剩余劳动力的就业问题。阿方和村委班子积极配合,到山外去寻求资金,赞助品学兼优的学子读书。第二年,单单是弄海屯,就有阿云、阿超、阿杰等三位学子考上了大学院校。

凭着坚韧的毅力,阿方也考取了公务员,成为了东山大石山区第一个考上公务员岗位的布努人。弄海屯的铜鼓又再次敲响了,泉水汩汩涌出,漫过石板,流过沟壑,灌溉着洼地里的田地。二茬的玉米杆子伸出了油绿色的长叶。叶子与杆子接合的地方,孕出了微肿的苞谷。山花再也没有回来,一个叫做丽花的女大学生,走进了阿方的家里。

丽花也是布努瑶寨子的女孩,她出生在一个叫做弄阳的地方。两年前,丽花考上了西南民大,是山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布努女孩。丽花之所以走进弄海,是因为她被阿方自强不息的精神和助人为乐的爱心迹深深地感动。丽花说,她要和阿方一起并肩奋斗。布努人走出更多的大学生,山里才有希望。

春去春会来,花谢花再开。丽花的到来,给阿方的生活平添了无限的生机。

阿方先后在乡镇里担任副乡长,乡人大主席,乡长,乡党委书记等职务。去年年底,经组织考核通过,阿方提拔为副处级干部,到外县去任副县长。一路走来,阿方觉得,自己的成长,与大山温情的拥抱息息相关,与弄海泉潜移默化的询询教诲丝丝相连。



4


甲午春节初四,阳光从山巅倾洒下来,柔柔的,温温的,把弄海这个隐藏于深山里的瑶寨染得像土鸡蛋似的橙黄,折射出耀眼的暖色。这个晚上,这里要举行一场“传承民族文化•放飞瑶山梦想”的主题文艺晚会。

晚会的节目,是由弄山、长垌、卡桥、江团等几个布努瑶村寨联合编排的,有民族舞蹈、瑶族服饰走秀、少儿节目、小品、独唱等。天色渐渐暗下来,演员们都从四面八方赶来了。他们或是乘坐专门雇来的柳微车,或是拥在摩托车上赶来。晚会的资金,是阿萝、阿方等弄海走出去的领导干部和在校大学生筹集而来的。如今的弄海泉周边布努瑶山寨,已有阿萝、阿方、阿林、阿云、阿超等几十位干部教师。目前,还有八十多名在校就读的大学生。白天的时候,阿方主持召开了一个别有生面的“读书改变命运”座谈会。四个布努瑶行政村村八十多名在校大学生和领导干部都前来参与。会上,阿萝同小弟小妹们讲述了她艰苦的读书岁月,阿方和大家交流了他的学习工作经验,阿林与大伙儿分享了他的作家梦。大家一致认为,只有努力读书,奋力拼搏,才能走出大山,个人和民族的命运才能得以改变。阿萝,阿方,阿林,阿杰,阿云,阿超,美艳,阿柏等领导干部和企业家,以自己成功的经历来激励在校大学生,给他们进一步增强信心,树立远大的人生理想和奋斗的目标。

夜幕降临,乡亲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了。弄海屯平地的中央,已经搭起了一个简易的舞台。舞台的灯光打开了,整个弄海如同煞白。观众们或是从家里搬来椅子找个好地方坐下,或是站在舞台前方掂脚翘首,期待着晚会的开始。

沧桑古老的密洛陀古歌唱过以后。晚会就开始了。十几位小孩子手持灯笼,唱着《陀番歌》,歌词大意是:    

陀番,陀陇,

饭已煮好了,

菜也做好了,

等密(母亲)等耶(父亲)来了一起吃!

这是一个孝顺的民族,不论是大节小节,不管是红事白事,小孩子都是先让大人先尝尝桌上的饭菜,紧跟着他们才动起筷子,以示敬重前辈。

最惹人喝彩的是大中专学生带来的布努瑶的民族服饰、生活走秀节目。当身穿布努瑶服饰的小伙子和姑娘们端着竹饭盒子、扛着柴禾、持着镰刀、肩托铜鼓在台上来回走秀的时候,台下的观众们喝彩声此起彼伏,嗓子几乎被声音拉破了。有一句名言用在这个时候是否妥当,“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布努瑶同胞通过这样的微小平台来展示自己的经典民族文化,以这样的方式来传承先祖坟灿烂的文明。相信不久的将来,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因为,这种原汁原味的民族糕点,已经剩余不多了。

布努瑶父老乡亲是有福的,他们在自家门前,欣赏到了乡村土朴与现代激情相结合的晚会。“吃鱼不忘塘水”,弄海屯的群众是幸福的,弄海泉滋养的新一代人,用一种凝聚人心激人上进的理念来回报自己的衣食父母,展现了一个全新的团结向上的弄海新风,让大家看到了未来,看到了希望!

丽花是晚会的节目主持人,她用布努语和汉语相互融合,主持风格别具特色。

最后一个压轴节目是大合唱。阿萝、阿方、阿云、阿超、阿明、阿林、美艳、丽香、阿育、阿妮等二十多位“演员”走上舞台,唱起了动人心弦的《弄海泉》:

你从远古的山川走来,

带着密洛陀的灵气,

一路流淌欢唱,

孕育了巍峨的群山。

你从贝壳的梦里喷出,

带着月儿的芬芳,

寻找新的方向,

淌越了沉寂的大山

……

歌声伴着潺潺的山泉,荡漾在弄海的上空。夜空纯净,星星显得愈加明亮。此时,吸允着弄海泉乳汁的人们,已经沉浸在一片欢快和谐的气氛之中。


【编辑:与文为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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