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您来到西南作家网:www.xnzjw.cn
西南作家网: >> 原创作品 >> 散文 >> 正文

【2015年度作家奖】药
信息来源:本站发布    作者:    阅读次数:5075    发布时间:2015-11-18

作者:朝颜

朝颜,原名钟秀华,江西省作协会员,现供职于瑞金文学艺术院。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诗刊》《散文》《散文选刊》《青年文学》等刊,发表作品近百万字。获《人民文学》杂志社征文大赛等多种奖项,有作品入选《当代新现实主义诗歌年选》《中国散文诗人》《世界华文诗歌荟萃》《南方散文》《散文江西》等多种选本。


一辆板车像出弦的箭一般从我身边掠过,朝圩镇的方向射去,带起一阵猛烈的风。我从来没见过跑得这么快的板车。只于倏然间瞥见一具完全被动跟随车身剧烈摇晃的身体,还有一张木无表情的脸,双目紧闭,凌乱的头发遮盖在上面,不时向着四处飞散。我惊愕地发现,那是村子里琪的奶奶。这个身材高大,平时沉默寡言,干起活来像头水牛牯的女人,她怎么就躺在了板车上?

马路边上有村民窃窃私语,交头议论:“可怜的运棋嫫,八成是喝了药了,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想不开。”

药,自然是那种可以致人于死地的农药。在麦菜岭,每个家庭里都常年备有一种或几种农药:甲胺磷、乐果、杀虫双、杀虫迷、乙草胺、敌敌畏、六六粉……它们被洒在田间地头,对抗着与人争食的各种害虫,还有老鼠。但是有的时候,它还成为一些人杀死自己的武器。

那些年,这样的场景在乡村大地反复地上演。我不止一次听大人们说起过,某某村的某某人,喝农药自杀了。是的,只需从床底下任意拎出一瓶药,都足以致人于死地。当一种死亡方式显得如此快捷方便,它不可避免地被人一再效仿。

但是在我们村,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一个人试图以这样极端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况且,这个人又是一个性格平和,与世无争,极少吵架的女人。

于是,各种各样的猜测甚嚣尘上。

“多半是有鬼找上了她。”

“就是啊,桥头的那个女人也这样,早上还高高兴兴地吃了饭,吩咐孩子上学,谁知中午人就硬在了床上。”

“我还听说呢,排脑有个女人,莫名其妙地整天在地里转来转去,人家问她干什么也不吭声,晚上就喝了药没了。”

这样的言说令我惊恐如暴露在猎人眼前的小兽,仿佛周边围绕着各种鬼魂,只要他们愿意,随时可以取了我的小命。经过荒野的时候,我总是加快了脚步,从不朝路旁的坟墓看上一眼,生怕开罪了哪位孤魂。

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喝药的十之八九都是女人,难道鬼魂更乐意纠缠上她们?

琪的奶奶最终是救活了过来。只是她更加沉默寡言了,任何人也休想从她嘴里打探出喝药的原因。她已经守寡多年,夫妻不和早无从谈起。如果说是婆媳问题,可是没有一个媳妇承认与她拌过嘴。或者儿子不孝,也似乎证据不足。那两个发疯般把板车拉得呼呼转的人,不就是她的儿子吗?如果不是跑得快,兴许她就没命了。

时间渐渐掩盖了一桩不同寻常的事件。琪的奶奶仍然像一头卯足了劲的牛那样干活,把田里的菜侍弄得生气勃勃,把家里的牲畜饲养得膘肥体壮,仿佛死亡是一件极其遥远的事。


但是很显然,琪的奶奶开了一个很不好的头。喝药可以不死,却能把家里人吓个半死。如果那个一直不肯听话的人,因为害怕对方的死亡而从此服服帖帖,这多少会让人觉得是个很好的主意。

在农村,尤其是贫困之家,一个主妇的离去,对家庭的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它意味着男人再娶的艰难,一则没钱,二则人家一听说老婆是因他而死的,先就有了排斥。还有孩子从此将孤苦伶仃,洗衣做饭,呵护教诲,光靠男人怎么行呢?别看很多男人平时视老婆如草芥,动辄骂骂咧咧,拳脚相向。但女人真要寻短见,他还是害怕的。

