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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度作家奖】父亲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    阅读次数:6136    发布时间:2015-11-13

作者:郎彪

郎彪,男,1977年9月出生,土家族,中共党员。当过村小教师、报社记者、任过县直部门办公室主任,挂任过乡镇党委副书记,现供职德江县委组织部。有小说、散文、诗歌在《贵州作家》《梵净山》《遵义文艺》《贵州日报》《中国水利报》《人民长江报》《贵州民族报》等报刊发表。



光着脚丫在田埂上朝父亲奔去……

田埂才被父亲用钉耙上了一道稀泥,油滑油滑的,一不留神就栽下了。父亲喝住水牯牛,停下了挥在半空的竹丫(用来赶牛用的),三步并着两步来到我身边,一手拿竹丫打我的屁股,一手拉着哇哇哭叫的我,穿过一道道刚抹上稀泥的田埂到了二姑婆家。二姑婆七十多岁了,二姑公过世多年,三个表叔都已成家立业,二姑婆和她的小儿子我小表叔一家过日子。小表叔忠厚老实,小表娘是从山背后嫁到我们川岩坝的,娘家很穷,小表叔和小表娘对二姑婆都很孝顺。二姑婆给了我一捧葵花籽,给我换上小表叔的衣服。

“你也是,‘冬不占火头,春不占意头’”二姑婆坐在阳光下一边拾捡着簸箕里混在豆子中的泥砂,一边怪我耽搁了父亲的活路。“意头”,大意是田间劳作的一个方向,父亲犁地时冲水牯牛吆喝一声“上意”,那家伙就很乖顺地朝父亲指的方向往前走。天擦黑时,父亲来叫我回家。此刻的父亲除了头上和上身稍微有几处干净的地方外,其余地方都是泥。他一只肩膀扛着铧口,另一只让我“打马马肩”,赶着牛穿越暮色回到家里。见我们回去,母亲停下手中的活路,端上热气腾腾的饭菜。父亲并不马上动碗筷,他洗了手,到厢房去拿来一瓶酒,斟在土碗里,仰着脖子“嗤”地一声,一杯酒就下肚了……对他这一习惯性的动作,母亲似乎有些反感,但又显得很无奈。“少喝点酒,多吃点饭嘛。”她轻描淡写地说。父亲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只是自顾喝酒,不一会儿他的脸色逐渐红起来,围绕如何种植水稻品种话也开始多起来:“栽‘汕优’好,还是‘贵朝二号’呢?同样的地方,为哪样收成就没人家好?哎……”他放下碗筷,点上叶子烟,缭绕的烟雾中升腾着一丝丝迷茫的希望。

那时我家年年缺粮。在柴丰水源的川岩坝,饿肚子是羞于启齿的话题。吃的问题都解决不了,就有人瞧不起,这让父亲的自尊受到极大的伤害。特别是三哥的婚事出现了一个插曲后,父亲更是陷入一种深深的自责中。经媒人介绍,三哥在坝上相了个对象。经过递茶、拿书子、装箱等农村婚事风俗一系列程序后,姑娘家反悔了,她父母说,地区条件没话说,崽崽也不错,就是姊妹多,穷。于是悔了这门亲事,那姑娘后来嫁给了一个公社干部的儿子。这件事给了父亲很大的打击,面对子女,他觉得亏欠很多。每天,父亲总是早出晚归干农活。但是他的劳苦依然改变不了贫困的面貌。

其时,大哥成家立业,姐已经出嫁。家中的田土一部分分给大哥家,二姐出嫁后,又归还队上一部分,加上刚下户分田土时,好田好土都被别家占了,留给我家的多是贫瘠的土地,这应该是导致我们家缺粮吃的一个重要原因。还有一个父亲并不认可的原因——他并不是种田的好手。父亲出生时正是我们家族鼎盛时期,祖父拥有百多亩田地,家中雇有长年。父亲嗷嗷待哺时,家里曾遭土匪打劫。家里的钱粮存到另一个地方,祖父及几个家丁已到重庆贩运盐巴。找不着钱粮,土匪就打起孩子的主意。他们抱着襁褓就往深山老林中走,以当人质——他们哪里知道抱错了对象,襁褓里是一个长工的孩子。祖父祖母对长工们并不苛刻,逢年过节,家里都要拿出钱粮救助穷人。过春节的时候,要安10多张桌子,像办办酒席一样。这与我的想象不一样,在我意识中地主就是靠榨取和剥削起家。近日,读到一篇叫做《地主——一个百年难尽的话题》的文章,我才深谙到意识中判断的失误。