就像是平淡生活中的一幕剧,生旦净末丑,总有些角色要轮番登场。当我的记忆重新回到八十年代末的麦菜岭,娣的面容浮现在我的眼前,苍白,肿胀,上面写满了无奈和悲哀。她为丈夫生下了三个壮壮实实的男孩,她勤勤恳恳不停劳作操持家务,这些都并不足以令丈夫宠爱她,专一于她。那个高大魁梧,浑身散发着狐臭的男人,他的荷尔蒙也像狐臭那般浓烈旺盛,染指别的女人成了他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那些年他的风流韵事在人们的茶余饭后广为流传,甚至有人直接指出某人家有一个孩子和兄妹姐妹一点也不像,其实就是他的种。

娣曾经用哭泣和哀求阻止过他的男人继续四处狩猎,甚至请来娘家人“做外事”(即以家族的势力教训威慑男人,以替本家姑娘出头),但是一丁点用也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前面两项都失败了,那么只剩下第三项自杀了。上吊想必是极痛苦的,也容易因失手而真死掉。喝药有村人示范在先,娣深觉此法可依矣。终于在某日又一次闻到丈夫身上的腥味时,娣举起了药瓶。

自然娣没有死成,这出戏她演得极其成功。人完好无损地回来了,而丈夫确乎是着急上火、担惊受怕了一回,甚至在短时间内变得有所收敛。娣对于灌肠洗胃的痛苦心有余悸,又有些心疼花去的那些冤枉钱,但她还是觉得值。

那段时间她重新燃起了希望,对待公婆小心侍奉,对待孩子关爱有加,对待丈夫温柔迁就。她以为从此以后花好月圆,属于她的小世界将溢满幸福。不是么,全村有谁像她这么好命,一胎接一胎生的全是儿子,还全都那么好养,没病没灾的。你看村东头的英都生了七个女儿,送出去五个了,还是下不出一个崽。

只可惜现实的剧情不会按娣所编织的美好继续发展,只将她良好的幻想一一击打得粉碎。待日子恢复平静,男人依然如故。“狗是改不了吃屎的。”有人在暗中含沙射影。还有些人口沫生津地议论着邻村一个女人假装喝药的情景:“真好笑呀,一开始说喝了,大家把她往医院送,可听说要灌肠,马上就不承认喝了呢。”“可不是,大家都不放过她,讲还是洗下肠安全。她只好端起一大盆水自己喝,喝到狂吐。”……

深重的羞耻感和颓败感攫住了娣,她发现药其实是一件多么不可靠的武器。

从那以后,无论发生任何事,她再没有举起过药瓶。她知道她将永远无能为力,活着,忍辱负重地活着,这是她的宿命。


月色凄清,风也是阴的,透着糁人的凉意。那个夜晚,整个麦菜岭被一种哀伤的氛围笼罩。人们沉着脸,肃穆着,默不作声。连狗儿也约好了似的,只夹着尾巴安静地在村中游荡。

烂屋坪上灯火通明,热心的村邻一同帮忙料理着素的后事。那天下午,素被一辆板车从乡卫生院拉回,衣衫不整,僵直地躺在一张破席上。那是我所亲见的第一场死亡,我不敢相信,那个曾经放肆地开过我的玩笑,拍打过我肩膀的女人,突然就变成了一个令人恐惧的鬼魂。

母亲吩咐我回家早睡,我将门户牢牢关紧,不断地替自己打气:“不怕的,我没得罪过她,她的鬼魂不会缠上我的。”但仍旧是久久难以入眠,用被子蒙住了头也还是怕。头脑中一遍一遍地回放着她喝药时的那一幕场景。

一大早,她突然从房间里冲出来,站在众厅前的屋檐下,大声地哀号。那儿是全村人活动的中心,很快就将正在玩耍和忙活家务的人都吸引到了跟前。只见素满嘴白沫,手中提着一个棕色的瓶子。反应最快的是他的男人金,他大叫一声:“短命婆,你不要害我啊!”立即冲上前去,夺过了她手中的瓶子。然而迟了,素摇摇欲坠,很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杂沓纷乱的人们,能去的都相跟着去卫生院了。村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一群老人和孩子,焦灼地等待着事件的结局。隐隐约约地,我听到老人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谈话。

“下段搬来的那个坏女人是个祸害呀,她要害了多少人才甘心呢?”

“上次素跟她打架,没把她打死。金也是不争气,比他大了那么多也能被勾上。”

“素还不到三十岁吧,她可一定要活过来才好,不然那两个细妹子可怎么办哟。”

我意识到了此事和另一个女人有着莫大的关系。一直以来,我也非常反感她,一家人搬来后也没有种田,游手好闲的,不知靠什么生活。这也罢了,他们还经常偷鸡摸狗,有一次把我家两只下蛋的大母鸡也捉去吃了,被母亲发现鸡毛才肯承认。她都害得人喝药了,居然大门紧闭,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我纠集了一群小伙伴,往她家扔了一堆石头才算泄愤。

可是这一次,素没有那么幸运。他的男人一语成谶,素真的成了一个短命婆。人们都说,其实素是不想死的,否则她不会主动跑出来让大家知道她喝了药。如果说她也是在演一出戏,那她多么像一个蹩脚的演员,用生命做了代价。

从卫生院回来的母亲说,灌肠真是吓人,把血都灌出来了。她隐隐感到这是一起不寻常的事故,本该插到食道的管子可能误入了气管,水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还流出血来。只是那个年代的人们,没有人会想得那么深,也没有人会对权威的医院提出质疑。今天,当医疗事故成为一个耳熟能详的词语,我仍然要回想,可怜的素,是谁把她的一出好戏给弄砸了呢?


素的失手,给了村庄里的女人们一个极好的警示。近十年的时间里,再没有发生过喝药事件。女人们有了委屈,宁愿选择互撕、咒骂或者回娘家来泄愤。人们平静地看着被随手扔在河沟里的各色农药瓶子,仿佛它和死亡没有半毛钱关系。

时间推移到九十年代末,彼时我已经在离村两里路的小学校教书。每隔一两天我会回家一趟,打打牙祭,以唤醒被学校集体伙食收买得寡淡的味觉。然而那一天回去,母亲却没有在厨房里忙碌。她从屋侧的小路上走过来,眼睛红红的,哽咽着说:“你发娇娭娭都没了,喝药走的。”

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我懵在那里,许久回不过神来。五月的风静止在树梢上,我感到一种闷热,仿佛要将整个人蒸得透不过气来。那时候,二伯一家正在烂屋坪上新起一座房屋,基脚才刚刚建好,似乎一切都在朝着希望的样子日渐前行。

我的脑子里不断地回想着二伯母的形象,从我记事起,她总是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一副活得怡然自得的样子。多年来,她虽然个子矮小,但在家中是绝对权威。二伯是个闷葫芦,凡事由她作主,一家老小都听她安排。我还听说,她与二伯发生矛盾时,总是把二伯掐得浑身指甲痕,但二伯从不还手,也不吭气。那么,她有什么想不开的事端呢?

而且,她死得那么决绝,连施救的机会也不予人。趁着全家人都在忙活造屋的事,她一个人喝下农药,静静地反锁了门,躺在一个平时没人睡的房间里。等人们嗅到异常后强行闯进那扇门,她已经完全没有救治的可能了。

我想起不久以前,她突然莫名其妙地对我说:“过些日子我打算出去,走得远远的。”那时候,我们各自在一块大条石上相向而坐,依着那条清可见底的小溪濯洗衣物。我抬起头来,看见她表情平静,眼神里也没有悲伤。我猜测她是想出门打工赚钱了,可是她从没出过门呀,况且已经五十出头了。我不无担忧地说:“你出去做什么好呢?”她说做什么都好,只要能出去。

此刻我只恨自己是一个多么愚钝的人,居然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她的不正常。事实上,死亡早就是她蓄谋已久的阴谋了。她没有急着实施,只是为了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让它顺利得逞。我听说,那段时间她一直在缝补二伯的破烂衣物,补好后叠得整整齐齐。我不禁鼻子一酸,这个狠心的女人,她怎么有权利害死自己,却让一个老实巴交的人承受孤苦的晚年?

此后,一些闲言碎语断断续续在一张张欲语还休的唇边四散开来。

“看不出来,她儿媳妇是个那样厉害的角。人家把屎把尿帮你带小孩,却落这么个下场。”

“你要说你是交了钱给她,但是家里也有用度啊,怎么可能一分一厘全交得出来?”