在自家的私塾里读了几年书后,父亲被送到临近的凤冈县念书。学而优则仕,祖父的期盼就是父亲好好读书,将来谋个一官半职。但这一切因疾风骤雨的政治运动而灰飞烟灭。父亲回到家,握笔的手开始捏锄把,这种极大的反差,让他一时难以适从——身体的劳顿还有心灵的折腾。每年快要过年的时候,他和寨上几家地、富份子要到远离川岩坝的大山深处烧炭交公。有一年下大雪,进山烧炭是不可能的了。好在一个远在思南宽坪的亲戚惦记祖父昔日对他家的恩情,悄悄准备了一挑炭挑,父亲连夜赶到那里挑回木炭,完成交公任务。父亲还被送去劳改两年。原因是他清晨去割牛草,回来时草被露水打湿,有人就陷害他,说他不老实,把牛草浸泡增加重量。父亲被无端地扣上一顶帽子,这顶帽子一扣就是几年。揭帽时,父亲正在山林里抗木料。有人通知他时,他以为又有什么政治运动要来了。当他把木料扛回来时,区里去的同志已经走了。父亲拿着那个红本本(揭帽证明),半晌说不出话来。以就是从那天起,父亲才敢挺直腰杆走路,才敢和邻居摆摆龙门阵。政策放宽了,多年的压抑没了,父亲却为无能撑起这个家庭而内疚和自责。。

读小学时,我每年我都被村小评为“三好生”,读六年级的时候有篇文章还在全省“春芽”杯作文竞赛中获奖。但到读初三时,由于成天痴迷金庸、古龙的武打小说,我萌生了学武的念头,我和寨上的伙拜一个当过公安的堂叔为师练武。我的成绩急剧下滑,在教室如坐针毡,辍学是我懵懂的选择。我走了20余里的山路,回到家乡。只见父亲正在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不停走。他佝偻的身躯贴近泥土,很像一张拉满弦的弓。我静静地坐在田埂上,望着这一切,我担心太多的重荷,让这张弓断裂……“贴近黄土的身影/活像满弦的弓/期冀着把我这柄箭/射远……”(挫作《黄土情结》)。晚上,昏黄的油灯下,我向父亲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不想读了,少花点学费,再说看见你们劳累,我也……”沉默,长久的沉默。终于,父亲摁灭了叶子烟,甩给我一句:“你各人确定吧,没出息的东西……”父亲去睡了,但很久我仍然听见他房间里传来的声声叹息……

那是一段漫长的心路历程。当我背上一袋米,一瓶辣椒面走在去学校的那条路上时,我才深深地感到:读书,不仅仅是为自己谋一条出路,更重要的是能够卸下父亲心头的一点负荷,让他沉闷的内心获取一种久违的释然。



因为父亲,我要好好读书;因为我专注读书,父亲离我越来越远。

这种时空距离,包含着太多的情愫:少年的轻狂、矜持,家庭无法满足的物质欲望……我只是间或地了解到,他总是把家里的糯米、鸡蛋、腊肉之类间隔一段时间就往老师家送。读初中的时候,我暗恋着一个女孩,但是我知道只能珍藏这份情谊,只能把爱化作一种学习的内驱力。但那女孩大胆的表白,让我受宠若惊。我知道,除了好好读书,还要打扮好自己,让自己显得青春、阳光和帅气。我总是嫌弃那几件哥哥们穿过的灯草呢衣服,为了换取一件体面的衣服,我故意让荆棘划破几道口子……父亲竟挑着油菜籽走了几十里山路,为我积攒衣服钱。我用这种小聪明亵渎着纯真。一年后,我为这份虚荣付出了承重的代价。中考落榜后,面对父亲严厉的目光,我只有发泄似的干着体力活,才能湮灭心中的自责。

复读那年,我很少回家。有一天,我正在帮助我寄宿的亲戚家挑粪淋苞谷(那时学校没宿舍,乡下的学生就找街上亲戚住宿,不收租金,但要帮助亲戚家做活路),寨上一个伙伴来告诉我,父亲生病住院了,叫我去看看。我搁下粪桶来到街上的卫生院,父亲正在输液。母亲,还有几个堂叔在坐在那里。那时交通不方便,父亲病得严重,几个堂叔就把他抬上街来了。母亲说,前几天就叫他到医院找陈医生(当地比较出名的一个中医)看看,他硬是犟得很,硬要把那几丘田铧了才……”原来,父亲除了办好自家的田土外,还以每年800斤干谷子作为租金租了二姑婆家大儿子我大表叔家的田土。我说,叫父亲爱惜身体,活路能做好多就做好多嘛。父亲看着我,脸上露出了微笑,但他什么也没说。因为劳累过度而倒下,他患了阑尾炎,最后作了手术。