“唉,烂屋坪就不是个吉地,怎么会选在那边做新屋。”

我愤然向母亲求证,但是她缄口不语。我的堂兄,与他的父亲一样木讷老实。自然,生活还在平静地继续。最后在这个家庭里,过得最为凄苦的只是我的二伯。新房落成后,儿子儿媳又一次往大城市飞去。只剩下他一个人做饭洗衣、耕种田地,拉扯着儿媳妇一个接一个生下的孩子。

我的二伯母,她也许天真地以为,死亡可以让一些人痛心忏悔,一些人得到惩罚。你看她遗容安详平静,嘴角甚至微微上扬。在最后的时光里,她的脸上必定浮现着一丝讥讽而胜利的笑。

可是她真的胜利了吗?我一遍一遍地问这个世界。


笛音,带着孤独、凄凉意味的笛音,时常回旋在那所村完小的夜空中,一声接一声,如泣如诉。不用说,吹笛人是我的同事昌,一个年约五十的鳏夫。

但是人们对于他的孤独和凄凉更多抱有的不是同情,而是一份发自内心的鄙夷。昌身形高而挺拔,颇有些吹拉弹唱的才华。他的面容虽被地心引力拉出了和年龄相符的老态,但仍可以想见年轻时的英俊和帅气。

故事很恶俗,我常常怀疑乡间是不是有一张隐形的复印机,克隆着一桩又一桩背叛与喝药的事件。昌的妻子是个农民,其实昌原本也是农民,只是后来变成了一个民办教师。洗脚上岸的昌,从此有了更多的资本和精力去做他自以为骄傲的事。“好几个村里的妇娘子,轮番送酒娘蛋来给他吃,那会儿得意着呢。”一个老教师努努嘴鄙薄地说。

昌的妻子与那些女人见面便撕,吵打过多次。但最终她发现自己的敌人愈来愈多,永无战胜的可能。那几乎是一团乱麻,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结。女人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开它们,最后,只好用一瓶药宣告了解脱。奇怪的是,从此昌的女人缘急剧下降。那些女人似乎对他悠扬的笛声开始免疫,酒娘蛋的故事渐渐成为昨日黄花。他热衷于一次又一次相亲,并短暂地获得性,却没有一次尘埃落定。经常看他一个人在井沿边上搓冼着衣服,“都是自找的苦吃。”人们总是背着他抛下定论,斩钉截铁。

一天早上,昌和我们一起坐在圆桌上吃饭。饭已吃了大半,他忽然想起尚未刷牙。听到那句话之后,我再也吃不下一口,一整天都在反胃。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仅仅因为他是一个鳏夫?

那些年,乡村里的鳏夫越来越多。总有一些人选择用农药来治愈内心深重的顽疾,以死亡这种惨烈的方式表达对这个世界的抗拒。然而身体的消亡果真能带走一切?素的男人金早已颓废成一个酒鬼,那些永久无法洗刷的错误,他已无力承担;那些结在命运里的苦涩果实,他用余生也吞咽不尽。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用不多的钱买劣质的酒,和最便宜的暗娼,终日让自己活在麻醉的快感中。不到五十,金殁,被草草掩埋,无人悲泣。

素留下的一双儿女,像两只无家可归的野狗苟且地活着。他们被踢皮球似的从这一家来到另一家,最终没有一个亲属愿意真正接纳两个累赘。大的女儿上小学时曾经成绩优异,终因无钱而黯然辍学。她回到家里,自立门户,与弟弟相依为命。几年以后,她学会了顺手牵羊,学会了用最粗鲁的语言骂街,也学会了在地上滚打哭闹以制衡他人的欺侮。

我还记得,上学的时候她曾在我班上学习,本份、用功、害羞。有一次,她在作文本上写着:“假如时光能够倒流,我真希望自己没有出生……”我常常害怕看见她,更害怕回忆起念书时的她,那个时候,我总是陷入悲伤难以自抑。

遍布大街小巷的药房日愈增多,琳琅满目的药品,声嘶力竭的广告,常常让世人陷入一种包治百病的幻觉。可是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伤痛,那么多的疾病无药可医?当一些人相信毒药可以治愈一切的时候,我们看到,乡村大地上留下了触目惊心的疮疤。


【编辑:与文为邻】

已经有 0 条评论
最新评论

版权所有:西南作家网

国家工业信息化部备案/许可证:ICP备18010760号    贵公网安备52010202002708号

合作支持单位:贵州文学研究会  四川省文学艺术发展促进会  云南省高原文学研究会  重庆市巴蜀文化研究中心

投稿邮箱:guizhouzuojia@126.com      QQ1群:598539260(已满)    QQ2群:1042303485

您是本网站第 157522648 位访客      技术支持:HangBlog(renxuehang@foxmail.com)