我在一天天榨取着父亲的心血和汗水,但这并没有让我对父亲多一份感恩。相反,我已越来越看不起他。我嫌他的懦弱,他是那种别人往脸上吐口水都不还手的人;我嫌他对家庭没多大贡献,家中缺钱少米,走东去西,他懒得过问,里里外外就靠母亲;我嫌他的啰嗦,一个很简单的道理,他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说教。一个男子汉的形象应该是那种顶天立地,是那种彪悍独断,这是我认识上的偏见。父亲以前给我摆过一个故事,叫“不战而屈人之兵”,我觉得那太过理想化,是封建礼俗毒害了他。因为在他很多次“不战”中,别人不是赞许的目光,而是不屑与奚落。

是与生俱来的怯懦,还是太多的周遭让父亲屈服?不管怎样,我那时都无法接受。我甚至认为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是上苍对我的不公。我叛逆的直接表现就是少和父亲说话,他有时想和我探讨某个问题,刚打开话匣子,我就借故走开。父亲愣愣地望着我,眼眶里交织着困惑、无奈。寨上哪家有红白喜事,他会站着或坐着看别人打牌,也许是沉重的农活让他疲乏,想借助空闲适当放松一下心情。但我那时却不是这样认为,我觉得他那样专注地看别人打牌会引来别人的闲话,让我们在乡邻面前很没面子。很多次,我都走过去板着面孔叫他走。“嗯,我晓得”父亲应着。但又专注地看起来,过了一会,似乎又才想起,冲我这边看,见我盯着他,于是伸个懒腰,“知趣”地走开。

有一年冬天,父亲去远方一族亲家吃房子酒。许是有些兴奋,回来后随及赋诗一首:“寒冬腊月去楠杆,遍地白雪真美观……齐看新房树立正,辞别众亲转家安”当父亲将这首诗写在我用过的方格本子上让我看时,我毫不留情地指出这首诗的缺陷:“没新意,根本就不是诗,是顺口溜”父亲看着我,陌生人一般。我自诩渊博,贬损父亲,现在想来真是太过分。父亲还告诫我:“少年不学,老来无成;无事不学,有事求人;那时方悔,万万不能。”我反驳他,某某小学都没毕业,不是成了某某熊猫电视机厂的骨干?父亲显得很颓唐,一次次在我面前扫了面子。不,也许在他看来,儿子胜过老子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他甘愿忍受着这种人格的贬损来化作孩子前进的动力。

我在家乡的村小学任教那几年吃住在家,父亲有时就去我的我住房里拿书看,诸如《中国可以说“不”》、《中华复兴与世界未来》等,他总是百看不厌。我几个同是教师的朋友去我家玩,父亲就和他们摆谈时事。作为乡村教师,我的朋友们对时事并不感兴趣。父亲偶尔问及他们几个问题,他们通常回答不出来。这种场面很尴尬,我就冲着父亲说,他们(指中国与美国,大陆与台湾)打得起来打不起来关我们屁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父亲唯唯诺诺,很滑稽的样子。

在家乡任教那几年,我的内心总是被一种阴影笼罩。参加工作的境况与我在校时的憧憬有很大的差距,无情的现实把我的人生蓝图撕得粉碎——我要做的,就是捡拾这这些残片,捡拾着沮丧、失望和落寞孤独地行走。我就刻意迎合着所谓的现实——和同事及外出打工回乡青年喝酒、打牌,吹荤龙门阵……有人就添油加醋地在父亲面前说我的坏话,说我不机灵,打牌输了不少钱。父亲很生气,但是又无能说服我。我明显感到父亲的话语不像以前那样多了,吃了晚饭他总是悄无声息地去睡觉,每天天不见亮他就带上农具上山去干活。

从叛逆到抗衡,从陌生到冷漠,我用所谓的聪明变相地“扼杀”这份纯真的父子情谊,浇灭了父亲心头仅有的那点希望……



搬到集镇前,我象征性地征求了母亲的意见。母亲说,管得你的哦。眼里流露出一种无奈。也许母亲并未把我要搬家的消息告诉给父亲,当一辆川路牌农用车停靠在家门口时,父亲刚好挑着一挑粪去淋苞谷,见我和妻子在收拾家什,他忙搁下粪桶,洗了手帮助我们收拾。“啷咯不念一声”他冲我说。当车徐徐启动时,父亲站在竹林里,用衣袖擦拭着眼角……是激动?是无奈?还是一种期冀?刹那间,我的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我转过身去,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

搬到集镇,就意味着另起炉灶。那时,我的几个哥哥都外出打工,父母亲除了干农活还要照看侄儿侄女。父母亲心底里不愿我们离开,但是期望儿子有个好出路,过上体面的日子,所以只能独守老宅。想念我们的时候,他们就来赶场,顺便给留守的侄儿侄女带几个油糍粑粑去;逢年过节的时候,他们就站在石桥上望着通往村外的小路……

父亲间或来到我工作的小城,妻子做好吃的饭菜招待他,每次都给他买衣服或鞋子,我下班后陪他走走,跟他聊聊天,但父亲显得有些拘谨,耍不到两天就要回去。我已经隐隐感到,我与父亲之间已存在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跨越这条鸿沟的前提条件是:我必须改变对父亲的看法。我希望父亲对我的放肆施予严厉的批评,就像一场洪水把所有尘渣卷走,留下的是一片明澈的天空。但是面对我的放肆,父亲选择的是沉默,反而让我积聚了太多的混沌,父子之间无形中横亘着了一道沙丘。

外出打工的哥哥都回来了,为了不让父亲再劳动,我劝父母亲跟我们一起生活,但无论怎样劝说,他们都不愿意。他们一致要单独过,说那样自由点。在农村,分家的时候,总有一些不和谐的音符,一碗水不可能完全端平。再则,即使端平,弟兄间没意见,妯娌之间也会打起小算盘,因此为分家父母亲操了不少心。那是一个寒冬腊月的夜晚,我们围坐在火塘边开始商谈分家事宜,几妯娌都没有参加。母亲将分配方案告诉大家:“坝上3挑谷子的面积和韩家园子2挑半谷子面积归某家,坳丘田4挑归某家……”因为我妻子无业,所以能分到一个人的地方。对这一分配方案大家都没意见。母亲说,你们是没意见了,但是要回去说服媳妇些。表面看,分家风平浪静,其实背地里都有些“动作”,比如一丘田平均分成三份,一家为多占点就将边界往中间这家这边“扩张”,中间这一家就往靠边的这片移动,靠边的是分给我家的那片,吃亏的当然是我,为平衡关系,我只有保持沉默。父亲对这十分清楚,但又不便说,只是执意要办属于我的那片土地。我很理解父亲的心情,他不能总让我吃亏。“别看他有工作,其实负担很重,一个人的工资,城里开销大”父亲很多时候,都说起的我的境况。

是在一个秋阳染红了天边的黄昏,父亲正在离家2里外一个叫老鹰岩的地方,她扛着一捆柴禾,吆着牛往家赶。蓦地,一阵眩晕,他一个趔趄栽倒,柴禾顺着山势滚到山脚,四周没人,父亲挣扎很久才撑起来颤颤走回家去——他被诊断出脑溢血,倒床一年多后竟站起来了。我的一个医生朋友说是个奇迹。父亲患病后,我们一直阻止他喝酒,他表面很接受,说要将惜自己的身体,暗地里一个人却偷偷在喝。他去世后,在他床下我们发现了半坛酒。酒是父亲精神的慰藉,在每个沉寂的夜里,他咕噜咕噜地喝下酒,“抿”着那些平淡的日子、苦闷的日子、欢乐的日子,有回味有憧憬……那是一段漫长而复杂的心路历程。

父亲走得很平静也很突然。2006年9月的一天早上,仿佛冥冥中有一种预感,我早早到了单位,不久就接到五哥打来的电话,说父亲病重叫我速回。之前,没听说父亲患病。当我从40公里外的县城赶回老家时,父亲已经闭上眼睛……

父亲刚去世的那几年,每次回到老家,我都似乎感觉到父亲仍然健在,也许到寨上哪家串门去了,也许出去干农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意识已经逐渐淡化。没有父亲的遗照,他的容颜就只能凭记忆叠印在记忆深处,父亲至今没有走进我的梦中,或许世间真有所谓的灵魂,冥冥中的父亲一定在虔诚祈祷什么,期许着什么,护佑着我平淡充实的人生……


【编辑:与文为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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